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從1997年到現在，十餘年來每逢聖誕節，我和家人都會到美國加州女子監獄去探視蜜雪兒，她是一位金髮碧眼的瑞典籍女子，入獄前曾在我們的診所內擔任護理工作，因為實在忍受不了丈夫的長期家暴，一時衝動用棒球棒回打，傷了對方的臉而被判十四年的重刑，那年她才二十初頭，如今已是將近四十歲的中年婦女了。

在這十多年中，蜜雪兒平靜地生活在牢籠裡，可是外面的世界卻不平靜；她的寡母、舅舅、祖父相繼過世，目前，只有牢獄才是她在世上唯一的家，除了我們一家四口，可憐的蜜雪兒是舉目無親。

那年聖誕節，我們依照往例，一大早趕到女子監獄的大門口去排隊，因為是佳節，罪犯們的家屬扶老攜幼，呼兒喚女，顯得比平日熱鬧多了，我們苦等了將近兩小時，經過了重重關卡終於進入了裡面的大廳，裡面佈置得喜氣洋洋，美侖美奐，將近一百張圓桌中央仍擺著一棵高及屋頂的聖誕樹，密密麻麻地點綴著五彩繽紛的小燈泡，樹下舖著一堆堆如白雪的棉絮，還有慈善團體捐贈給孩子們精美的禮物，肥肥胖胖的聖誕老公公，老奶奶雖然一頭白髮，然而紅紅的臉頰上卻堆滿了慈祥可親的微笑，我們都知道他們倆人是警察化裝的，天真無邪的孩子們卻仍舊快樂的尖叫著爬到他倆的腿上，坐著照相，甚至伸手揪聖誕老公公的白鬍鬚，照完相再回到樹底下抱一件精緻昂貴的禮物，然後一蹦一跳地回到家人的身邊幸福地依偎著。

正當我們像「劉姥姥逛大觀園」一樣地東張西望時，身邊忽然傳來蜜雪兒對著我們高喊著：「聖誕快樂！」，竟然是字正腔圓的中國話，我們又驚又喜，原來她的室友「魯魯」來自中國的新疆，她倆幾乎每晚都在寢室內收看華語發音的中國電視台，除了新聞、娛樂節目，她們還特別喜歡看介紹中國名勝古蹟，甚至拍賣古董的節目，蜜雪兒天質聰穎，悟性也高，很快地抓住了學講中國話的要領，她發音標準抑揚頓挫，咬字清晰，叫我們忍不住拍起手來為她喝采。

她非常興奮我們對她的讚賞，也很高興地告訴我們明年秋天她服刑期滿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到中國去旅遊，她要親眼去看電視節目上她景仰以久的萬里長城，故宮、圓明園，還有那十里洋場，比紐約還繁華的東方明珠──上海，以及溫柔富麗的水鄉，神奇威武的西安兵馬俑．．．．還有萬里滔滔的長江，黃河．．．．蜜雪兒興奮地掰著手指細數著她即將實現的美夢，看來，她的好老師真教了她不少。

十多年來，我和家人每個月都來獄中和她相聚，我記得那時尚見不到東方女性犯人或東方人來探監，如今環顧四周，熟悉的黑頭髮、黃皮膚的女犯人還真不少，不過，她們似乎都相當年輕，也許是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容易闖禍鬧事吧！

       這時一位身材高挑，皮膚雪白，黑亮秀髮披肩的年輕女郎朝著我們走過來，蜜雪兒看見了她，立即甜笑著向她打招呼：「嗨！魯魯，妳終於來了，來，跟我們一起坐。」名叫魯魯的女孩很有禮貌地向我們簡短地自我介紹，落座在我和蜜雪兒之間，我轉頭打量她，不錯，她確實相當年輕，大約在二十五、六歲之間，剛才她說自己出生在新疆的省會烏魯木齊，所以，媽媽就叫她「魯魯」，英文名是「LULU」，這位年華正茂的邊疆女郎，像是一株生氣盎然的鮮花，那渾然天成的貴氣令人不敢逼視，難道她是個邊疆公主？

事實上，美國女子監獄也並非一灘汙泥，處處可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如律師、醫師、會計師，實業家．．．．因為不小心觸犯法律而入獄服刑，當然，在我們眼前走動著的，身穿囚衣的女子，從外表看來幾乎個個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循規蹈矩的淑女，但事實上，這也是一個龍蛇雜處的小社會，有人格卑下屢犯不改的慣竊，有天性殘忍的謀殺犯、有外貌清純冷峻的淫媒、有醉生夢死如行屍走肉的吸毒犯，也有政府的貪官污吏．．．．．

正在想得出神時，蜜雪兒提醒我們到前面去排隊領取聖誕大餐，有烤火雞、南瓜派，還有Prime Rib（烤牛肋肉）和馬鈴薯，全都配有生菜沙拉或熱湯，餐後尚有熱咖啡和甜點，免費供應，讓我們和犯人們儘情享受這聖誕節的佳餚。

餐後，我啜了一口香噴噴的咖啡，忍不住說：「想不到美國監獄裡的咖啡這麼香濃，不過，魯魯，為什麼妳來自遙遠的中國邊疆，如今卻被關在美國加州的女子監獄內？妳的爸爸媽媽在那裡？還要被關多久妳才會重獲自由呢？」

雖然是初次見面，依偱美國人的生活習慣，我這樣一連串地問她私人問題並且顯得咄咄逼人，魯魯卻毫不介意地回答我：「我的父母親二十多年前從中國移民來美國，那時我尚在襁褓中，對我的祖國、出生地完全不記得，幸好，爸媽一直教我在家裡要說中國話．．．．．」，我「啊」，了聲，說：「難怪妳的中國話說得那麼好，那妳的爸爸媽媽為什麼不來看妳呢？」，她說：「我的父母在海邊開了一家烤肉店，生意忙著呢．．．．」我忍不住自己愛打抱不平的個性，又問她：「生意再忙，也應該來探望自己的骨肉呀！難道他們羞於到監獄來？」魯魯這時垂下眼瞼有些羞澀回答我：「我有一個兩歲多的小男Baby，自從我被關，媽媽還要替我帶Baby，所以她們只能一個月帶著我的兒子來看我一次，唉，他真是一個可愛的乖寶寶，我在獄中最痛苦的事，就是不能與我的兒子天天見面．．．」說到此，魯魯低低地哭泣著，我的心也被抽動著。

「魯魯，我也是母親，我能體會到妳的痛楚，不過，孩子的爸爸呢？」

「他是我的男友，因為他已有妻子兒女，所以我們沒有結婚，不過，我曾那麼深深地愛著他，為他生了一個兒子，我也從不後悔！」呀，好一個坦蕩蕩，光明磊落的女子！

魯魯眼中閃著淚光，但臉上的表情很是堅強，她又說：「我認識他將近十年了，她是我的Boss，生意做得大，我在他的汽車零件公司打工時，他就把我當做小妹妹看待，非常照顧我．．．．」

「汽車零件公司？妳怎麼懂汽車零件？一個女孩子，不容易哪！」

「我們公司的員工分為十二組，每組約有二十個人，由Supervisor（總管）負責管理及訓練，在將近二百個員工中，我是唯一的女性，但是我個子大，力氣也大，一點也不輸給男孩子，很快地，我學會了解體汽車，拆出零件後再分門別類地入庫。」

說到解體汽車，拆開零件，魯魯顯得有些興奮地比手劃腳，「拆一部汽車要多長時間？」她迅速地回答：「平均一個半小時就完工了，日本車子最容易拆，而且零件銷路最好，歐洲進口車像Mercedes Benz，或BMW就很難拆，而且它們的零件刻有號碼，也很難脫手。」

我聽到這兒，覺得有些怪怪的，就很訝異地問：「為什麼有號碼就很難脫手？難道你們收買贜車？難道這就是妳被關在牢獄的原因嗎？」想不到她張開小嘴咬了一口火雞肉，一面嚼，一面俏皮地聳聳肩膀回答我：

「也對，也不對！」像個小孩子一樣的語氣，我可無法接受這童言童語，就很不客氣地問：「什麼，也對？也不對？妳把我搞糊塗了，能不能請妳說清楚一點？」她努力吞下口中的食物，舔舔嘴唇，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了一圈才說：

「阿姨，您說的對，我們的老板生意做得非常成功，我們每天都要加班趕工，出產的汽車零件不但行銷到美國國內，也外銷到國外，我只是在公司裡打工，根本不知道這些舊車的來路，我的愛人，也是我的老板，只有他最清楚，我除了在他的公司內打工，剩下的時間不多，我們一有機會單獨相處，就忙著逗弄我們的寶貝兒子，還有親熱一番，因為他有家室，雖然每回意猶未盡，他就得匆匆忙忙趕回家，我根本不可能去問他那些舊車是那裡弄來的？當我們被捕之後，法官裁決的罪名是是《集團犯罪》，老闆是主謀，被判了八年，我是從犯被判了兩年，坐牢滿一年後才能假釋出獄。

其實，我是冤枉的，但是如果我不認罪，他們就會無止無休的審問，弄不好，可能會判更重的刑，坐更久的牢．．．．」美國的法律缺點很多，連殺人罪也有人被逼得無辜認罪，這方面我早已耳聞，這時魯魯卻突然控制不住，掩面飲泣，蜜雪兒輕撫著她的背脊，用英文安撫著：「Don’t Cry , its going to be O.K.」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一面抹著淚眼，有些歉然地對我說：「對不起，阿姨．．．．」我關心地問她：「那妳出獄後有什麼打算？」

「最近美國經濟不景氣，爸媽的烤肉店生意越來越差，他們準備儘快將餐館賣出去，回新疆老家去過退休生活。」

「那妳呢？還有妳的兒子．．．．．」

「本來我準備出獄後再去社區學院唸書，可是經過一再考慮，現在我也改變心意了，我是爸爸媽媽唯一的孩子，他們那麼疼愛我，我也捨不得離開他們，加上父母親的年紀大了，是我應該盡點孝心照顧他倆，所以，我已經決定帶著我的小寶貝兒子跟著他的爺爺、奶奶一起回新疆，過去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更不該愛上不該愛的人，我要讓過去完全變成過去，重新開展我的新生活，新的生命，我的孩子能在我出生的地方──祖國廣衾的大草原上健康地，快樂地長大！」

        今年的聖誕節是十多年來最不尋常的一天，因為是蜜雪兒和魯魯在獄中渡過的最後一次，明年此時，蜜雪兒會成為我的家庭的一份子，也將是我第三個女兒。

        也許，魯魯抱著她的小寶貝兒子已跟著父母一起回到了新疆老家．．．．也許，當我陪著蜜雪兒到中國旅遊時，在那藍天白雲下、在那一望無際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草原上，，會看見一位美麗的牧羊故娘正揮著手中的皮鞭輕輕地打在羊兒的身上．．．．呀！是魯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