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常常做著一個紫紅色的夢，夢境多半記不清楚，但那光影一定是紫紅色的。

   這不是美國那間廚房。抽油煙機的吸力大多了，油鍋裡，菜下去那“嚓”的一下也特別響亮。一股特別的清香鑽進鼻孔：與魚肉葷菜完全無關，跟茄子、豆角、白菜、辣椒也都不一樣，是那樣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看看鍋裡，深綠與紫紅在鍋鏟的翻炒下肆意地舞著，撫摸著那些撕去粗皮、白白嫩嫩的苔梗，在氤氳的蒸汽裡給它們染上酒醉般的酡紅與紫膛色，於是，滿眼皆是紫紅。隨後撒上細細的姜米，放些許鹽，最後沿鍋邊淋下一匙本地特釀的“漆醋”。幾分鐘，一盤活色生香的紅菜苔捧在我手上，薰薰然立馬讓人陶醉了！這不是夢，是真的，是我今年回到長沙真實的事情——二十多年了，我終於吃到了紅菜苔！

   讀小學那陣，平日並不熱衷家務的我，擇紅菜苔卻是蠻喜歡的，尤其喜歡剝菜苔上紫紅色的皮。一棵菜苔，嫩的那頭苔尖是不用剝皮的，寸多長一段掐下來就行了。除了最下麵的老葉子，菜葉也如法摘成寸許。最後剩下靠根部那紫瑩瑩的苔杆，從根那頭起可以剝下一條條兩、三寸甚至更長的皮，留下裡面白白的苔梗，那是我從小最喜歡的事。五姑總是把那苔杆留給我，讓我“過癮”，飯桌上還來幾句表揚，我更是樂此不疲。後來我“升級”做媽媽了，也曾以此“引誘”過兒子來做點家務事，無奈，他不像我，一點也不上當。

   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六十年代初饑餓日子裡的事。鄉下的大姑因為患癌症，跟我們住在一起幾年了。但她沒有城市戶口，沒有定額口糧也沒有任何配給品。靠著五姑微薄的薪水，除了為她治病還要接濟鄉下三位沒有勞動力的叔伯，我們家缺糧少錢，過得十分艱難。一個週末，有同事答應帶五姑去湖區，用衣服換些吃的回來。可是挑來揀去，我們已經沒有兩件像樣的、可以不需要穿的衣服了。五姑柔聲跟我商量：“把你那件粉紅色襯衣拿去好麼？”那是她用自己的巧手，把零碎布巧妙地拼接起來為我做的，我只在六一兒童節和表演時穿過幾回。一聲“不嘛”已經到了嘴邊，抬頭看見五姑帶著愧意的眼睛，我咬牙點了點頭。五姑回來，初春的寒冷把她的臉凍得白慘慘的。我知道，她的一件棉背心也沒有了。打開提袋，她帶回了一包紅薯乾和一大把紅菜苔。那天晚飯吃得很晚，肥嫩的紅菜苔讓我們感到少有的飽足！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穿著那件粉紅色襯衣在臺上唱歌。紫紅色天鵝絨的幕布徐徐拉開，舞臺的燈光也是紫紅色的。五姑坐在台下，臉色被燈光映得紅紅的，滿臉笑容看著我拍手。可是第二天，我看到五姑帶飯的盒子裡，粗老的菜梗頭和紫紅色彎曲的皮都黯淡無光地捲縮在裡邊……

   後來，依然年年吃紅菜苔，我沒有想到會跟它有久違的日子。

   離開中國是8月，匆忙的整理與行程、初到新大陸的張惶與適應，日子艱難漫長卻又飛逝而過。一轉眼春節來了，雖然不放假，家裡好歹也要做幾個菜應年景，這才盤點起食材來。雞鴨魚肉在美國都普通，香菇木耳海帶腐竹這些乾貨也不缺，唯獨國人常吃的素菜不豐，一年四季都是白菜、韭菜、芹菜、蘿蔔、番茄那麼幾樣。突然就想念起家鄉的菜來，這時節，冬莧菜該上市了吧，白菜苔、紅菜苔也快有啦！哦，紅菜苔，我想它，也連帶想起好多過去的日子，想起撫養我長大卻已然長逝的五姑，可憐她辛勞一輩子卻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到美國跟父母團聚以後，一起聊過很多家鄉的事，但怕他們傷心，一些苦難並不曾提起。

   紅菜苔是我們兩湖特有的菜，不曉得這樣美味的絕不是地道的湖南湖北人。我母親是南京人，在長沙的時日不長；生長于斯的父親卻跟我一樣也記得紅菜苔：“是啊，長沙現在是吃苔子菜的時候啦！紅菜苔的炒法跟其他青菜都不同一點，要放點薑醋，特別起口味。”不錯，以前老百姓的飯桌上很少葷腥，除了小菜（素菜）就是鹹菜。而紅菜苔放了薑醋，就介於小菜與鹹菜之間了。一家人圍坐而食，葷素也是它，鹹淡也是它，一碗足矣！爸還記得長沙人的俗語“春菜如馬草”。那是說春天的青菜馬草般大量上市，又多又便宜。農民大量種植的白菜、油菜都抽苔了，再不採摘就開花老去不堪食用，而紅菜本就是吃菜苔為主的，比白菜、油菜更受歡迎。記得一到春天，菜市場的青菜堆得像小山，小販攤檔或擔子上的則更見水靈。一尺上下的紅菜苔被捆成稍稍向下彎曲的小把，菜苔的一頭紫紅發亮，一根根排得整整齊齊；菜葉那頭苔梗漸小，葉片像鹿耳般精神挺拔，微微撒開，仿佛紫紅和深綠相間的孔雀尾巴，實在愛煞人！

   後來這些年，我其實好多次回長沙，卻陰錯陽差沒趕上這個季節。今年已是暮春三月，沒想到竟然還有紅菜苔！儘管菜苔較老到了尾聲，依然令我大喜過望！窗外，布穀鳥“咕咕咕”地叫著，我在灶台邊剝著菜苔，神思又回到了那逝去的歲月。“哎呀，那麼老的就不要了吧！”先生拿過我手上的一截紅菜杆杆。“為什麼，剝了外皮就不老了呀！”我固執地又撿了回來，細細地剝去外皮。心底裡，甚至對那丟棄的紫紅色外皮都有幾分不舍！如今捧著手上這細膩的瓷碗，盯著熱氣騰騰的美味，心裡竟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二十多年了，你白日黑夜無數次地出現在我腦海中，我家鄉的紅菜苔，我紫紅色的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