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文學

去年初夏，我與兒子倆人開車，從馬里蘭州洛克維爾出發，完成了一次穿越美國東西兩岸之遊，行程二千四百多英哩，拉斯維加斯是必經之地。

如果你驅車經過美國中西部的荒原，從鹽湖城往南，沿著15號公路行去，兩邊的遠方群山綿延，如雙臂伸展抖開襟懷，瀉地而下鋪成眼前偌大的綠色荒原。碩大無朋的天幕，巨盆般緊扣在遼闊無垠的大地上，除了螻蟻般的三五輛車，在長蛇一樣伸向天邊的灰色公路上爬行，眼前偶有廢棄破敗的小鎮在路旁掠過，天地蒼茫寂寥無聲，不見任何飛禽走獸和人影。

進入內華達州，綠色原野上沙地逐漸增多，聚成一片一片的灰黃，仙人掌等沙漠草本植物，星羅棋佈，撒滿了整個荒原。三三兩兩的民居開始出現，愈來愈多匯成了一個又一個小鎮。突然，路邊一面高大的廣告板“Welcome to Casino!(歡迎光臨賭場)”撲面而來。緊接著，各種五花十色的賭塲廣告板蜂擁而至，列隊歡迎向你致意。賭城拉斯維加斯，我又來了!

在谷歌地圖引導下，我們走進了賭場大廈，入門後先到賭客俱樂部辦了會員卡，然後到旅館前臺憑卡登記入住，享受低價優惠。這裏的賭場、餐廳、旅館連成一片，廳堂高大寬敞，裝飾華麗，燈火輝煌，處處彌漫著溫暖而又有幾分神秘的氣氛。風塵僕僕的客人們，臉上泛紅透著興奮。著裝整潔的工作人員，個個步履匆忙，面帶微笑，和藹殷勤，見到剛來的旅客十分親切：“welcome(歡迎光臨)!”，見到將要離開的人則語帶惋惜：“Are you withdrawing(你就要撤了嗎)？”似乎你征戰不利被迫要從戰場上撤退，又好像有財不發你就要棄金礦而去。

一別十年之後，重訪拉斯維加斯，我再次面對這“世界娛樂之都”賭的誘惑。賭博，是人世間一種歷史悠久的社交活動。從古至今，上自帝王將相、達官貴人、文人士紳，下至商賈店主、農人工匠、販夫走卒，皆多好之。賭博雖然種類繁多，但都毫無掩飾直奔金錢目的，憑依著“天意”或“運氣”，對於民眾永遠充滿惑人的魅力。

成人之所好，孩童必仿效。一些老友知我少時好賭，妻子也說我身有賭性，誠然也。少年時的我曾有一段時期極為頑皮，狂野行為之一即是迷戀賭博。記得小學四年級的夏天，暑期漫長，無人管束，天氣炎熱，別無娛樂，正是少年聚賭的好時光。彈玻璃球，刷硬紙片，玩香煙盒，拍小畫片，是賭博的遊戲；玩撲克牌賭郵票，已是真正的賭博。我們一群小夥伴每天玩得天昏地暗，不亦樂乎。

為刷硬紙片，我把家中一箱美國原版的英文書，撕得每本都只剩封面和封底。為賭郵票，我將家父多年搜集的中外郵票，從幾本集郵冊中偷偷取出作為賭資，與人不吃不喝大戰整日，創下一天中先輸出又贏回壹百多套郵票的“彪炳”戰績。當我晚上回家悄悄將郵票補回時，此郵冊非原郵冊，內容已面目全非，令父親責罰之餘哭笑不得。但賭博時人所感受到的那種刺激與快感，其美妙實難以言語形容，非親身經歷者不能體會。歲月如流，少時的興趣很快轉移，對於賭博，我自然是金盆洗手從此再未涉足。

但少年時的賭性似乎深埋心底，一有機會總是蠢蠢欲動。十年前來拉斯維加斯參加大學校友會的年會，入住賭場旅館，那是我第一次踏進美國的賭場。偌大的賭廳中，到處流光溢彩，富麗堂皇，各種各樣的賭具琳琅滿目，精妙無比的賭法令人歎為觀止，人們衣冠楚楚，個個聚精會神賭興濃濃，空氣中洋溢著燥動的興奮和曖昧的神秘……。尤如退役的戰馬嗅到了硝煙的氣味，我的心不由得劇烈跳動，開始不安份起來。

會議期間，人在樓上開會，我的心思卻總有幾分溜出會場飄向樓下賭場，會間休息時忙不迭下樓觀摩：吃角子機，輪盤賭，玩撲克……。有幾張賭桌上的撲克玩法似曾相識，在旁仔細觀察一會，我心裏恍然大悟：這種五張牌(Five-Card Draw)的耍法，不就是過去我們玩的“起馬股”嗎？！算牌的口訣，甚麼“么么吧(1-1-8)”、“凳凳陸(2-2-6)”、“舞起吧(5-7-8)”、“么兒膝(1-2-7)”等等，咱們當年倒背如流，可以說在夢裏頭都不會出錯。

好不容易等到兩天的會議終於結束，晚飯後，我單槍匹馬一人直奔賭場的撲克牌桌，找到一個坐位下場，復習一下當年的賭技看看是否忘卻，先做暖身運動押五美元一注，才一個多小時就贏了兩百多美元，可是再兩個多小時後，卻將身上的現金五百多元錢輸了個乾乾淨淨。時近午夜，也不想讓校友們察覺，我只好悻悻然退場，上樓回房睡覺；然而整夜心神不寧，心有不甘：咱十歲開賭練成的“童子功”，莫非真要栽倒在此地？！

清晨六點早起，匆匆餐畢，我帶上隨身行李再進賭廳，先在ATM機上取出一千元現金作本，迫不及待坐上牌桌。漸漸地找到了一點當年的感覺，手氣似乎也順了起來，我的膽子逐漸變大，下注從五元，十元，二十元，五十元，直到一百元，輸少贏多，籌碼到手一大堆，大概已有七、八仟美金。幾個小時轉瞬即逝，時近中午。我頻頻伸腕看表，預定集體乘車前去乘機，我半小時內必須退場, 決定最後來幾注大一點的, 作為來拉斯維加斯此行的“臨別紀念”。

於是，五百元，一千元，我毅然連下多注，周圍的牌桌上全在賭五元的最低額小注，立刻引起大堂中一位經理踱步過來關注，旁邊的一些賭友也來圍觀。可惜，月盈則虧，手氣風向突變，先贏幾注之後我接連失手，直到面前剩下約兩千元籌碼。見好就收也算保本小贏了，於是，我立即起身向莊家告辭，離坐兌籌退場，一路小跑乘車去也。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上次從拉斯維加斯回家後，我決心戒賭，從此遠離賭場，這次再來賭城已是十年之後。在旅館房間安頓好後，我左思右想，還是抑制不下“思賭”之情，終於找到自我寬慰的理由:“咱不賭，看看總可以吧？”於是，身不由己，一人下樓踱入賭場。時鐘方指晚上九點，正是人們飯後茶餘聚賭的好時光，住店的旅客們紛紛入場成了賭客，人人按捺不住興奮兩眼放光，各就各位，迫不及待衝進了人生發財夢的廝殺戰場。

在賭桌旁袖手旁觀，我心中七上八下，東一桌看看，西一桌瞧瞧，在賭廳內繞室轉圈無數，腦海裏也天旋地轉刮起無名的風暴：桃紅方梅耀眼的紙牌在眼前飛舞，好像老友在頻頻招手；藍綠紫黃的各色籌碼蹲在桌上向人媚笑，似乎在伸手勾指邀你下場賭鬥。心中矛盾鬥爭激烈，我反復盤算思量：一旦開賭今晚睡眠肯定泡湯，重要的是，本人信誓旦旦絕不再賭難道又要打破承諾？夫人的警告在前，受命監督的兒子正在樓上，我努力壓制心中勃勃的賭性，在一個多小時的誘惑煎熬中，徘徊踱步長若經年。終於，毅然決然甩開下場開賭的燥動，我目不斜視趕緊快步離開賭場，逕自上樓回房睡覺。

拉斯維加斯，I love you! 你的風采與魅力常在我心中，若是有緣咱們下次再相會吧! 次日清晨，匆匆卷起行李打道離開拉斯維加斯，我們驅車直往洛衫磯而去，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