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湖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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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湖憾事

廣慧

        認識蘋是在友人家中的聚會上,當天我們是座中最年輕的兩個客人,由於年齡相仿,彼此又都來自台灣,因此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再加上她喜繪事我愛文學,興趣相近,年輕的我們都覺得,在向理想奔赴的途上,能結伴而行,的確是快慰平生之事。

        蘋是應美國國務院之邀,來美做作品巡迴展,美西L市是她最後一站,美東友人介紹當地經營房地產的華僑胡彼得施以援手,因為畫展前後,畫作的上架、下架、拆包、打包等粗重瑣事,實非弱女子如她者所能勝任。三十歲出頭的彼得,生就一副飽滿的娃娃臉,體格高大健壯,做事乾淨利落人又熱忱,這次畫展他的確是第一功臣。

        畫展結束後,他和蘋對彼此都有好感,幾次探幽訪勝出遊後,兩人戀情急速升溫,彼得懇切請求蘋不要回台,兩人共組愛巢白首偕老。雖然相識不久,然而朝夕相處的時刻裡,蘋深刻感覺到,彼得不但身體健康無不良嗜好;又為人善良誠懇克勤克儉,是一個薄己厚人、講義氣重感情的人。反觀自己,已到適婚年紀仍未遇到一個可託付終身之人,也就默許彼得,兩人婚後,定居在濱臨翠湖東邊的一棟精緻小樓中。

        翠湖是L市北面的湖泊之一,尾端遠接太平洋,湖邊柳蔭深處有人垂釣,如茵草地旁有一畦畦多采多姿的花卉,另外,野餐用的桌椅、烤肉架等一一俱全。闔家來此春遊、友朋聚首消暑;亦或慢跑、散步者浴著晨曦、披著霞光,享受湖邊清新的空氣,這確實是一個熱鬧但不嘈雜、井然有序的好去處。

        亮麗的翠湖,就嵌在蘋的西面窗框中,這扇窗是一幅四季的動畫,春雨、夏陽、金秋、冬雪,在畫中不停地換妝。何其有幸,這幅畫竟為藝術家蘋所屬。熱愛自然的她,可以說是翠湖的知音;同樣的,她也是翠湖相得益彰的一部分。日久天長彼此的默然凝望,我想必然能進到物我相忘的境地吧!

        蘋氣質高雅、笑得含蓄自然,是一位心地善良、思想單純的藝術家;也是一個外表溫柔善解人意、遇事堅持原則的人。她的繪畫作品恰如其人,不論設色、佈局都不同於流俗。我很欣賞她那幅題為(竹韻)的畫作,畫中朝旭點亮竹林後,那種清新靜謐中又充滿生氣的感覺。

        我們不是喜歡天天膩在一起的人,比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水稍濃一些,交往久了,她透露心事說:

       「我很喜歡孩子,但是彼得說,兩人世界多麼安逸舒服,何必自尋煩惱呢!今天社會養兒已不能防老了。」

       我說:「會不會他覺得還不是時候?」

       蘋憂心地表示:「長輩們都說現在是生育良機,錯過以後,將來就比較難了。」

       他人的家務事,外人很難置喙,我只有勸她:

       「這事急不來的,花點時間慢慢說服他,兩人世界固然不錯,有了下一代,『家』這個字就更充實圓滿了。」

       有一天,我和外子臨時要赴晚宴,就請蘋代看女兒媛媛一個晚上,兩個鐘頭以後來接女兒時,只見她小小的身軀,緊抱著她的小背包,淚痕猶在地,坐在門口小凳上等我們回來,我一把將她抱起,她攬著我的脖子, 頭緊緊貼著我,蘋笑道:「你們才走不久,她哭著要媽媽,坐在這兒老半天了,就等你們回來!」

       我憐愛地親吻女兒:「寶貝!媽媽沒有不要你啊!」

       事後,我頗為自責,彼得明明不愛孩子,我怎麼可以匆忙中把女兒交托給蘋呢!希望沒有給他們添亂才好!

       有朋自遠方來,我們請了幾對夫婦作陪共進午餐,彼得和蘋也在受邀之列。主客們邊吃邊聊,似乎十分盡興。我因常出入廚房忙著上菜,不曾留意他們談話的內容,當我正擬入座,不知何故彼得憤然離席,拉著蘋往門外走,蘋尷尬地看著我,輕聲說了句:「對不起!」提起皮包無奈地默默隨夫離去。我詫異地看著眾人。朋友說:「其實沒什麼,他年輕氣盛,主觀太強,不能接受別人不同的想法……。」

        第二天,蘋來電話道歉,她無限惋惜地說:

        「彼得有許多長處,但最大的缺點就是脾氣不好,脾氣一來就掩蓋了他所有的優點。」

        「唉!積習難改!」她繼續解釋:「這和他的童年生活有關,彼得出生在香港有錢人家,父母事業很成功,每天忙於應酬,他和姊姊幾乎就是工人帶大的。初中時,父母把他送到英國去上寄讀學校,從小缺乏家庭溫暖和教育的緣故,人雖然被訓練得非常獨立,但是個性上就變得不夠成熟,他也知道自己的短處,常常想改,然而一不留神就原形畢露了。」

        我很同意蘋的話,彼得優點的確不少,如果能控制住脾氣的話,人緣一定更好。這些年來,他學朋友炒房地產,最初以自己的房子做抵押,向銀行貸款買下公寓後出租,再以收到的租金,分期付款給銀行,由於工作勤奮經營有道,目前已擁有十多間公寓,腰間鑰匙成串,行走都鏗鏘作響。由於房客來源都是大學生,流動性大,人去樓空後的清理、粉刷、修補等工作,均身體力行,不假他人之手,就這一點,我不得不對這位富家子另眼相看。

        再見到蘋時,她悄悄告訴我:「我如今已是第二次流產了,再這樣下去,只怕將來習慣性流產後,容易變成不孕症,那怎麼辦?」

        她看著窗外喃喃自語:「我多麼希望能擁有自己的孩子啊!」

        聽到她渴望為母的心聲,我雖萬分憐憫卻無計可施,也只能安慰她道:

      「再耐心等等,先避孕再說,流產、打胎都是挺傷身子的事。」

       見面後,過了很久的一個晚上,我們即將就寢,蘋敲開了我家大門,她像隻垂死的天鵝,長髮零亂、鼻青臉腫,歪歪倒倒走進屋來,她疲憊不堪地癱倒在客廳沙發上。

       「怎麼一回事啊?晚上這麼冷,穿得少,又走這麼遠的路過來!」我著急的問。

       喝完我給她的一杯熱豆漿,她稍稍歇了一口氣緩緩說道:

       「今天晚飯後,我們一起坐在客廳裡,邊看電視邊聊天,無意間又涉及到生育問題,一言不合兩人起了爭執,我覺得他實在不可理喻,就起身離開,不想做無謂的爭辯,沒想到,他居然惱羞成怒揮拳過來,我躲閃不及,挨了好幾下,更糟的是,我後退到了樓梯口,一不小心滾下樓去。我這時萬念俱灰,衝出家門往翠湖奔去。我在湖邊來回走著,邊走邊檢視自己的婚姻,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有沒有再共同生活下去的可能性。」

       「真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一個平日溫柔體貼的人,一提生育,就發狂似的暴跳如雷,今天還居然動粗!」我忿忿不平地說。

        我們十分同情蘋,但是也實在搞不懂彼得為何如此反常。

        她嘆口氣說:「今天已經走到這步田地,未來我們將如何面對彼此?身上皮肉之傷不難痊癒;而我內心深處的創傷卻難以消弭啊!離婚,彼得絕對不會答應;回台灣,護照證件全在彼得手上;搬出去分居一段時間,我英文不好,經濟上也不可能,唉!我真是一隻籠中鳥啊!」

        她悲痛表示:「我在湖邊絕望地走著,真想投湖一了百了,我想死其實不難,縱身跳下就可以了,只是考慮到翠湖何辜,它可是此地人們歡樂的泉源啊,我不能這麼自私,繼而再想,我死後造成新聞,除了帶給家人痛苦之外;似乎也愧對美國國務院請我來開畫展的美意。不過,我不知道這樣充滿矛盾地活著,又有甚麼意義!」

        幾度哽咽聲中,她陳述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們擔心她的內外傷,決定由外子陪同她到醫院驗傷及治療,醫院一見是家暴,立即通知警察前來做筆錄,我們想也好,算是給彼得一個警告,下次再不可動粗。蘋傷勢雖不輕,但幸好不曾傷筋動骨,各處的瘀青,假以時日均可復原,為免我們介入他們的家庭糾紛,蘋堅持不要我們送她回去,還是次日由彼得來接較妥。

        以後獲悉,彼得對自己暴粗一事悔恨不已,淚眼婆娑地下跪道歉,請求蘋不要離開他,他將盡最大努力改變自己……,善良的蘋,也就讓一切成為過去,兩人重新面向未來。

        有一天,我應邀到城裏與友人茶敘,路經攤販雲集的觀光街上,時間尚早,我走馬看花地逛了一下,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底,我輕拍她的肩膀,蘋回頭對我驚喜地一笑,她正在為遊客畫肖像。蘋是素描高手,三兩下就可以把對方的神韻、特點,一揮而就。在等下一個客人的空檔裡,我們聊了幾句,原來她想自立,對不可知的未來沒有把握,由於英文不好,要找一份與她專長相近的工作談何容易,畫像所得不多,但至少出來磨練一下也好。

        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各忙各的沒有聯絡,有一天,她和彼得剛油漆完房子,站在車旁收拾工具,正巧我駕車路過,就下車和他們打招呼,看到她戴著米色草帽,藍色吊帶褲上全是斑斑點點的油漆,手裡還握著一把刷子,她仍然露出我所熟悉、溫柔含蓄的微笑看著我。不知怎地,一股莫名的傷感湧上心頭:這樣一位被肯定、前程似錦的青年藝術家,不得不屈服於現實,手中握的不是抒發性靈的彩筆;而是充滿銅臭味的油漆刷子,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回應。必定讀出了我心中的不捨,她收斂了笑容垂下眼簾,然後顧左右而言他。不料這次分手,再見卻是二十年後的事了。

        暑假期間,我們遷往A城,三思之下,我選擇對蘋不告而別,我怕與她相見,因為我修養不夠,不會隱藏內心的感覺,其實,不管出於自願或者無奈,蘋都有權利去選擇去面對自己的人生課題,,我的出現,只會令她內心起波動而徒增傷感。或許我是杞人憂天,她早已決定面對現實,不談理想,只想過平淡知足的幸福生活。當然,要想平淡或成功,同樣不簡單,均需極大的勇氣和毅力,我不想再折磨她,就此默然別過。

        若干年一晃過去,我們也經歷了生意失敗的低谷,我不但要上班並兼顧家庭,週末還有僑教,生活非常忙碌,雖偶有雜文上報,但離年輕時的鴻鵠之志,早已差之千萬里了。馬齒徒增後,不再好高騖遠,尤其接觸佛法以後,佛法的智慧,教會了我隨緣隨份過日子,布袋和尚的插秧詩「原來退步是向前」給我很大的啟發,藉著退步插秧,教會我退一步海闊天空,俾使自己能看得更遠更清楚, 為未來的理想蓄勢待發。人生不必執著得和失,得和失其實是一體的兩面,盡其在我就好。

        一位L市的舊識來A城探親,聽說我也在此,特別相約在咖啡館見面。她略述我搬離後老友們的近況以後,我突然問及彼得和蘋的情形,她沈吟了一下說:

        「你知道彼得走了吧?」

        「什麼!多久以前的事?」我驚訝不已地問道。

        「十幾年了!孩子都已經十五、六歲了。」

        「孩子?他們有孩子?」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不是!聽說是個相貌端正、極其聰明乖巧的男孩子。」

        我心裡有一股暖流通過,終於,蘋不但如願有了兒子,還是個十分優秀的孩子。

        她帶著不可思議的語氣回憶道:

      「據說,彼得過去曾讓人算過命,那人說他此生無子嗣,換句話說,孩子出生日,也就是他大去之時。」

        我啞然失聲,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好一會兒才輕聲問:「後來?」

        「他們本來不打算要孩子,但是蘋不小心懷上了,發現的時候已經過了打胎的安全期,所以把孩子留了下來;另一方面,他們也帶著僥倖心理,誰知道算命說的是真是假,他們也常有誤判的時候,哪能全信是吧?」

        我幾乎快要窒息,緊張的等待下文,她難過地說:

「沒想到還真準!,蘋才生下孩子,彼得就腦溢血走了。」

        自從聽到這個噩耗以後,我數夜不曾安眠,腦海裡一直翻攪著許多問題:

彼得必定是因為算命者言心中惴惴不安,尤其是蘋懷胎九個月中,他一定壓力很大,後來才有至於此;彼得既然在意卜者之言,為何不在婚前做結紮手術呢?;就算不想 要孩子,為什麼不對蘋講明白說清楚,以致蘋過去內心受這麼多折磨?太愛蘋,怕她不能接受這種預言 ?

        唉!可憐的蘋,面對至親的一生一死,她真是情何以堪啊!十幾年來她是如何度過這個內外交煎的難關的?又是誰在冥冥之中,主宰著這對父子的生死命運呢 ?暗夜裡,前塵往事一幕幕自動回映在我眼前。

        外子因公到L市開會,我藉機同行,想去看看蘋。電話中我告訴蘋,如果方便我想去拜訪她,她十分驚訝沒有拒絕;但是也沒有喜見老友的熱情。我自知理屈不敢奢望太多,在她人生淒苦歲月裡,我這個當年的知心好友不但缺席;甚至音信全無。

        一個下午我們如約前往,蘋生疏 而有禮地招待我和外子,她梳著髮髻、穿著高領的咖啡色連衣長裙 ,端莊優雅地坐在我們面前,暗黃的光線下,她像極了歐洲博物館裡的貴婦人肖像。她瘦高如昔,臉上已刻畫了人生的滄桑,交談中,只能探問近況,不想揭開她家人生死的舊傷疤,她表示已信基督,宗教給了她很大的力量……;兒子麥可很聽話學習很好,學校自動把他推薦到,另一所學校的數學天才實驗班上課……;彼得留下的遺產可使她們未來生活無虞……。該去接孩子放學了,我們也就告別離去。

         我們駕車沿著翠湖做臨別的巡禮,翠湖明媚依舊,在這秋風送爽的傍晚,還有不少人歡欣地進行著各種活動。

         我默默問翠湖:你都看到了蘋的一切?希望你繼續看顧他們,把最美的四季,展現給這對孤兒寡母,撫慰並鼓舞他們,我也會在異地他鄉懷念你們!祝福你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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