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秤下的白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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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秤下的白與黑

黃蝴蝶

那是2012年秋天的一個上午,窗外秋風瑟瑟,漫天金黃色的落葉淩空飛舞,我坐在律師樓的辦公桌前,忙著準備一份明日出庭要用的文件。這時,前臺通知我,辦公室進來了一對亞裔男女找我。我放下手中的工作去把他們請了進來,順便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他們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問我是否會說國語,聽口音便知道他們是來自台灣,在美國聽見華語,心中總是有一種同胞手足的親切感。那位男士先自我介紹說他叫法蘭克,法蘭克看上去約莫五十幾歲、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斯斯文文的,穿戴也很乾淨俐落,他講起話來不疾不徐輕聲細語的,儼然是個有教養的斯文人。女人叫南茜,個子嬌小,一頭短髮,清秀的臉上還留有幾分青澀和靦腆,一身碎花衣服,文靜中透出一絲靈氣,舉手投足間便可以感受到她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感情細膩的溫柔女孩。他們靠著窗坐了下來,我一抬頭,看見此刻窗戶的玻璃上正停著一隻小小的黃蝴蝶。

看來兩個都是主流社會知識界的人士。可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是父女呢?情人呢?還是夫妻呢?我暗自揣測。經他們自我介紹了一番後,我才知道原來他們真是一對夫妻,來辦理協議離婚的。儘管我有些意外,但我立刻停止和他們作進一步的交談,並按照相關離婚法律規定,向他們明確闡明,為了防止雙方利益衝突,我們事務所是不能同時代表兩方的權益。那男人一下子就聽懂了我的意思,他說讓我們代表女方的利益,他自己代表自己,並全力配合我們的工作。

他還告訴我,他們早已擬定好了離婚協議。在這次婚姻之前,他在美國還有過三任太太,前三任每人都和他有小孩,這位二十六歲的女人是他在美國的第四任太太,唯獨這位新任太太還沒有小孩。在美國,他有四棟付清了貸款的房子,其中三棟是獨棟的別墅,一棟是連體的公寓房,他準備把這四幢房子分給四任太太一人一棟,考慮到前面的三任都和他有孩子,所以三幢別墅就分給她們一人一幢,他們目前住的這幢新公寓房就留給南茜,而他離婚分完財產後,就會離開美國去中國大陸生活。說完這些話後,他藉故有事便先行離開,留下了年輕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客戶,剛過完二十六歲生日的南茜。

南茜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什麼話也沒說,只見她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憂傷,看得出來她很愛這個拋棄她的男人。這時屋裡就剩下我們兩人,我在等待她的敘述。大概是發現我在注意她,南茜有些不好意思,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後,開始娓娓地向我道來他們這四年的婚姻……。

南茜出生在台灣一個工薪家庭,她的父母親都是同一所學校的小學老師,父親教美術,母親教語文,家庭生活算不上富裕,父母親辛苦將她拉扯大,並按照她的喜好供她在台灣文化大學美術專業讀書。她憑著她父親遺傳給她的藝術天賦,學習努力。不久,她的成績就在學校名列前茅,成為她們美術系的佼佼者。

在她二十二歲那年,她的一幅有關地球暖化的作品〈留住美〉被美術系的教授、她的導師法蘭克看中,而推薦去法國參加世界大學生作品大賽。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那幅作品竟然獲得了世界和平獎第二名。而她心中最感謝的是導師法蘭克。

她和法蘭克去法國領獎。領完獎後,博學多才的法蘭克教授帶著她參觀遊玩了法國的名勝古蹟,三十五天的朝夕相處,教授那翩翩風度加上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和關愛,讓情竇初開的她沐浴了愛河,幸福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就這樣,她和自己的導師法蘭克,一個比她年長二十八歲,已經有過三次婚姻的教授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師生戀。最後,法蘭克兌現了他對南茜的承諾,再一次離婚娶了南茜為妻。

和年長於她父親的法蘭克結婚後,由於受不了學校中的風言流語,南茜不得不終止了學業,法蘭克也辭去了教授的工作,他們雙雙離開了學校。法蘭克是美國公民,他幫南茜辦了移民來到了美國。他們住進了法蘭克為她買的一個嶄新的三房兩衛的公寓,過上了恩恩愛愛如漆似膠的幸福生活。為了不妨礙生活的品質,他們計畫先悠閒地過幾年再考慮生孩子。

法蘭克離開台灣,辭去教授工作後,便在美國從事房地產行業,而南茜則成為了一個全職的太太。當時的她,是那麼地滿足。

為了更大地開拓事業,法蘭克去了中國。沒想到的是,他們的愛情也因此走到了盡頭。有一次法蘭克從中國回來後,他告訴南茜說他又愛上了一個二十一歲更年輕美麗的重慶女孩。說到這裡,南茜開始哽咽,停頓了一下後告訴我說,法蘭克是一個很好的男人,聰明優秀、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但是他總是無法抗拒年輕漂亮的女人。

看著她滿含淚水的雙眼,讓我也為她難受。這麼好的女生都不懂得珍惜,還算是好男人好丈夫嗎?她真是年少無知,閱歷太淺,才會被騙。我輕輕拍著她的肩說,這樣的男人不值得妳為他流淚。此刻,南茜再也栓不住內心的痛苦和憂傷,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她邊流淚邊說,她是那麼全心全意地愛著法蘭克,多想和他就這樣過一輩子。但是,她不願意讓他為難,看他痛苦,所以選擇了成全他。因為一旦心已經離開了,就算強留住他的人,對兩人來說都是很痛苦的事。於是她主動要求和他離婚,放他自由,她認為愛一個人就要讓他去做他開心的事。

聽南茜說到這裡,我的心隨著開朗了,我為她的大度、為她的文明、為她的人格,點頭讚許。我心想,如果世界上多一些這樣善良的人,麻煩就要少很多了。為了這個善良的女生,我接下了這個案子。她離開前我叮嚀她,我不想再看到她為他而流淚,她默默地點了點頭,簽完了字就離開了。我向法院遞交了案子後,心裡想著一定要幫助南茜,為她爭取她應得的權益。

第二天星期五中午,前臺遞給我從法院拿回來的歸檔影本,我便打電話去法蘭克家裡,準備讓他來我辦公室簽收。電話是南茜接的,她告訴我法蘭克昨晚因接到一個從大陸打來的緊急電話,已回中國去辦急事了,估計要下週末才能回來。

我還記得那天是十月十五號星期一。早上我剛跨進辦公室便接到了南茜的電話,她那非常焦慮不安的聲音給了我不祥的預感,她一定要立刻見我一面。我連忙打開日曆本準備安排和她見面的時間,而那時的她早已迫不及待地等候在我辦公大樓的下面了。

不到一分鐘,她就已經出現在我的面前,神情憔悴,蓬頭滿面,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和上次來時判若兩人。她惶恐地走進了我辦公室後立刻關上了門,告訴了我一件讓我十分震驚的事。法蘭克十月十一日接了個大陸打來的電話,說是有急事要他趕去中國。他二話不說拉上上次回來時還未來得及打開的行李箱,趕到機場的緊急票務處,用雙倍的價格買了臨時加急票,飛往中國。

在十四號的傍晚,他重慶居住的社區,有個鄰居遛狗經過他家別墅,小狗掙開繩子跑去他住處的門口嗅來嗅去不肯離開,那鄰居好奇地走近時,聞到一股血腥味,還看見他家門縫下面有紅色乾涸的血漬。鄰居還記得十二號晚上遛狗的時候,他看到法蘭克拉著行李進去後,就再也沒有看到他出來走動。鄰居越想越蹊蹺,便立刻報告了社區的保安,保安拿了鑰匙開了門一看,法蘭克頭朝著大門趴在地上的血泊中,已經完全沒有了生命跡象。

他們馬上通知了員警,很快警車趕到了,法醫看了他的屍體,推論了法蘭克的死亡時間應該是在四十八小時以前。由於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而且完好無損,大門探視孔的蓋子還沒合上,按照法蘭克趴在地上的姿勢員警初步推論是有人敲門,法蘭克通過探視孔看了一下,正是他急於想見的人,以至於他還沒來得及蓋上探視孔蓋子就開了門。而根據地上的腳印證明進去的是四個人,其中最先進去的是女的,後面跟著三個男人。這些人進去後二話沒說,當場朝法蘭克身上連開了十九發子彈後就馬上離開了,前後作案時間應該是不出五分鐘。連他的行李箱都沒打開,所有的護照、現金、金表和項鍊全在,一樣不少,唯獨只少了他的手機。

根據調查,員警初步確定是情殺。他們用他的護照通過美國領事館找到了南茜,瞭解到法蘭克因為國內有一個女朋友,但是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女朋友的長相、名字,和與她相關的蛛絲馬跡。通過手機線路搜尋,不久後員警便在樓下的垃圾桶裡找到了法蘭克的手機。再進一步通過電話公司的協助,發現在他的手機號碼中最常通話的另一個手機號碼,全都是用法蘭克自己的名字和地址開的,而且也早已關機沒有任何線索。員警通知了美國領事館以情殺案結案。

南茜目前是法蘭克唯一的一位合法親人。她告訴我她會去聯繫一下法蘭克的前妻們和孩子們,看有沒人願意和她一同前去中國重慶料理他的後事,她必須在明天晚上趕到那裡去處理法蘭克的喪事。說完她匆匆走了。看著她焦急萬分、淚流滿面、傷心欲絕遠去的背影讓我思緒萬千,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一周後,南茜又出現在我的辦公室,可能是過於悲傷也可能是一路奔波之故,她看上去顯得更瘦更小更憔悴了,幾乎瀕臨崩潰。看著她布滿血絲的雙眼,就知道她已經幾夜沒睡了。她告訴我,她求爺爺告奶奶似地求遍了法蘭克的前妻和孩子們,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陪她去送他最後一程,每一個人都是惡狠狠地把她拒之門外。就連原本想把法蘭克放在他二太太家那一套他生前所最喜歡的西裝帶去為他換上,二太太都斷然地拒絕。最終無奈之下,南茜只能讓法蘭克穿著他當時穿了去中國的便衣便褲上路。前妻們的冷酷無情讓南茜悲痛萬分。

南茜又說,當她處理完法蘭克的後事,拖著疲憊的身心回到美國走出機場時,法蘭克的三個前妻和孩子們一哄而上,逼著她馬上在把法蘭克名下的三幢房子過戶給她們的手續書上簽字。按美國加州遺產法的角度來看,法蘭克走時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所以他所有的財產包括美國的四棟、大陸的十六棟和台灣的三棟房產,以及三百多萬美金的存款、六百多萬美金的基金,統統都歸於他現任的妻子南茜一人。南茜沒有理睬前來吵鬧的她們,她來問我究竟該怎麼辦。我向她分析了法律的規定,並幫她撤銷了離婚的案子,把她的身分從離婚改成了寡婦。我又幫她找了一個專門辦理遺產的律師,送她出門的時候我安慰她:「要堅強,一切都會過去的。」她含著淚水,點點頭走了。

兩個月後,我接到了南茜的電話,她告訴我。法蘭克的前妻們把她告上了法庭。我再一次鼓勵她,要勇敢面對、要堅強。後來經過了八個多月艱辛的訴訟過程,南茜全盤勝訴,法官並在當庭宣判三年的禁制令,不讓前妻們接近南茜,還判了讓她們給付南茜三萬多美元的律師訴訟費用。

結束了,一切看似完全結束了。當那些太太們垂頭喪氣地走出法院的大門口時,她們萬萬沒想到的是,南茜的律師早已拿著南茜為她們準備好的三份財產過戶公證書在外面等著她們。當她們目瞪口呆地接過房產過戶公證書時,全部不可置信地傻了並淚流滿面。不知是為了得到意外之財高興?還是為自己對南茜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

我鼓勵南茜回學校去把書讀完,然後找一份適合她的工作,證實自己存在的價值,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

一晃三年過去了,南茜也和所有案件中的人物一樣漸漸地淡出了我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在辦公室的玻璃窗上再度看到一隻小小的黃蝴蝶。我輕輕地向牠走過去,而牠拍了拍翅膀,往西飛走了。我呆呆地望著牠漸漸遠去,失神了片刻。

那天下班回到家,和往常一樣,我八點鐘準時習慣性地打開電視看看新聞,同時放鬆一下緊繃了一天的思緒。我剛在沙發上坐定,一條新聞吸引住了我的眼球,「二十九歲的單身女志願者南茜在南非做義工時不幸遇難。美國政府已找到了她的遺囑,按照她的遺願,將她價值千萬美金的遺產全部捐給了美國紅十字基金會。」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仔細看了電視的畫面,這不正是我所認識的那個文雅纖柔善良而有著萬貫家財的南茜嗎?她完全可以像許多人夢寐以求地在美國過著富裕優越的生活,享受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可是她卻捨棄了這一切去了南非,在一個艱苦落後、貧困荒涼的地方默默地當了一名義工志願者,而最終把她年輕的生命留在遙遠的異域。

看著畫面上定格的年輕臉龐,我的淚水泉湧而出。南茜,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女性,就這樣永遠地消失了。在悼念她的同時,我也為她驕傲,她像一隻美麗的蝴蝶,匆匆地飛來這個世界,又無聲無息地離去,用短暫的生命譜寫了一首最美好的讚歌。她把生命的意義及最美的瞬間留在了我們的心中。

註:本文作者任職於美國律師事務所,本文由真實案例編寫,為保護當事人隱私,人名地點皆經過修改。人物性格和案情經過,若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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