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有義,才德兼備的喻麗清

散文

有情有義,才德兼備的喻麗清

姚嘉為

                               yu-12

 

   2017年八月二日喻麗清在北加州辭世,家人遵照她的遺願,不舉辦任何紀念儀式。消息傳來,雖不意外,仍有說不出的感傷。

   對喻麗清的認識始於喜愛她的作品,後來在文學緣會中認識她的為人,兩者都令我欽佩。

  喻麗清十七歲成名,早慧的靈氣,詩意的文字,當年曾被點名為「閨秀派」。她有倚馬可待之才,一生出版六十多本著作,以散文為主,兼及新詩、極短篇、小說、評論、兒童文學,文字雋永,胸懷悲憫,見解獨到。

   七十年代起,她常為北美世界日報副刊寫專欄,包括「水牛城隨筆」、「柏克萊隨筆」、「捨不得」等,擁有許多喻迷。早期作品鄉愁深濃,如「戰爭,是熱熱烈烈的痛,流落,卻還有半截身子埋在生活的汙泥裡,無奈無痛」;又如「一枝沒有找到心的筆,是我耿耿於懷怯怯的鄉情」,引起我深深的共鳴。

   1997年她到德州休士頓演講「文學中的鄉情」,一身白底滾藍邊的旗袍,清麗優雅,笑容可親。她旁徵博引,從世界名著中的鄉情談到華人的移民情結,海外華文文學的困境,幾度潸然淚下,全場觀眾為之動容。

   她努力突破「閨秀派」的框限和鄉愁的桎梏,藉大量閱讀,理性思考,風格從感性轉為情理交融,題材延伸到環保、生態、考古、藝術,等領域,展現宏觀的視野。如〈蝴蝶樹〉寫瑪瑙蝶飛越三千多哩路,找尋加州的松樹,再飛回阿拉斯加產卵、死亡; 又如《沿著綠線走》一書,是她走訪北加州早期華人遺跡,如蝦寮、道觀、佛寺、製罐巷,等的見聞感思。從鄉愁出發,在歷史溯源中,轉移,昇華,走出鄉愁。

   她富於聯想力,擅長以小搏大。生活中的小故事,小物件,信手拈來皆文章,延伸到詩、書、畫和傳奇的世界,有見解,有領悟,有趣味,且蘊含哲思。

   她的作品以散文為主,但骨子裡是詩人,她曾說:「我要學習等候,用一生來等候一首詩。」她一直以為會成為詩人,後來「要去寫詩」成為心中「恨不得野」的代名詞。在台北醫學大學唸書時,她創辦「北極星詩社」,延續至今,培養了不少詩人。2004年她與北加州文友共創「牡丹詩社」,擔任創會會長,每年春天舉行「牡丹詩會」,以詩會友,賞花詠詩,引為平生一大快慰事。

 

                          有情有義

 

  隨著北美文壇活動日漸蓬勃,我在不同的文學場合見到喻麗清,甚至有緣共事。

  2013年七月,我收到喻麗清的電郵:

「我剛接到電話/纪老去世了/四月底剛過百歲/高壽而且多產是很幸福的/

可能你可策劃一個纪念專輯吧                                  麗清」

   當時她是北美作協網站顧問之一,我負責編務。紀弦是當代詩壇重鎮,居加州三十七年,以百歲高齡過世,為他製作紀念專輯,是很有意義且榮幸的事。但我毫無策劃紀念專輯的經驗,也沒有前例可以依循。

   喻麗清明快地說,「我只覺得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我可以推荐幾個加州詩人,請他們先寫追悼文。要做就要爭取時效。」

   我們邊做邊商量,她負責邀稿和審稿,我負責編輯和張貼,訂於紀弦追悼式當天推出紀念專輯。時間只有兩個星期,她說做就做,立即電郵加州的詩人們,熟朋友的語氣,言簡意賅,充滿義氣。

  「我已退出活動久矣,可纪老去世我不能不管, 請賜詩文。麗清拜託」

  「請一定給紀老寫篇紀念詩文,想我們這代人誰沒讀過他的詩啊! 如有合照更好,先謝了,就不跟你客套了。麗清」

   喻麗清居住舊金山灣區三十餘年,有名作家的光環,但為人謙和低調,眾星捧月的場合,拱手相讓,當為之事,挺身支持。此番親自出馬邀稿,北加州詩人們聞風響應。消息傳出後,連上了詩人圈,洛杉磯、紐約、科羅拉多、亞特蘭大、芝加哥等地詩人紛紛寄來紀念詩文,還有台灣的羅青。洛夫在溫哥華家中當場揮毫寫悼詩,由文友以手機拍照傳來。

   與喻麗清共事是很愉快的經驗,她謙遜親切,作風明快,對任何人的幫忙,總不忘表達感謝。她做事認真,邀稿、審稿外,也幫忙掃描照片、打字。她蒐集紀弦不同時期的獨照、家庭照、文壇活動照,手稿和自畫像,專輯因此有了珍貴的照片集,內容也越來越豐富。她是紀弦追悼式的主持人,撰寫紀弦生平事略外,也需處理大小雜務,親力親為,任勞任怨。

   紀弦追悼式前一天,紀念專輯完成,我傳給喻麗清過目,她很快地回覆,「看到了,很有水準,我們辦到了!」我們以電郵傳送給紀弦家人,紀念詩文作者及兩岸三地文友。令人振奮的是,紀念專輯的部分詩文後來被「文訊」收錄於紀弦紀念特刊中。

   若不是喻麗清的建議,不會有紀弦紀念專輯,有了前例可循,半年後北美作協網站推出夏志清教授紀念專輯,後來結集出版 《亦俠亦狂一書生—夏志清紀念文集》。喻麗清的有情有義,行所當行,為北美文壇史料的收集做出了貢獻。

 

                         最後兩篇詩文

 

   2015年八月,我收到天主教耶穌會來函,希望請喻麗清寫一篇紀念顧神父的文章。當時喻麗清剛發現罹患肝癌,我轉發給她,很快就收到回信:

  「我六月時肝臟發現腫瘤 為時甚晚 來不及切除 直接進入化療

    現在頭髮脫光 體重銳減 見不得人也不想見人

    顧神父安息 時在懷念之中

    等我體力稍有恢復 會試着寫下我的追思之意

    麗清」

    兩天後,她寄來一篇紀念文〈懷念播種者顧保鵠神父〉。早知她有倚馬可待之才,但這次是抱病而寫,我為她的有情有義而動容。此文後來刊登於耶穌會中華省的金慶特刊中。喻麗清在文中道出了早年的文學因緣,「顧神父是我的伯樂,我的文學路全靠他和秀亞代母為我鋪墊。」

    顧神父曾任中興大學法文系系主任,多年擔任光啟社總編輯,提攜不少年輕作家。1967年光啟社出版了喻麗清的第一本書《千山之外》,顧神父寫序推薦。其後幾年中又出版了《青色花》、《短歌》、《牛城隨筆》和《紙玫瑰》,共五本作品,其中《青色花》是顧神父請張秀亞寫的序。

   顧神父九十多歲時罹癌,一百歲過世,面對死亡,達觀泰然。她形容顧神父的一生「與世無爭,從不抱怨,從不居功」,用來形容喻麗清的為人也很適合。她有慈悲心,樂於助人,熱心公益,不張揚不矯情。她早年與天主教的淵源頗深,六、七十年代之交,曾任耕莘文教院青年寫作班總幹事,也是創辦人張志宏神父的秘書,他富於正義感和無私的大愛,對喻麗清有相當程度的影響。

   她得病後,不想見人,我不敢打擾她,只好偶然寫信問候,尤其她一度放棄治療,更不知該寫什麼才好。

   2016年三月,出乎意料地收到一封她給好友們的電郵,標題是「癌症病房中的隨想」。信中她說,那天是她的生日,剛開過刀,在醫院中度過,「好在窗外屋頂花園蠻可愛的,春天就是可愛。」最後說,「謝謝朋友們記掛着我,我會銘記于心,時時感恩。請放心,我不會哭哭啼啼的離去。只是這樣拖拖拉拉地活著,自己都覺得羞愧。」我明白了,她不想見人,是因為不願麻煩人,但心中還是顧念著好友們,這封信是來道別的。

   她面對生死的達觀坦然,令我動容,不禁想,有這麼多人關心她,為她擔憂,她也許願意與更多人分享這封信的內容? 幾經掙扎,向她探問,她回信說,「隨你怎麼處理都好,反正我也沒有力氣再寫別的,拖一天算一天,真的要謝謝你,多年來的真心相交。」

  〈癌症病房中的隨想〉於2016年五月初在北美作協網站及中華日報副刊同步刊出。文末以兩首詩向世界道別。

 

終於/喻麗清

 

燈 暗了

光 滅了

人們都散去了

世界

在寂寞中

繼續向前走去

 

一株老橡樹在窗外招手

孩子 來吧

你不是第一個

也不是最後的一個

 

最後一瞥 /喻麗清

 

大海就在我的面前

像一片藍色的大草原

天氣這麼美好

沒有鳥也沒有魚

只有一匹脫韁的野馬在奔跑

自由原來是種種的消失

地平缐的那一邊

卻還有金紅色的落日在等待

多麼想揮一揮手

把所有屬於我的都帶走

我的功課難道還沒有修完

戒貪戒痴戒不完的依戀

就是投我於天堂

我依舊會燃燒

這愛的世界

所有的美好

值得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 寄自休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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