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為《滾滾遼河》東傳跑龍套 憶念紀剛大哥

散文

有幸為《滾滾遼河》東傳跑龍套  憶念紀剛大哥

趙淑敏

Chao

相片:前排左起:梁肅戎、紀剛、崔垂言、李興唐

後排左起齊邦媛、潘人木、趙淑俠、趙淑敏、劉紹唐合影於1992年11月16日

 

   紀剛和我都來自台灣,但當年一南一北,到美國後一西一東,終其一生,我始終沒變成他「我的XX」級的好友,甚至要到將近1980年代,才與這位大哥有了連繫,卻不是私誼的性質,而是因為他那本《滾滾遼河》出版後的相關活動,雖然在那之前,我早已讀過那部「大」作。

   間或聽聞,有人說作為一部長篇小說,此書的經營技巧,不夠圓熟,剪裁也沒下功夫,聽了這樣的酸話我就有點生氣。我不否認紀剛兄並非出身於文學院,也沒受過嚴格的文學訓練,但在他不過是蘸著心血,把他的生命與整個民族的生死存亡奮鬥的過程結合,用小說的體裁敘記下來罷了,所以我也聽他跟朋友說:我本不是在寫小說,我寫的是在同志的期望下,我們那一代在敵後現地抗日青年的血淚史。我暗想,況且誰規定小說只有一個固定寫法。

   雖然我們彼此都互相知道,但兩人的接觸卻是因為一串日本名字開始的——加藤豐隆、山口和子、藤田修二和迫矢熊雄,跟我的生活發生了關聯。這些人因紀剛的《滾滾療河》找上了我,進入了我的生活。雖然許多與我同樣有過抗戰記憶的這一代,先天的對日本人有抵制厭惡不信任的心理,我可以算個例外。因我二十多歲時曾擔任過教授外國學生中國語文的教師,而語言中心最初給我排的課就是一些日本的「外交官補」( 若干年後有四名學生當過日本駐外大使,其中一位2003年做過駐華大使 )和大商社培訓中的高級經理人候用者。是以我很知道怎樣在民窮國弱的狀況下與他們尊嚴相處。歷史是發生過的事不能改變,而現實環境是不斷改變的,自己也須不斷調整心態來面對這些用新面目出現的往日的敵國之民。

  《滾滾遼河》這部小說從1969年8月在中央日報副刊開始連載到1970年4月連載完畢,在那個年輕人的記憶與歷史感猶在年代,這樣的故事感動了成千上萬人的心,因而林海音大姐主持的純文學出版社在連載完次月的1970年5月,便已出書面市,八年後發行到18版,而到1988年竟出版了近五十版,不但暢銷也長銷。現在的人一定不敢相信,在台灣以「拋頭顱,灑熱血」對日抗戰為題材的小說,竟受到這樣的肯定歡迎得到共鳴。當然這樣的情況有些人或許也不願接受,不過當時應是觀察到讀者群擁護的大勢,這些聰明而懦弱的識時務者,就放在心裡不說出來;那些「俊傑」自然是不願干犯眾怒,如果換到今天會怎樣?其實不要等到進入新世紀以後的今天,還在二十世紀的後十年,大勢已漸改變,許多知識份子已閉上眼睛,堵上耳朵,不看不聽,蓄意拒絕真正的歷史。所以我要說紀剛大哥的《滾滾遼河》的問世確然是「生逢其時」,若晚十幾二十年看看……說不定會成箭靶子,慢說各處演講討論時不會有那多「紀粉」,說不定會遭到拉布條抗議。

   其實同宗大哥(紀剛本名趙岳山)這部書被傳到日本,也發生了一些浪花。從我個人與日本人接觸的經驗,日本人糟改歷史不是始自今日,早在日本初投降就開始掩蓋真相,我教他們「高級會話」時,有時無意間將論題發展到歷史上,年齡只比我小個幾歲的他們竟什麼都不知道,有的看來不像裝傻,像真的沒聽說過,顯然是有計畫地被改造過。因此紀剛的書在日本有兩個譯本,還改編成話劇由「創價大學」的學生演出,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這兩個譯本的作者加藤豐隆與山口和子我都見過。因為加藤有偽滿警察背景又其貌不揚,座談會中我真的懶得理他,山口和子教授則不但一字不差地翻譯了45萬字的《滾滾遼河》,且編成話劇以華語演出,為此劇的上演,特別再到台灣。訪紀剛見朋友,尋求一些技術上的支援。紀剛給我打電話求助,因他的朋友裡只有我能準確唱出此劇主題歌的曲調,算是解決了大問題。這話劇以此書的高潮1945「五二三蒙難」為主題,五二三事件指的是在1945年的5月23日,日本在敗相畢現時困獸之鬥的行動之一,在偽滿洲國全面動員逮捕抗日青年,都抓起來關在監獄裡,據知如果日本若晚兩個月投降,那些菁英青年包括紀剛、梁肅戎等人都會被處死。山口和子決定話劇上演時,要還原那代青年所唱的蒙難紀念歌。對於紀剛交給我的任務,最初我當然拒絕,抗戰勝利時我猶在童齡,怎麼可能會唱他們大人的紀念歌,況且我從來沒去過東北,後來才知他們是用「國父紀念歌」的調子,配上他們自己創作的詞。這樣當然就沒問題了,因此我曾應邀到山口教授在台暫居的妹妹家為她錄音,共錄兩遍。

   山口和子生於遼寧鐵嶺,在哈爾濱與北平受過厚實的中國文學教育,故此能讀能寫中文,說標準「國語」,譯中文書,她比紀剛還大一歲,感覺上根本是上一代的女性了,看我的眼神完全是在看晚輩。加藤的譯本還晚她五年,她譯《滾滾遼河》純從情字出發,且忠於原著,所以獲得到較多的欣賞。她應是位真正的有情人,1946已是由末吉改從夫姓的山口太太,而山口先生那時已作古,她只攜兩幼兒隨家人返回從未到過的故鄉。她到了台灣,大事之一是去一趟高雄,買一束鮮花投入愛河表示感謝這片土地,因為山口先生出生於高雄。可是我總覺得她人很清冷,態度嚴肅,紀剛跟她開個小玩笑,她也沒笑,但從她做的事來看,她應是外冷內熱的人。話劇是在1982年10月29、30兩天上演,根據在日本的作家王良的文章所述,演出成功。

   對我,關於《滾滾遼河》的公案一直延續著,由於譯本的出現還有種種的活動,終於驚動日本新聞界的人士也注意到了,大阪《每日新聞》政治組的專欄記者藤田修二1982年5月,特別隨文教訪問團到台灣觀風採訪,此人應該是戰後出生的一代,無論氣度形貌都跟我們意念中的「小日本」都不一樣,與他兩度相見,我都被請去參加座談,第一場到場的都是前輩作家和文友,會場是在文藝協會,我的發言由紀剛大哥為我翻譯,第二次我記不清是在哪裡,很像是立法院的會議室,出席的人我認識的不多,彷彿有多位他們五二三蒙難的同志,藤田再度追著我問同樣問題的時候,我就從歷史面細數,由梁肅戎叔叔替我翻譯,在座的一些長輩似有意讓我多講,因為那時我已在大學裡兼課,教中國近代史與中國經濟發展史,且已升到教授,有資格從專業面多說說,那些認識與不認識的先生們(那天除了我好像沒有別的女士),彷彿都滿含笑意聽我開講,有人還拍兩下手,後來逐句翻譯的梁叔大概累了,就給我煞了車,說保證把最後一段不好聽的話也告訴藤田。

   沒想到6月18日藤田的文章就在大阪每日新聞的「記者之目」專欄刊出,題曰【熱衷赴台觀光的日本人應注視彼邦人的內心底流】,報導寫得很長,對於台灣頗有所描寫,最後還對他們的國民發出警語,提醒他的同胞:「華燈下偕夜鶯出遊,放聲高唱戰前軍歌會予台灣地區中國人民以如何印象,當事人似都無此考慮」,提醒他們不要看錯才好。此外對我本人的表現也用很重的語氣形容了不短的一段。他言小說的讀者群都是學生與年輕人,日本的青年他們最關心的是學業、事業、前途、薪水、家庭,他們會讀硬性的專業書刊,或消閒讀物,不會對一部以中日戰爭歷史為題材的小說發生興趣,產生感動;尤其是加藤冷硬的譯本。一些前輩先生七嘴八舌地表示意見,後來藤田對我直接發問,我就站起來簡單的說,從甲午戰爭以來種下的因,日本的侵略超過中國人所能的忍耐,我從幼兒時起在日機疲勞轟炸下長大,我們更有太多的國恥,我讀小學時每到「國恥日」,老師帶著唱抗戰歌曲都會師生哭作一團。結果被他形容成「我曾請教過中國著作協會常務理事趙淑敏女士,伊人猛然傲立率直答稱:『對日本的民族感情,培自清日戰爭,我每聽到反日抗戰歌聲,即不禁淚下!』」不知是譯者加重了語氣還是藤田原句,好像我很情緒化有失風度,其實我並未失態,但是的確沒有像日本女子那樣,慢慢站起來行六七八個禮才開始講話;若說不客氣,第二場那次我才語氣較重,然始終保持雍容。

   此文教訪問團的事應付過去了。忙完了學期結束的各事,以為可以懶散休息一陣,7月8日,突然接到一封信是從日本來的快信,信封上僅寫的「台灣  台北市  台灣著作協會常務理事趙淑敏女士 」,像我這樣的「菜市場」名字,台北市絕對不止一百個,而地址除了台灣台北全都是錯的,當時我的確是另兩大社團的常務理事,在文藝協會我這後進僅是不管事的理事。這樣一封地址錯得亂七八糟的信,竟然就送到了我家。來信的此君原來是一位曾在中國戰場打過仗的軍官,將厚厚的信寄交紀剛大哥找人翻譯了給我,才明白他說些什麼,信裡詳述他參加過著名的衡陽之戰的經過。戰後返日經營有成的他,已是一位出版家。這位迫矢熊雄老先生對中國頗有感情,發願要出書把昔年對手的可敬可佩和歷史真相告訴日本國人,他看到了藤田的報導,認為我可以幫助他,請我為他徵集各界對戰爭的報導與回憶的稿件,他要請人翻成日文出版。我的確幫了他,寫信、電話與報上發表文章向各界呼籲支持,他三次帶了翻譯來見我,後來也出了兩本書,書印得不壞。但我想像那樣的書,除了在小小眾中傳閱,一定無法推廣。迫矢老爹和我都是盡心而已矣。回想起來這段公案,是因紀剛的《滾滾遼河》而起,在記憶中我把這件事也算是紀剛書活動的餘緒。我啊!為《滾滾遼河》這部「生命寫史血寫詩」的書延展面更廣,很跑了一陣龍套。

   但是與紀剛雖非密友,我們也不是只走走官樣過場的朋友,也深談過,直接說過真話。那應該已是90年代的初季,世界華文作協在台北召開大會,好幾位從日本來的代表加上紀剛邀了我餐聚談心,他講了很多在1945走出監獄後的事,其中快樂順利的不多,尤其他經歷過國共四平之戰的驚險,為了在烽火中亡命避禍,忍飢挨餓不算什麼,他曾睡在棺材板上躲過了殺戮。那一段我只聽過一次,再也沒聽他說過寫過。不過那一天我也曾以女性的立場提出了責備的看法。

   這部書轟動一時,當然會有演講、座談、訪問之類的節目找上他。有時頗讓他難於作答,或場面尷尬。我對他的「規勸」其實已是他自動提出「三不」原則之後的事。他那「三不」乃是:

一、談書不談人。也就是談作品遼河,不談作者我。

二、談書中的工作故事,不談感情故事。

三、必要談及感情故事時,也是從文學層面談,不從歷史面談。

   在這本書裡主要的部份是工作故事,但也涉及了情感面,而讀者們尤其是女性讀者,特別會關注到他那兩位女朋友和那些往事,偏愛對這方面追索作者真實的感覺,紀剛雖儘量區隔時空,但在參予討論、紀錄的人或有自己的解讀和詮釋,紀剛是潔身自愛不逾矩的基督徒,出遊總是夫婦同行,有些座談會也是同時出席;即或夫人不在場,紀錄登載出來,嫂子也看得見,縱然紀剛一再說今天的我不是在敵後時的我,自我控制,但大家講得性起,青春之感迴盪……不知大哥是否有時忘了身在何處。那些狀況與文字記載,仍常使趙太太的位置尷尬,對於這樣的情形我提醒她要注意妻子的感受。

「她說她不在乎!」

「真不在乎嗎?說個笑話,有人說女人說不要,未必是真不要。有時她明明心裡不舒服,還需要裝出不在乎,那才更壓抑委屈。」

「這樣呀!我要檢討。」他的面容嚴肅下來,難道基督徒的他想到曾忠實說過了什麼,像我形容的那樣?!我沒敢問。我知道他沒生我的氣。因為後來他還曾打過幾次電話給我談事。

   就像很多人的警告,在台灣我可屬somebody,到了此地則是nobody,最初就像游魂、影子整天鬼混,還要儘量縮小自己,不干擾到somebody犯人忌諱,除了繼續寫我的文章,到圖書館去尋求一點樂趣,不敢多走一步。我變做了一隻失群的雁,只等著到了時候回台灣去取暖。2002年底作協找到我主持錢鍾書與《圍城》討論會,次年6月又主持鄭愁予與王丹兩代詩人對談現代詩,這兩場大型討論會,報上都有消息,不久大哥有電話來直接問我能否安排他來紐約走走透透氣。我想了想,只能告訴他真話,我說我到了紐約,始終枯立邊緣地帶過自己的小日子,沒有人脈和資源,有知我能力的人招喚我服務參與,我除了好好準備臨場盡情發揮,還沒有說分外的話的位置,所以高看我的大哥提到的想法,的確超出我的能力。直來直去把話說明白了。我雖說的是實情實況,心裡卻十分抱歉,這樣的心情到今天一直如此。2013年7月7日我邀沈寧來紐約與我對談我們的抗戰小說,除沈寧的《嗩吶煙塵》,我的《松花江的浪》我把王藍的《藍與黑》紀剛的《滾滾遼河》也列入主題之內,我只是希望他們的老讀者不要忘了他們曾經有過的精采,我做不了更多呀!那時聽說他好像已回台灣去由女兒照顧了,所以也沒驚動他。想想還是抱歉,抱歉!紀剛大哥,對不起呀!

                                       ~寄自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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