不論相隔多遠,其實從未走遠 紀念認識一甲子的喻麗清

散文

不論相隔多遠,其實從未走遠  紀念認識一甲子的喻麗清

卓以定

                       yu-4

                                                                                                           

       1956年炎夏,我就認識了麗清。麗清和我被分配在二女中(現今中山女高)的初一孝班。我們的教室位在學校的後面有著大樹垂蔭的青瓦二層舊樓,班上來了五十多位的剪著留海,不得過耳,西瓜頭的小女生。麗清從小個子小,面孔清秀,總是微笑,坐在前面。我是個子高瘦,被安排在最後一排。後面的同學,很多都是早熟又淘氣的。受到同儕的影響,我開始學唱流行歌,頑皮搗蛋。常常看到麗清轉過自己的椅子,回頭微笑又允許地看著我們。就這樣子,小女生不知不覺的,漸漸變成了少女。

       後來上了高中,初中孝班的少數我們三位,居然又分配在同班——高中仁班。麗清還是坐在前面的第二排,我也依然坐在最後一排。仁班同學,班風非常自愛又勤奮。麗清開始以小品似作文,常常被當時的國文孟老師讚賞,念給大家欣賞。她的文筆,如同她字型,淡而美,清而雅,簡而純,很如她人。

       高二時,我也偷偷地投稿到皇冠,用了怡亭的筆名,寫了一篇「邂逅」,居然登了。記得那天下課,幾個住在學校附近的人,包括麗清,琪明和我都留在教室晚習。她們兩人都早己開始投稿,有了文名,兩人就開始猜起來究竟那「邂逅」是誰寫的,是不是我們同學之中?我經不起她們推敲,只好自首。麗清當時讚許的微笑,真的是我一生的鼓勵。

       直到2013年她出了《太陽底下搖滾樂》的那本書,麗清用航空寄給我,這本書前半部全是我們那中學六年的快樂歲月,包括給各個老師的綽號,訓導主任羅大媽的剪刀等。她在書中形容自己的中學生活,是從她唯一的妹妹血癌剛剛過世開始,心中還包藏「那內在的妹妹」心結。她慢慢地打開,漸開始享受那無憂無慮的六年二女中生活。麗清特別寫了一篇「永遠的第二」,來形容我們這批對於“二”女中死忠的人。真的,不是考不上,就是高中第一志願,我們依然也會選二女中。因為有著這“第一”永遠的壓力,“第二”的反而永遠謙卑,更會努力,融洽,友愛,向上的動力。

       我兩人後來進入了不同的大學,接著我畢業之後,出國深造,結婚,有了兒女。我們都為著留學的生活奔波。我也開始弄文舞墨,訂了中文報紙,寫起心理方面的文章。發現那幾年的報章,麗清寫著更多,更加優美的散文,令人產生自然和親切的共鳴,比過去更是感人!直到1987年夏,她來這裡演講,我們又再次重逢了!

       這一次的見面就又開始了我們這三十年情誼,後半生的緣分。從此,不只常打電話,電郵,也偶而見面。當天,麗清就送了她一本最為家喻戶曉的金鼎獎書《蝴蝶樹》給我,並在上面簽著“他鄉遇老友,不勝感動!”。還在上面寫下當時,她的地址,和電話,以便以後隨時再聯繫。

       我雖然没有去加州,立即找她見面,但是猶記九七年春,她再次又來這裡演講。我們一起駕車帶麗清去看德州外郊的各種盛開的野花。感情豐富,喜歡自然的她,就坐在一片五彩花海中,開心的微笑。

       翌年,她又和孟湘主動要去舊金山機場,接我剛從台回來的小女兒,還帶著女兒到他們的家小住。麗清事後和我一直笑說著,怎麼我的小女兒真的有幾分和麗清,反倒比較相似?一直到病重的這兩年,她依然常常問起,已經在倫敦成家有了兩個兒子的小女兒的近况。

       這些年,麗清和我談天說地,從不忌諱,什麼都談,談自己的情緒起伏,談父母生死和感情生活,談兒女的婚姻大事,不論苦樂和得失。兩人之間的彼此信任,隨性和無私,就像我兩人,又回到那六年的中學時代。麗清天性善良,仁厚,樂於結交不同朋友。她不只一次的告訴我,除了父母,一生影響她最巨大的,就是剛進大學,在耕莘文教院的亦父,亦師又亦友的張神父。麗清做了他的秘書,和寫作班的總管。

       美國祖籍的張神父給予她寫作的鼓勵,翻譯上訓練,最多的是思想和言行的薰陶。張神父身體不好,眼睛半瞎,他卻用和「時間賽跑」精神,奉獻中國三十多年,盡量地把快樂帶給身邊每一位人。麗清的晚年待人對事,耳濡目染,也開始有了這些功夫。

       她一生公正,愛家,愛友,愛人,愛所有的有情。她有著一個非常地懂她,愛她的孟湘,和一對好女兒。正因為她的“懂”和“惜”,她的孝順比旁人更是深遠。像我們平常子女的孝順,到了中年,僅只是聽話而已。我們慢慢體會父母的錯失,不敢重覆他們的錯誤而已。紀念父母的文章,只會念及他們的愛,不會深遽剖析他們的內心。

       麗清不同,她從不諱言,父母自大陸逃難到台,婚姻關係不好,整天吵架。母親還患有憂鬱症。因為麗清自己也是移民到了美國,她更可體會母親多年的痛。她具有母親的多愁善感體質,和創造寫作的基因。她能體會母親一生都不快樂,一生都没有成全過自己,在57歲就去世的遺憾。所以她在《無情不似多情苦》書中寫道「母親,就請你住在我不捨的心中吧」,真是寫盡對亡母早逝的思念。

       自從她母親去世,麗清父親就安住在美國。每一年母親的忌日,父親不顧兒女的阻攔,父親會千里迢迢的坐十幾小時的飛機,只為了趕在母親的忌日上墳。麗清寫著「母親,我們都為父親的厚愛感動,為什麼唯獨只有你不能領受?不能在生前領受?年年為愛上墳,不辭千里,千萬人中又有幾人?…母親啊,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你其實是幸福的。」她甚至把這本書,獻給世上最好的父親。

       我覺得麗清悲憫的大愛,使得她能真的珍惜父母,設身處地的對於父母兩人的瞭解,可以體會到他們個人的難處。才會如此接納,客觀,同情,使得孝順父母的原蘊更加深刻銘心。後來她父親又再婚,就住在她附近,她一生依然非常盡心孝順父親和繼母。我真的感佩她啊!

       2012年,麗清心臟裝了定膊器,肝功能也開始不好。因為身體,她不能回台參加二女中的五十周年大慶,她是很遺憾的。但是她一直維持淡定,坦蕩,樂觀和勇敢的心態面對惡疾。我們依然用電腦,電話,常維持著這難得的友情。一直到2016年,她的肝癌經過化療無效,她說她很滿意她的一生,麗清決定放棄治療。隨著持續惡化,她和孟湘堅強面對。

       到了2016年十一月中,我們去了北加,可以去看重病的她。她來了一封電郵,解釋肺開始積水,說話困難,她決定選擇不見。她說「我們就是現在最好不要見面了,否則兩位老友淚眼相向啊。別太難過,我只是先走一下而已。來世真是還想跟你在二女中同班同學,還在一起寫文章,重新度過那段快樂的青春歲月…。」

 

       麗清,真是捨不得,從此不能聽到你說話,看到你微笑。捨不得你先走,此生從此不見。捨不得你再受病苦,只好放手,讓你走。那麼,讓我們約定:如果有來世,一起再去二女中同學六年,一起玩樂,一起寫…再度享受那難忘的快樂時光!

                                                                                           ~寄自休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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