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情結

散文

北京情結

梓櫻

                                                                                                               

        我有北京情結嗎?有,不僅有,而且很深。那是父母遺傳給我的,長在骨子裏的情結。從剛剛能讀懂書裏“進京趕考”、“進京做官”的意思,我就一股腦地認為,那個“京”就是北京。於是,這輩子一定要去北京看看,成為我自小的夢想。

       我的記事也許從學步開始,只是初始的記憶都是碎片,黑屋子 、媽媽不在家、火苗、爸爸打屁股、腿疼、大哭讓我好受些……

      真正的記憶是被“哐當、哐當”的火車聲喚醒的,漆黑中,只聽見“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天亮到站後,換上汽車,又顛顛顛地坐了好久好久。

      我們的新家很敞亮,但我總是記起那些碎片,總是問父母,小時候,我們家是不是屋子很小很黑,父母的回答總是很一致:“那是在北京。”“在北京?”我很好奇,原來我們在北京住過?原來我與京城有關系? 那麽,為什麽我們會來到偏遠的贛南?父母總不正面回答,只說:“外公外婆在贛南啊,妳弟弟在贛南啊,我們想他們啊。”

      我愛翻看家裏的影集,父母長得好看,因此愛照相。我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合影照和單人照都多。一天,我發現自己一張大約兩歲的照片,照相館是北京金山。穿小裙子的我腿呈X型,膝蓋碰在一起,腳卻沒並攏。這個發現令我驚奇 ,我問母親,為什麽我小時候腿是那樣,而現在我的腿是直的。母親說,小時候妳得過佝僂病,托兒所的阿姨都喜歡叫妳 “半截美人” 。

       佝僂病是什麽病啊?我怎麽會得那種病?我的腿彎了怎麽又直了?我的疑問更多了,可父母就是不認真向我解釋。文革了,媽媽常不在家。大院裏的小朋友總愛對著我和弟弟喊“林家鋪子,林家鋪子!”他們不僅這麽對著我們喊,還常常欺負我們,領頭的不許其他小朋友與我們玩。一天在上學的路上,她說,昨晚妳姥爺和妳媽媽又挨批鬥了,妳姥爺捧著的妳姥姥的骨灰罈子打碎了。可我所知道的,是昨天晚飯時,母親給了保姆戴阿姨錢,讓她帶我們去電影院看了場電影啊。小朋友說的是真話嗎?看見母親幾天不聲不響沈著臉,我把到口邊的疑問咽回肚裏。

       直到戴阿姨在車站與我們揮手告別,我才知道,我們要離開城市,去叫做“五•七幹校”的農村。

       十歲到農村,十五歲回城,帶回來一顆單純的心。農村的美好,讓我似乎忘記了有關北京的疑問。待十七歲高中畢業,我幾乎迫不及待地去當知青,青山綠水、四季分明又好玩的農村,把我對京城的向往推到了潛意識裏。

       高考前,公布了在江西招生的院校,我首先找有沒有北京的醫學院校。結果令我失望,那年,只有北京中醫學院的中草藥專業在江西招生。我想,贛南真是太偏遠了,日本鬼子被峰山擋住了,難道好些的醫學院校也把贛南遺漏了嗎?無奈,選擇了唯一在江西招收臨床醫學專業的南京鐵道醫學院。

        到校後收到的第一封信,是父母寄來的掛號信。父親在信上寫道:高考申請表上有一欄“家庭親屬政治歷史背景情況”,我讓妳填寫了清白,是因為不能確定妳能否考上大學。現在妳入校了,新生會被要求填寫一份登記表,放入檔案,跟著妳一輩子。我與妳母親商量後,覺得有些情況還是如實填寫清楚比較好。

       接著是父親要我填寫的內容:“母親58年被劃為右派,工資降一級,在原單位監督勞動三年。61年摘帽。”我楞住了,原來母親有這麽一段歷史?原來我是摘帽右派的女兒?難怪一次在飯桌上,我說到我們知青林場有個摘帽右派時,母親狠狠踢了我一腳。

      1979年,廣播裏傳來全國右派平反的消息,暑假我迫不及待地趕回家,我要父親把母親的故事原原本本說給我聽。

       父母房間,總有個抽屜是鎖著的,而我,總能找到父母藏起的鑰匙,看到他們不想讓孩子們看的東西,比如國外姑姑們寄來的信和照片,比如家庭收支記錄本,還有《紅樓夢》。而這次,我希望看到的是父親為母親寫的申訴書,我如願了。母親是最後一批為滿足上面下達的指標而劃為右派的,理由是她對當時科室的醫療現狀有意見,要求改進。鑒於家庭成份是工商業兼地主,單位上最後一頂右派帽子便落到了母親頭上……

      幾天後,父親看我該補的覺補足了,背著手來到我房間,說,兒啊,給妳看樣東西,妳不要太吃驚。父親緩緩從背後拿出了那疊申訴材料。我笑著說:“爸,不瞞您,我回到家的第二天就偷看了,我都知道了。”父親並不責怪我,只說了句:“鬼靈精。”

       我央求父親給我說說在北京的故事,從父母相識開始,以及為什麽我們會來到贛南。父親沈沈地嘆了口氣,緩緩道來:

     “那時新中國剛成立,與所有熱血青年一樣,我們都嚮往著北京。那時我已經在福建協和醫學院讀大二了,為了去北京,我重新參加高考,考進了北京大學醫學院。在那裏遇到妳母親,她是高中應屆畢業生,單純、熱情、聰慧、活潑。大學畢業時,我的成績好,被保薦直接讀博士研究生,妳母親則被分配到門頭溝京西礦務局醫院。我們於畢業後的第一個元旦結婚,那時的婚禮就是兩個人的行李放到一起,兩個木板床拼到一起,請同事同學來,開個茶話會。

  “我在北醫讀研,妳母親在醫院上班。門頭溝是郊區,我只能每個周末回去。58年春季的一天,我周末回到家,進門就見妳母親坐在床沿哭泣,見到我,她便大哭著說不想活了。我知道一直擔驚受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妳媽這直腸快語的性格,我怎麽提醒她都改不了。她哭得好傷心,就像天塌下來一般,口裏喊著,我不要活了!我這個醫生有什麽臉面在同事和工人們的眼皮底下勞動?

  “那真是個難熬的夜晚,直到快天亮妳母親才安靜下來。我勸她,這次擴大指標劃右派以階級背景為主,家庭成分不好又不是妳的錯。退一步說,妳就是千想不通,萬想不通,但想想肚子裏的孩子是無辜的,也得咬牙堅持住啊!”

      原來,是在母腹中連著她血脈的我,支撐著母親忍辱負重,熬住了最黑暗的日子。

    “妳媽早出晚歸,下到礦區勞動,沒法照顧妳,把妳送了全托。每天,其他孩子被父母接走後,妳就扶著小床欄桿站著,邊哭邊喊媽媽。等發現妳的腿已經嚴重彎曲呈X型,才意識到妳因缺鈣和曬太陽少而患上了佝僂病。我們趕緊給妳醫治,除此之外,媽媽還每天用熱鹽水給妳泡腿搓腿,泡完後就把妳的兩條腿用夾板夾住,再用繃帶裹起來,妳疼得大哭,媽媽也陪著掉眼淚。就這樣一直裹了快兩年,妳的腿總算直起來了。”

      父親的聲音停頓了,我的身體僵住了。自幼愛哭的我,原來是在淚水中泡大的啊!

     “那我們怎麽會來到贛州呢?”骨子裏想當北京人的我,忍不住要為這個多年的問題找答案。

    “母親停職勞動的三年裏,生了妳弟弟,她沒辦法照顧兩個孩子,就把弟弟送到贛州,由姥爺姥姥請保姆照顧,而我仍然只能周末回家。母親摘帽後,回到原單位上班,同事和領導的關係變得很不自然。三年改造下來,母親不再像剛分配到醫院時那樣,對不合理的設施和管理方式大膽提建議。不僅如此,還要委屈自己在不合理的程式中工作。再也看不到她在大學時的燦爛笑容,再也聽不到她聰明智慧的建議和點子。我可以體會到她心裏有多壓抑。那時妳姥爺正在籌備創建‘贛南醫科專科學院’,姥爺說妳們回來吧,我們正好需要師資,就這樣,我們就申請調動來到了贛州。”

       哦,原來我就是這樣成為贛州人的 ,就是這樣離開了北京,遠遠的離開了。

       我的腿直了,從幼兒園大班起被選進舞蹈隊,跳到高中有些厭煩了,走後門轉到體育班,又被選拔到市體校排球隊。大學一入校,便被選人校球隊。大三隨隊上北京參加“全國鐵路高等院校排球賽”,預賽決賽前後共三周,我們在訓練比賽的空檔,幾乎玩遍北京所有著名景點。每到一個景點,我就想像著父母年輕戀愛時的情景,猜想他們是否也帶我來過頤和園划船,或是來公園遊玩。我的北京的夢圓上了,然而,記憶深處,仍是那間不大的黑屋子,以及我玩火柴差點把床單燒了、被父親第一次體罰的大哭。

      多年後,我們帶著6歲的女兒,淩晨去天安門廣場看升國旗,當五星紅旗高高飄揚在天安門廣場上空,我心裏默念:啊,北京,我愛妳,我來了,此生再無憾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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