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女孩的故事

散文

一個小女孩的故事

程寶珠

                                                                            

      1948年,一個乍暖還寒的初春,天上飄著毛毛細雨,一對年輕的夫婦忍著別離的痛苦含著淚,對著一忠厚老實的奶母千叮萬囑,請她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們的小寶寶,等他們把在大陸的家產料理後,很快就會回來。他們帶著兩歲的大女兒,踏上了從基隆駛向上海的輪船,離開了才數月大的小女兒。

        兩年後,一部黑色的轎車停在士林鄉間的一棟簡陋的小屋前面。一位中年男士走進了屋子,抱出一個兩歲多的小女孩。小女孩哭著喊著“阿姆,阿姆”。 阿姆拭著淚說“妳是好命的孩子,從此不用和我們受苦了”。小女孩聽不懂這些話,只是害怕和阿姆分開,她被陌生人帶走了。

汽車停在青田街一棟雅緻的日式房子前,小女孩被帶進了玄關,一對50歲左右氣質高雅的夫婦迎了出來,慈藹的貴婦人抱起了孩子,在這寒冬裡,瘦小的孩子身上的衣服是如此的單薄, 白皙的皮膚,清秀的眉目, 孱弱的身體,惹人憐愛。 他們立刻愛上了這個父母遠在大陸的可憐孩子。 婦人溫柔地哄著哭哭啼啼的小女孩 ,為小女孩穿上了早準備好的漂亮毛衣和長褲。拿了一個金髮碧眼的洋娃娃給她。小女孩停止了哭泣, 露出笑容,從此她成了這對夫 婦的掌上明珠。

       體弱多病的小女孩,在慈愛的婦人晝夜細心地照顧下,漸漸恢復了健康。 小女孩以為這位寵愛她的婦人是她的母親。她一直稱她 “ 媽媽”。性情溫和又善良的婦人,不願傷害她幼小的心靈,從未糾正她。直到她了解他們是她的祖父母那天。 祖母個性特別溫婉,時時為人著想,待人寬厚,對人從未疾言厲色,她也從未嚴厲地責罵過小女孩。疼愛她的祖母,常會親自下廚做些小女孩喜歡吃的菜餚。 祖父母送她進了台北最好的私立再興幼稚園和再興小學。小學開始上全天以後,午飯都是由家中送去剛出爐熱騰騰的飯菜和美味的羹湯。每天由三輪車接送她上學。 祖母除了生活上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對她的外觀也很注意, 12歲那年祖母帶她去矯正那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祖母希望將醜小鴨變得漂亮些,此後小女孩成了祖父母眼中美麗的小天鵝。

        祖母知道小女孩喜歡洋娃娃。 即使她上初中了, 祖母還到委託行買了給小女孩買了一個漂亮的洋娃娃,又找工匠做了一個小床給洋娃娃, 還親手替娃娃做了小被, 小枕頭.   當祖母把對她的愛一針一線地縫在娃娃的被上,”慈母”手中的線也就永遠縫在她的心上。 十六歲那年, 祖母去首飾店鑲了一個粉紅寶石的戒指,那是祖母給小女孩的第一個首飾, 祖母的愛心就像那顆寶石永遠地鑲在她的心中,因為祖母在她18歲時離開了人世,這枚戒指成了她永恆的記憶。

       小女孩從小擁有許多的兒童讀物。她常沉浸在世界各國的童話故事裡。學識淵博的祖父,記憶力特別好,他有說不完的動聽的故事。 當祖孫倆散步時,祖父從西遊記說到基督山恩仇記等中外名著小說,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祖父也是她很好的聽眾,他隨時都很有興趣地聽小女孩述說她在學校裡的點點滴滴。 喜歡大自然的祖父有時帶著全家到台北近郊的風景區,如烏來, 碧潭,陽明山等地遊玩﹔寄情于山水之間,享受天倫之樂。

       祖父每次出國開會回來時,總會帶些特別的玩具或漂亮的衣服給小女孩。有一次祖父買了一個上了發條就可以滿地爬的小娃娃給她,因為洋娃娃一直是她最喜歡的玩具。 1964年小女孩還在念高中,祖父出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會議,他在國外買了一個英文打字機給她。當她進了大學英文系後,她才發現這是最好的禮物。報考大學時祖父鼓勵她唸英文系,祖父在她唸高中時就想到了打字機將是她所需要的工具。1966年為慶祝小女孩考上大學,祖父還特別帶著她和她的兩位同學去台中的日月潭度假數日。喜好圍棋的祖父同時也邀了自己的圍棋好友同往,他們在風光明媚的日月潭泛舟,度過了愉快的假期。 喜好遊山玩水的祖父曾對小女孩說,等她大學畢業後將帶她出國旅遊,再送她到美國唸書。但因祖父在她20歲時就與世長辭,她永遠也沒有機會和祖父一起到國外尋幽訪勝。

       祖父疼愛小女孩,但是他並不溺愛她。他不允許她奢侈浪費,教導她必需誠實守信。生活作息要有規律。 祖父生活簡樸有規律,每天打太極拳,閱覽書報。他是位手不釋卷,誠信負責,剛正不阿的君子。有一次祖父帶小女孩去書店買書,回家後,祖父發現店員多找了五元。祖父立刻要小女孩以她的名字寫封信附上五元寄還書店。祖父總是以身做則,給小女孩樹立待人處世的榜樣。

祖父雖然學貫中西,他從未因為小女孩是個天資平庸的孩子而減少一分對她的愛。不論走到那兒, 他總是含著慈祥的笑容向人介紹他身邊的小女孩“這是我的孫女”。在祖父母的慈輝下,小女孩過著無憂無慮快樂幸福的日子。每當學校作文“我的母親”或“我的父親”時,小女孩筆下的父母,總是這對她最敬愛的祖父母。

        有一天,祖母告訴了小女孩她真正的身世﹕抗戰勝利後,小女孩的父母來臺灣經商,她生於台北,後因為國共情勢緊張,他們回去處理財產,留下襁褓中的小寶寶由臺省籍的奶媽照顧。沒想到共產黨很快地統一了中國大陸。海峽的兩岸斷了音訊。年輕夫婦日夜牽掛著在貧窮的奶媽家的小女兒。他們心急如焚。因此托友人從香港轉信請他們的表叔和表嬸照顧她。兩位長輩因為只有一個女兒正在美國求學。他們看見可愛的小女孩,頓生憐愛之心, 因此過繼她為孫女。 祖母委婉道來後,緊緊摟住小女孩,親吻著她稚嫩的面龐,拭去她面頰上的淚水。年幼的她不知如何表達。她想告訴祖母 “世界上沒有人能代替他們,“祖父母” 在她的心中就是她的最愛的“父母”。  祖父母一直鍾愛小女孩如己出,她是一個幸福的孩子。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小女孩十八歲那年,祖母撒手人寰。頓時她失去了那如月亮般溫柔的慈愛。真正嘗到和她所愛的親人永別的傷痛。祖母去世後,祖父加倍地寵愛她,儘量彌補她失去的“母”愛。二十歲那年那如太陽般一直溫暖照耀她的祖父也隨祖母而去。祖父的過世令她陷入長期無限的悲傷之中。雖然姑姑,姑父家是她的避風港。但那畢竟不同。 夜闌人靜時小女孩時時抱著祖父母的相片在房中黯然落淚﹔浩瀚的養育之恩,此生永遠也無法回報。從此她走出了象牙塔,遭遇了風吹雨打,見到了炎涼的世態,有的以前常來走動,討好小女孩的人,像泡沫般地消失。 不過還是有許多親友仍舊關愛著她,她從此感受了人間的冷暖,開始真正的成長。在她成長的歷程,不論遭遇任何事情,她總以祖父母待人接物的態度為楷模。祖父母永遠活在她的心中。

       1973年小女孩婚後隨夫來美求學,寫了第一封信去上海尋找親生父母。日日盼望著父母的信息。三個月過去了,仍渺無音訊。正在絕望的時候,她收到了第一封從揚州寄來的家書。顫慄的手打開了信,從照片上第一次見到父母姐弟 的容貌。父親信上說他們25年前已經離開了上海,搬回揚州老家。在信中他不敢有任何對生活上的報怨。只是充滿了驚喜和思念,父親且說“孩子你不再是孤兒了—–”,含著淚看完了第一封家書。宛如在夢中,她尋回了失去的親情。

       她是多麼盼望能很快見到自己的親人,然而留學生生活上的艱苦,以及後來兩個孩子相繼出生,為生活而奔波。只有將那份思念壓在心底。直到1988年 排除了一切的困難,她第一次踏上了中國的土地,去探望分開四十多年的父母,以了宿願。在南京的機場從未見面的姐姐和堂姐舉著小女孩的名字迎接她。 首次見到從未謀面的親人,陌生又親切。 堂姐熱情地招待她參觀了巍峨的中山陵。婉辭了堂姐留宿一晚的盛情。她迫不及待地和姐姐坐車奔向揚州老家。父親已在巷內來來回回地走了無數次,在昏暗的巷口焦急地等待著,生病的母親在屋裡著急地盼望著自幼分離的小女兒。

       初見雙親,她有無限的傷感,父親不再是風度翩翩,母親也失去了美麗的容顏。她見到的是歷經清算鬥爭折磨,滿面滄桑,兩鬢斑白的老人,母親更因長年臥病,骨瘦如柴。 母親流著淚以乾枯顫抖的手撫摸著眼前已是成人的小女兒說道“孩子,對不起,我沒有養育你”。止不住的淚水爬滿了小女孩的面頰。父親說一念之差,他們全家留在中國受盡了苦難﹔父親被下放勞改,坐牢,幾十年來沒有工作,只靠著當會計的母親以微薄的工資維持一家的生計。 弟弟出生於1949年,也因為弟弟的出生,他們沒法及時去臺灣。文革時弟弟遭受下鄉勞改的命運。但是他們很感安慰的是小女孩躲過了中國歷史上的這場文革的浩劫。 雖然和父母分離,但是留在台灣卻因禍而得福。姐姐說如果當初父母帶走了小女孩,留下了她在台灣,今日兩人的命運會是全然的不同。 40多年的分離,有道不完的思念,講不完的故事。只恨相聚時光太短。一星期飛快地過去。當她走出了家門時,熱淚奪眶而出和哭泣中的父母互相擁抱,道了聲珍重再見,就依依不捨地告別了他們。她沒想到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團聚。次年病重的母親逝世。父親也於母親走後的第二年離開了人間。她這次是永遠——失去了父母。

      經歷了幾次人生的悲歡離合,小女孩堅強地站起來。收起了悲傷,盡心盡力地照顧自己的兩個孩子長大,成家立業。目前她有了四個孫輩,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當她說故事給孫輩們聽時,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時候,祖父給她說故事的溫馨往事。 奶媽是對的 — 小女孩是個“好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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