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世路

散文

尋常世路

蓬丹

                           

我欣賞著電子郵件上的美麗畫片。寄信的朋友並且問道: 「這些都是世上最迷人的道路,你喜歡那幾條呢?」

如同畫片上漫天垂墜的紅葉,我的思緒亦隨之止不住簌簌飄飛,飛向我曾踏過的無數路徑,在春花纏綿的田野,在秋霧相思的林間……….

沐雨櫛風、時日推移,不知不覺已橫渡千里江山。 那些曾經用心踩踏的每一步路,留下的何止是足跡,刻印在記憶深處的是一道道生命轍痕! 靜思,每一條路徑都美麗迷人,回首,每一枚足印都深刻動心,儘管有平坦有坎坷,或寬闊或狹窄,可能喧鬧也可能寂寥,然而每一程千折百轉的世路,都舖展了難忘的風景,盛載了屬於個人感慨獨深、但相信也常令人心生共鳴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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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常走一條泥土小徑去找住鄰村的同學。兩邊夾道的竹林,青翠深沉如一片安全穩妥的屏障,孩童連蹦帶跳地輕捷奔跑,為即將擁有的好時光而雀躍。其實那時所謂的好時光,不外是溪邊檢鵝卵石、田畝間挖地瓜、鐵道旁看火車、或交換一些收藏的紙牌圖片罷了,那種素樸澄明的幸福,原是來自一個較為單純的年代。若換成現今這個環境,父母那敢讓幼童獨自行走那樣杳無人煙的野外? 而竹林、泥路、郊野當然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鋼筋水泥的叢林,迴響的則是人們滯重的腳步聲。錯肩而過的時候,彼此交換的是空漠的表情和疑慮的眼神……緣此,那髫齡歲月回想起來更加靜美如天堂。

童年的家門前是綿延不盡的田埂阡陌。青青的稻浪接著遠遠的藍天,有時放學後,幾個稚童互相吆喝著去挖地瓜,短小的身影在大片開闊的鄉野之間穿梭,白鷺飛來,頗有興趣地打量著蹲在田畝間尋寶的小孩,玩累了,這些不知愁的孩童竟然倚靠著農地中央的墓石睡去,那時田陌間突然出現一座饅頭似的墳塚,村野生長的我們是見慣了的,並不覺得恐怖。父母也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對於農人來說,那是一個為全家生計勞碌了一輩子的先人,在他摯愛的土地上歇著了,我們應當慎終追遠的敬畏,而非懼怕。

在薄暮的陽光中悠然醒來,孩童繼續沿著阡陌穿行,不久就會看到一條長長的鐵軌,不知來自何處,更不知去向何方。但那在陽光下閃著耀目金茫的軌道,彷彿隱隱將我們無憂的童年和未知的世界接軌。那時喜歡藏在軌旁的小樹叢後,豎起耳朵傾聽遠方漸次駛近的隆隆聲,當時並不知曉,我們其實正在聆聽遙遠將來的呼喚…… 而當火車飛馳而來,呼嘯過眼,然後霎時隱沒在極目眺望的視線中,那種飛逝的速度感震撼著稚嫩的心靈,當時又何曾知道,那正是我們青春列車的縮影呢?

果然,十餘年後離家上大學,四年期間經常得北上南下,鐵軌上奔馳的流金年華恰似忽焉而過的火車,一閃即逝。故交舊友,在漫漫時間與迢迢空間的阻隔下,如同車窗上的人影,面目逐漸記不真確。然而確知的是,我們擁有的同窗共硯的記   憶,寫下了生命卷冊中最溫柔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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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揚的心藉著機翼騰上高空。二十餘小時的飛行、轉機、出境、入境,白天溶入夕暮,再化為黑夜,又轉成白天,我終於被拋擲到世界的盡頭 — 一個風土人情與熱帶島國迥異的遙遠北國,我去到那入夏也極清冷的濱海小城,進入當地的研究所就讀。

學校緊鄰一個十八世紀即已啟用的墓園。墓園旁植有一行楓樹,春夏季的時候只當是平凡的行道樹,未料秋風初起,綠葉開始玩起顏彩的魔術,杏黃、淡橘、深紫,錯落交雜,而秋色如酒,不免牽挑起傷別、思鄉、憶往等濃濃的愁緒;之後那宛若紛繁心事的秋葉突然化為烈火般的殷紅,冶麗的血色在年輕的心胸中激盪,讓我們揮去愁思,悟出活著便應當如斯灼熱的燃燒,才不負這短暫的浮世此生。

晚秋時節的某一天,我信步走進墓園參觀,抱持著一腔憑弔歷史的情懷﹔見到幾位年輕人正將一束花放在一座十九世紀末的墓碑前,原來他們也在這學校就讀,在此緬懷來自愛爾蘭的先祖,交談之餘,了解我們其實都屬飄洋過海而來的族群,是這種認同感拉進了不同國籍人們的距離。

當紅葉飄零殆盡,白雪漫天飛舞,而枯枝將穹空劃出無數傷痕,簡直如同夏日的藍再也無法補綴了,來自南方島嶼的我終不慣寒凍而又漫長的北國冬季而選擇遠離。向一個城市、一段生涯、或一個朋友揮手作別,成為輾轉奔波的世路上最常見的姿勢。季節一再更替,卻換不回昨天。生活和電影一樣,頹靡而又瑰麗,湮遠而又惘然……

然而,我明白很多地方,我們都只是路過,但卻成為生命中一個重要的驛站。在那地方走過的一程人生路,成全的一場宿命緣,讓我們更加透徹地看清自己的方向,完成一則屬於自己的重要章節。在那章節中,剎那的交集、明亮的注視、瞬間的美麗、同行的時刻,都是迢迢天涯的世路中永遠扣人心弦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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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離北國的我如南棲的燕雀,在傍山的一角構築了自己的家園,家門前的坡路通向一片桃花林。每年春季,從不誤期的桃花總是餉我以視覺的盛宴。通常是一個春露未晞的清晨,山路轉角處,會驀然看見千朵萬瓣滿樹桃花,彷彿約好似的在一夜之間全開了,這時我總不禁屏息,怕那琪花粉夢會被人間濁氣乍然驅散。而凝視的當兒,我也總想問它是被昨宵漠漠春寒催醒的? 抑是被今晨翦翦春風吹開的? 千山萬水的世路上,我像武陵人般在山居小城找到了桃花源。

後來,也曾有機緣在朗朗日光下,走過世界名城的康莊大道,在皎皎月色中,踏過古國名都的幽深石板路,但那畢竟只是芙蓉千朵的世路中,偶落眼前的瓣片,驚豔,但無從掌握。反而是那竹林掩映的泥路、火車快飛的鐵道、楓紅薰染的校園蹊徑、桃花嫣然的山居巷陌…… 緊緊牽連著尋常人生,因而成為心靈地圖上從不退色的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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