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的傳人

小說

梵谷的傳人

梁華岳


凌晨將近兩點,王漢宇拿起二號小筆,描著畫布裡,一面貼在運河邊的屋牆.
這幅名為<蘇州運河>的油畫,運河從左下方斜向右上角,河面由近而遠,由寬而窄.畫的正前方,是運河較寬的水面,兩岸是相連的老屋,有些房子正門朝向運河,一階階石梯通到水邊.有的房子只開有窗,屋牆直接切進運河水裡.
畫面以褐綠為主色,洋溢出一股濃厚江南水鄉氣息和純樸寧靜的古風.
漢宇背靠木椅,對著畫端詳一會後,把畫筆著上深褐色顏料,朝畫布中央的古屋牆加深線條. 接著站起來,側身對右上角的屋簷,作部分修改,一個不當心,碰倒桌邊的咖啡杯,杯子落地,怦然聲響.

「又怎麼了?」房裏傳出陳玉芬懶洋的嗲聲.
「沒事,碰到了杯子.」他回應.「多晚了? 還不睡.」 身邊熟睡的兒子,也微動了動身子,玉芬替他蓋好被子,起身下床,開門走向客廳.
「還早麻,不到兩點,得正來勁,越晚我的筆觸越靈光.
他彎下身,收拾打落在地上的杯子,抬頭對走出房門的玉芬說:「你看,這畫裡運河的水,效果不錯吧.這回我用不同方法處理,特別表現出水的透明感.
「我那兒看得清楚?」玉芬打著呵欠朝浴室走,咪著惺忪睡眼,對畫布瞄了一瞄,艾聲說: 「又是畫老古董,沒人要.
「哼,沒人要,狗眼看人低.我的畫每幅都是精心傑作.」他坐回椅子,向靠在牆壁的幾幅畫端詳一番,這些是一系列江南水鄉的作品.
一幅<虹橋倒影> 和一幅<鷺鷥田> 已經完成,一幅<雨中的六合院>,朦朧中 已有了影子.另一幅<浣衣婦>也打好了稿面.他又繼續盤算另兩幅準備要畫的<古樓落日>,<田埂上牧牛童>.這些畫每幅都表現出,他對藝術的忠實,對故國山河的熱愛,對純樸古風的依戀.他內心感到一股強勁的力量,驅使他畫,不停的畫.

他沉思了一會,玉芬從浴室走出來,他對太太說:「別人庸俗,你怎麼也跟他們一般見識.
「這不是庸俗不庸俗的問題,你自以為畫得好,但是畫不對別人胃口,一張都賣不掉,畫得再好也沒用.昨個兒,我才付了這個月的房租,過幾天又要交你的學費,兩仟塊錢一出去,咱們的戶頭就要見底了.」玉芬趁機滴咕了一大套.
「好太太,不用急,等我畫好這幾張畫,我就畫些水彩風景和裸體美女,保證熱賣.」他對太太擠了個眉眼,拿起咖啡杯,灌了一大口.
「你少貧嘴,說正經的,上回你送畫去的畫廊,他們不是要你在下次畫展,以海為背景,畫些風景畫.你看,那個洋婆子畫的水彩秋景,不也賣了幾幅,價錢還挺不錯的.
「那些匠畫,我不是不會,只是畫了以後,降低自己的格調,畫久了,想回頭就困難了.
「你得顧著眼前呀,我打工能賺幾個錢?你呀,又不願意去打工,畫要是賣得出去,能賺幾千塊錢來補貼學費,熬出個電腦學位,好歹將來咱們也免受苦.」玉芬又藉機嘮叨.
王漢宇一時啞然.每回扯上個話題.他總是招架不住,特別是那要命的學費.他念的社區大學已經是夠便宜的了,一學期也要兩千塊美金,這一大筆數目壓著他心頭發悶,胃酸翻滾.玉芬看他打個酸隔,安慰說:「睡了吧,再熬,又把胃熬出問題了.

他向玉芬瞪了一眼,笑瞇瞇樓著她入房,一同上床.
玉芬確實是個可人兒,體貼溫存,結婚八年,她依然讓漢宇感受甜蜜如初.
一陣撫慰後,他擁著玉芬,飄飄渺渺,對懷裡的可人兒感到憐愛有加,更有一份深深歉意.
妻兒來美已有一年,記得下飛機才一個禮拜,房東就介紹玉芬去打工.
工資雖然低,每個月也有三五百塊錢,這份難得的收入,立刻解除了他們在美國生存最大的威脅.也顧不得打黑工出事的後患,至少眼前他可以舒一口氣了.

人生的際遇也著實奇妙,這兩年來的諸多發展,冥冥中似乎有天意,給他的生命帶來巨大的變化.回想來美前,還有段風風雨雨的日子哩.
那時,他跟劉惠珊打得火熱.劉惠珊是上海美術學院西畫系大三的學生.他是系的助教,近水樓台,男歡女愛.他為嘗試偷情的滋味,一時糊塗,險些賠了跟玉芬之間美滿的婚姻.
幸好,這時候,突然接到他老爸從美國的來信,要他立刻辦理出國手續.
這突如其來發展,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寶,令他歡喜若狂.同時,也使他陷入魚與熊掌的處境,新歡難捨,出國良機更不可失.最後,他快刀斬亂麻,選擇了後者.
想出國的意圖,早在一年之前,他的老爸前往美國當交換學者時就已萌生.由於他沒考托福,加上門路不對,一直難有進展.
經過他老爸年來的探詢,最後,奇蹟終於出現.
他老爸靠一位華僑好友何浩天的協助,聯絡到巴爾的摩郊區的一家社區大學,校方在檢視他的畫冊和成績單後,認為無須托福成績亦可入學,只要提出足夠財力證明,便可准入學.校方並且要他立刻提出入學申請,以便及時發給秋季斑的入學證明.

果真是時來運轉,命裏有時擋不住,非份的,再強求也難上手.
從那時起,他的人生就邁向了新的紀元.面對如此重大的事件,時間非常迫切,事情卻是千頭萬緒.一時間,電話頻頻,郵件快寄,讓隔著重洋兩岸的人,都忙得有如打仗.
曾經有兩次,因文件不符合需要,來回郵寄,等待的期間,令人心急如焚.所幸,有何浩天的全力支助,提供他信件和財力証明,加上他老爸鍥而不捨的奔波努力,才獲順利進展.那陣子,他自己更是忙得焦頭爛額,公安局,學校,領事館,左衝右闖,托人情,走後路,能使的他都使了.最後,終於登上飛機,展翅高飛,離開他又愛又恨的家國.
萬里的翱翔,他興致高昂,毫無倦意.以前,也曾經旅行寫生,長途跋涉過幾回,足跡東北,內蒙,四川和雲南,然而,今番可不同,他覺得自己像飛天的大鵬鳥,終於徹底解放了.
漢宇萬萬沒料到,從小只畫畫的他,居然會有一天比別人捷足先登,騰空飛向人人嚮往的金元國度,這完全是畫畫所賜.
想到畫,他內心就撩起的無比的興奮,也令他感到無盡的酸甜苦辣.
為了作畫,他不知挨過父母多少的罵,不知獨自在燈下,熬過多少塗塗改改的夜晚,也不知在多少次批鬥中被羞辱.
這些折磨從不曾搖動過他,即使在文革的浩劫中,右肘被整得幾乎殘廢,也未令他改變初衷.一股強烈的意志,塑造了今天的他.
斜靠著窗的坐位,撫摸半殘的右肘,俯視燈海閃的紐約夜景,一份勝利的自傲,打從心裏升起.

然而,好事多磨,事與人違.自從踏上新大陸之後,他漸發現形勢頗為艱難.言語的障礙,身份的累贅,打工的不易,畫又賣不出去,一切都不是他想像的美好.麻煩的是,老爸不久就要回去上海,他感到自己不是在奮鬥,而是在困鬥.
於是,他就更想念妻兒了,希望在老爸回國之前,能把妻兒弄出來,好協助他在美國混下去,然而,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當時正巧碰到,國內留學政策管制加嚴,美國領事館簽證非常困難,活像個鬼門關.聽說,有位朋友妻子,在簽證遭封殺後,就一直被拒絕領事館外,至今仍然落得妻離子散,他為此擔心惶恐了好一陣子.
所幸,過了兩三月,妻子從上海來電相告,美國雷根總統放寬移民政策,有人跟他的情況類似,妻兒順利獲得來美簽證.他接獲此消息後,立刻再懇請何浩天全力協助,弄妥文件和財力証明,快寄回上海.這回他又再度命中幸運之神,妻兒順利拿到簽證.終於在他出國不到半年,一家三口在美國團圓重逢.
他回憶著這番來歷,加上剛才跟玉芬溫存後的恍惚,整個人也就飄渺渺的進了入夢鄉.



隔天早上,將近八點鐘,玉芬才睡醒,趕緊打理,吃完早點,就帶著兒上學,她自己則坐公車去上班.
王漢于蒙頭大睡,原來撥好十點的鬧鐘,響過了又被他按回去,再睡多了兩個時辰,到中午才起床.預留的兩個鐘頭,本來打算為作數學習用,也被他睡過頭給耗掉了.想到下午一點前得趕去學校,上無聊的數學課,整個人就更加無精打采了.
他慢吞吞地在廚房東摸西搞,找些剩菜飯胡亂填肚子.眼看就將近下午一點了,趕公車去學校,到課堂起碼要遲到半小時.於是,索性偷懶逃課,沒作的習題,向同學借筆記來抄抄,等下次上課一併交了作罷.
這學期,他又再修大一的數學,一門逼他吃回頭草的課.
原來,剛到美國入學,校方要他唸大一數學.當時,他百般不願意,心想搞美術的,唸什麼數學.從小他自認沒有數學頭腦,對枯燥的幾何代數更是毫無興趣.唸中學時,完全在文革亂流裡混過去,英文和數學的根基都很差.因此,上課過了個把禮拜後,他實在感到辛苦難過,就向學校申請退掉這門數學課.
他也因而被送進密集英文班裡,接受半年多的磨練.如今,普通的聽寫,勉強可以湊夥,講起話來,也僅只能結巴對應而己.英文已經夠令他煩惱,無聊的數學怎麼會又再纏上他呢?想到這些,他又是滿腹牢騷,氣憤填胸了.

這件令他心痛的事,緣因三四月前,暑假過了將近一大半的時候,他無奈被迫和老婆所作的城下之盟: 放棄當畫家 開始學電腦.
這又到底是為啥?
原因是兩口子曾為此大吵,玉芬一氣之下,帶小強往何浩天家跑了,說什麼都不願回去.
何浩天於是向漢宇開導,仔細分析當前利害關係,和他將來的發展.最後的結論是,立即轉行,向當今最紅最吃香的電腦界進軍.希望快的話,一兩年就可以拿張電腦的結業証明,找個適當工作,才可申請綠卡,久留美國.
他被迫向現實低頭,作城下之盟,確實無可奈何.減少作畫,開始在學校修習電腦課程,這個決定,令他感到非常的痛苦.
其實,他並非頑固,也並非不知道要能伸能曲的道理.暫時不作畫,去突破現況,並非從此就不能成名.只是他有預感,他已經感到,自小對藝術的那份熱愛和執著,已開始由根底發生搖動,他的心窩抽起一陣痙攣.
他實在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扔開生硬難懂的數學課本,隨手拿起高根的畫冊,靜靜的翻閱.這些年來,除了作畫,就只有看名家畫冊,才能略撫慰他沉落的心情.
下午兩點多,玉芬提早下班,帶兒子回到家裡,進門就問:「你怎麼還呆在家裡?
「懶覺睡過頭了,沒去上課.
「你是怎麼搞的,既然已經決定要念電腦,學費也交了,怎麼還老曠課?
兒子替他打圓場:「爸爸不是懶,他是夜貓子 晚上畫畫,白天睡覺.
他聽到兒子如此乖巧,高興得點起一根煙.
「你真是個糊塗蟲,除了抽煙,塗鴉,你還會作什麼?
他知道理虧,不敢吭聲.
「你也該戒菸了,抽煙對身體不好,會得癌症.」玉芬說著 一面打開冰箱 倒了半杯牛奶給兒子吃甜爆米花.
「沒這回事,你瞧九十多歲的老明星喬治朋,成天抽著雪加,他不還是活得挺好的.」他乘機會頂嘴.
「你自己不要命,咱們又沒醫療保險,你要是真得了癌症,我們跟著遭殃.
「你不要詛咒我,不抽煙,那來靈感作畫,畫不出畫來,大夥就跟我一起永遠沒出息.
「要是靠你的畫,咱們都要喝西北風,你到底要不要唸電腦,不唸,我就帶小強走!
「好太太 你又威脅我.
「不是我威脅你 你自己想想

突然電話鈴響,他拿起電話
「哈羅,小李,你好吧.」他停了一停:「哇,,那你過來吧,一會兒見.
小李是台灣來的留學生,斯斯文文,熱情友善,自從他倆人相識之後,他就跟著小李學開車.小李正追一位學藝術的女朋友,因此,對來自上海,又是搞美術的漢宇特有好感.
半小時後,小李敲門來到.「請進, 進來坐.」玉芬迎接小李.
「不坐了,我們要趕去看熊海倫的畫展,熊海倫也是從上海來的.三點鐘,她要親自向觀眾介紹她的畫,趕去跟她見個面,交個朋友」
「是啊,在上海的時候,我曾聽別人提起過她」玉芬說
王漢宇從臥房走出來, 「嗨,小李,這麼快就來了.
「趕快走吧!否則就可能看不到熊海倫了.」小李催促.
「她有什好看的,我是去看她到底畫什麼東西,不是去看她的人.」漢宇有些不悅.
玉芬說:「你也該去跟她打個交道,說不一定人家還會給你引條路子.
「省省吧 我看你是異想天開.
「我們該走了.」小李朝門外走 向玉芬說聲:「大嫂再見.

開了半個鐘頭的車程,他們來到一坐像倉庫的樓房.兩人上了樓,走進畫展場地,簽過名後,加入了人群中.
畫廊老闆正向客人介紹畫家.熊海倫中等身材,穿綠色套頭毛衣,緊身牛仔褲.她一面用通順的英語,陳述作畫的經驗,不時把雙手的毛衣袖往肘上提起,特地擺出一副男子氣慨的樣子.
稍後,熊海倫帶觀眾解說她的畫,這些全是抽象畫,以龍為主題,有火龍,飛龍,海龍….色彩鮮艷,以紅和黑為主,以黃和綠為副.
她神采飛揚地講出,畫裡有關龍的中國神話故事,也特別強調,用抽象來畫龍,是要表達龍是想像的產物,沒人知道龍真正是什麼東西.於是她盡量把畫裏的龍,扭曲,顛倒,變形,真叫人看不出到底畫出什麼.
經過半個多小時的解說,有些好奇的觀眾,圍著畫家問東問西.
他和小李在一旁翻閱桌上的畫冊,和熊海倫的履歷介紹,看到畫家原來在美國已拿到碩士學位,小李對她更為讚賞.

過了些時候,小李找個機會跟熊海倫聊上,他立刻把王漢宇介紹過去.
起先,他們用英文交談,漢宇湊不上嘴,也沒吭聲.後來,熊海倫主動用上海話開腔,兩人就接著聊下去.這樣,小李反而還撘不上,走開一邊看畫.
小李留意到熊海倫越講越多,漢宇反而漸漸不作聲,臉色和神情也越來越不自在.過不久,漢宇繃著臉走到小李身旁,示意要離開,小李有些困惑,終於在他催促下,離開畫廊,走下樓去.

兩人往外走時候,小李問漢宇是什麼回事,他不出聲,搖頭苦笑.
開車上路,小李說:「我看熊海倫挺行的,來美國才五六年,不但拿到的藝術碩士學位,還在學校教畫,又開過三次畫展.
「騙子,無聊的騙子,我看你是上當了.」他終於開始發作.
「是嗎?我不懂你的意思.」小李不解.
「你看她畫了什麼,那些畫全是鬼畫符,騙你們這些外行人.」他有點激動.
「她大膽的創新造型,色彩運用靈活,每張畫她都能說出來龍去脈,我看都還畫得不錯.
「那你就錯了,從她畫的東西,你可以看出她是在塗鴨,假抽象之名,其實是因為毫無根底,畫不出真正的好東西.」他惱火繼續反駁 :「這種事情我看多了,以她的出身,搞戲劇的,以前在學校裡學過一點畫,就出來招搖騙人,真是厚顏無恥.
小李被他這番話激的點光火:「你怎麼可以隨便貶低別人,你怎麼曉得,她在這三五年裡,沒有下過功夫去磨練?我同意你,沒有根底的人,不配畫抽象畫.但是,你也不能否認,她已經摸索出作畫的路子.
「你們這些外行人,就是容易受騙,老實告訴你,我把她看透了.」漢宇接著說
「你知道她怎麼問我?她問我畫什麼,是抽象還是具象?我說,是畫寫實.她馬上不肖的說,要趁早去掉舊東西,趕上潮流.
他破口:「放狗屁,她是什潮流,要我跟她.」漢宇怒氣騰騰,口沫橫飛.他繼續:
「提到以前在上海的幾位老朋友,她都看不起,我就是不服氣,拿個碩士學位有什麼了不得,畫不出真正好畫,永遠不會被人看得起.
小李淡淡的應他:「畫得好不好,見仁見智,咱們也不用再吵了.
回到家裡,玉芬問他看畫展的印象,他又把滿腹牢騷發洩了一頓.
玉芬沒跟他吵,帶小強往超市買菜去.



「小強,不要再胡搞,弄髒一身,又會挨你媽修理.
「我不會弄髒,我跟你一樣,要用油彩來畫畫,用蠟筆沒意思.
才唸一年級的小強,也頗有點天份,從小跟他爸塗塗抹抹,已略有根基.
「好,我以後有空再教你畫,你現在不要搞了,去一邊玩.」他下令.
「我不要,家裏全是你的畫畫,沒什麼好玩,我要的電動車,你也不買給我.
「那你就出去玩吧.」他只好推塞.小強聽到准許出去,也樂得往外跑.

這陣子,為了開畫展,他作畫得很勤快,日以繼夜的畫了三四個禮拜.
滿屋子到處都是他的畫和畫具,這個既是客廳又兼廚房餐廳的畫室,原來挺寬敞的,現在已經雜亂的像個倉庫.
再過幾天就要開畫展,他點數著房裡的畫.有兩張沒完成,另外三張有待修補,還有半數畫需要裝框.如果不能及時在預定時間開畫展,他就得付出昂貴的場地租金,同時,也將失去記者訪問的機會.
他心裡盤算著,時間已相當緊促,感到有幾分焦急.畫展事關緊要,這不僅是他在美國首次個展,更可能是他從此名利雙收的開始.何浩天曾告訴他,如果能在美國開三五次畫展,就有希望以傑出人才,向移民局申請永久居留.他為此期待已久,只許成功,不能失敗.
天快黑時,玉芬下班回到家裡,見他還忙著作畫,也幫著替畫裝框.
「我想把三兩張小一點的畫,裝上好框子,不夠的材料,等會出去買回來.
玉芬一面度量畫框架,一面說:「我看還是免了,家裏現成的材料,應該可以湊夥,裝上好框子,不見得就能賣高價錢.說不一定,買畫的人會重新配上自己喜歡的框子.
「我可不同意你的看法,這次畫展,我們重金租個好畫廊,總得体面些,不能像上回那麼寒酸,只用普通材料湊夥.俗話說,人靠衣裳,佛靠金裝.
「我看,你不要把這個畫展看得太重,免得希望愈高失望愈大.」玉芬說.
「你又潑我冷水,平心而論,以我的造詣,我一生只配作個窮畫家嗎?」他不服氣:
「前次,隨便把畫擺在那家斃腳畫廊裡,弄得一張畫都賣不出去,這次,咱們租了這家金碧輝煌的畫廊,加上畫廊老闆,準備隆重邀記者來作宣傳,我看這次畫展必定大有斬獲.
玉芬很體會他此時的心情,轉開了話題:「你跟小李聯絡過沒?禮拜一下午,他有空來接你嗎?
「小李沒空,再說,他的車子也小,我已經托何浩天幫忙,請他開他的旅行車去畫廊.」他興奮地說:「等開過這次畫展,賺他一筆,然後買部好車子,暑假裡,咱好好到處玩玩. 
三天後,畫展終於如期展開.漢宇跟畫廊簽了約,六四對分,展期一個月,租金八百塊錢.
當天下午,十來位客人參加了簡單的茶會,其中有一個,是地方報紙的攝影記者,拍些照片就走了.不久,何浩天也因有事離開.整個下午,他守著畫廊,笑迎每位來客.他的英文雖然破,勉強可以交談.他發現,有兩位客人花很長時間看畫,過後,又去找畫廊老闆,談了一會才離開.
兩位客人走了後,畫廊老闆過來告訴他,已有客人看上他的<虹橋倒影> <院衣婦> ,兩幅畫都已下了訂金.漢宇興高采烈,直守到畫廊關門,所有客人都走光,才跟來接他的小李一起回家.
回到家裡,他把經過仔細告訴玉芬,難掩興奮之情,一口氣灌了瓶啤酒.
他大略盤算了一下,照這樣下去,一個月內該可以賣出十來張畫.每張畫平均千把塊錢,跟畫廊六四對分後,仍然可以實拿到手上萬塊錢.
再過兩天,畫廊老板打來電話說,又有客人看上他的<蘇州運河> <鷺鷥田> ,由於標價偏高,客人問是否願意降價三成賣出,他在電話裏,毫不考慮的一口回絕了.隔天.客人還是放下訂金,照價收買.他心裏樂得難以形容,感覺有如打贏了勝仗,有生以來最大的一個勝仗.

畫展開了一個多星期,畫廊老闆又打來電話,他聽到那熟悉的聲音,不禁喜上眉梢,高興地對著電話有說有笑.幾句話之後,他沉靜了下來,臉色也逐漸變得凝重,最後他放下電話,兩眼發直的掉在沙發上,整個人像個洩氣的大皮球,
畫廊老闆告訴他,由於股市大跌,那位看上他的畫的客人,已經在黑色的星期一,輸光了所有賭本,瀕臨破產的邊緣,把所有訂下的畫全都退掉了.

自從畫展跟著股市一起栽個大跟頭之後,王漢宇一直悶悶不樂,成天垂頭喪氣,像支打了敗仗的公雞.他懊惱,賭氣了兩多禮拜,連畫筆都不願去碰.
他怎麼也搞不懂,股市竟是這般凶悍,又怎麼會跟他賣畫扯上關係.
電視上,他看到華爾街股票交易場裡,黑壓壓的擠滿了男男女女,彼此呼天搶地,暴跳如雷的吆喝,活像一群野獸,搞得天下大亂,也搞匝了他的畫展.因此,每當他看到電視播放股市的鏡頭,他都會恨得咬牙切齒.
有一回,他恨起來,拿筆隨手在紙上,畫了幾個叫喊買賣股票的人物,然後把他們撕碎,再搓成一個紙團,用勁的丟進字紙筒裏.
不作畫的日子,的確令他覺得枯燥無聊,心窩裡總感到有股悶氣.他成天守著電視,咖啡一杯接一杯不停喝.
自從玉芬要他戒煙後,咖啡就成了他的新寵.有個晚上,他看完籃球賽,接下去又看了場電影,整個晚上,灌了好幾杯濃咖啡.

好不容易熬過個把禮拜,終於到了考駕照的日子,他心情緊張無比.
雖然有小李細心指導,又經過三四個禮拜的苦練,仍然叫他非常心虛.
這也難為他,學的是小李手排擋的車子,開是會開,卻仍不夠熟練.
考前,他一直向小李問東問西,深怕還有什麼遺漏.小李勸他放鬆些,這次考不過,下次再來.
跟監考官打過招呼後,上了車子,考官板著臉坐在他旁邊,開始指使他做這做那.他一直相當緊張,考官的話,很多他都沒聽進耳裏,考官因而對他有幾分不耐.
路試時,考官說前面路口要左轉,他心一慌,臨轉彎時才打方向燈,考官瞪了他一眼.
路試結束,考官沒給他通過,原因是轉彎沒及早打方向燈.為了這個小失誤駕照沒考過,他感到窩囊極了,連連向小李道歉.小李只好安慰他,好人做到底,開車送他回家.

回到家裏,漢宇垂頭喪氣,連晚飯也沒胃口吃,感覺腹部絞痛,心頭直發悶.
從沙發走往浴室的時候,就已感到頭暈,上過廁所,他發現排便墨黑帶血,立即叫了玉芬過去檢視.玉芬看他臉色發青,人倚靠著門牆,表情痛苦,連忙扶他上床躺下,趕急打電話,請何浩天過來,立刻驅車前往醫院.
經過檢查,証實他的胃潰瘍又復發了,這回患得比以前更嚴重.因此,輸血,滴注和鼻管一起來,住院幾天,等情況穩定後,才可回家療養.

住院的第三天,他的病情已有相當好轉,醫生拔掉鼻管,只留滴注,人就感到舒暢多了.
傍晚時,玉芬帶小強來看他,小強看他的鼻管不見了,驚奇的問:
「爸,你的鼻管呢?,你不想作個外星人啦?
他高興地說:「我從外太空回來,現在我要重新做個地球人,不作做外星人了.
「做外星人好玩嗎?」小強問
「不好玩.」 他轉問兒子:「小強學校功課好嗎?
「好啊,我得了個A.
他高興地摸著兒子的頭說:「小強真乖 等爸爸出院回家了,一定買個電動車給你.
「哇 太棒了,我要爸爸趕快出院.」小強高興的大叫起來.
「小強,小聲點,不要吵到別人.」玉芬說.
「爸,你猜我今天在學校畫了什麼?」 「你畫了大卡車.」他胡亂猜.
「不對,我畫你躺在床上,鼻子接了一支管子,手上也接了管子,老師說,我畫得很像,要拿去展覽.
「胡鬧,這有什麼好畫的?你真會尋爸爸開心.」他苦笑著說.
「老師說,我很會畫,畫得好,能賺很多錢,像大畫家梵谷,一張畫可以賣幾千萬塊錢哪.」兒子搖頭晃腦得意地說.
他不禁大笑起來,不停地笑了一會.「別聽你老師胡扯!」他終於停住笑聲,正經說:「你長大後,做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許當畫家.
玉芬打趣說:「不當畫家也好,免得將來有天,你也會全身插上很多管子,變成個外星人.
他聽了,搖著頭,閉起雙眼,把兩顆正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使勁的壓回了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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