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十一月上旬，我和先生聊到好久没去洛杉磯了，很想念那兒的朋友及當地的一些美食。我們計劃下次去洛城時，要和哪些朋友會面敍舊。先生提醒我：「別忘了，要將探訪黎錦揚先生也列入行程之中。上次去看他時，和他約好了往後每次到洛杉磯時，都要再去看望他」。没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没隔幾日，便傳來黎先生已於十一月八日辭世的消息。

       初次見到以英文小說《花鼓歌》聞名國際的黎錦揚先生，是在一九九七年九月的美西華文圖書大展，和他有一面之緣。當時他年約八十出頭，因常跳國標舞的關係，身材仍相當挺拔，精神奕奕，英俊儒雅，頗有玉樹臨風的氣質。見到這位鼎鼎大名的作家，我這個小讀者非常興奮的請他簽名留念，他欣然答應，親切謙和的和我交談合影，絲毫没有大作家高高在上的架子。

       二０一七年夏天我和先生帶小女兒回洛杉磯度假，文友瀟瀟看我們難得來一趟加州，便邀我們結伴探訪黎先生。瀟瀟是洛杉磯華文作家，她的文章頗獲黎先生賞識，因而結緣。她常去探望黎先生，幫他整理文稿。黎老對她而言，亦師亦友。因黎先生是湖南人，喜歡吃辣味的菜餚，我們先到一家中餐廳買了麻婆豆腐、乾煎魚、炒青菜、咕咾肉、及揚州炒飯，帶去和黎先生共進晚餐。

       黎府位於好萊塢的住宅區，是棟白牆綠窗欞的樓房，庭園綠草如茵，花朵盛開，還有棵棕櫚樹，環境相當優美，黎先生住在一樓，平時由看護照顧。幽居的生活，不免有些寂寥，看到我們來訪，黎先非常高興。他拄著助行器，前來迎接。雖然大部份時間他都必需坐在椅子上，不若二十年前健朗，但思緒仍然清晰。

       走進屋內，牆上掛著許多奬狀、證書、字畫、珍貴的照片及史料，記錄著黎先生波瀾壯濶、精彩絶倫的一生。我看著那些令人引發思古幽情的老照片，時光彷彿倒流了數十年，想起民國史上傑出的黎氏八駿，個個都是鳳毛麟爪的傳奇人物，心中不禁縈繞著他七哥黎錦光先生創作的經典名曲 －「夜來香」的動人旋律。

       我們邊吃邊聊，方知他是靠著獎學金，到耶魯大學戲劇系留學。不久前他還以高價將他的劇本《開路先鋒》和北京的一家影業公司簽約，客廳牆上還懸掛著劇本簽約發佈會的横幅。雖然已是年逾百歳的長者，但黎先生依然筆耕不輟，每天看報，常常整理文稿，他對文學的熱情與毅力著實令我敬佩，也很值得後輩學習。

       他還和我們分享他那段悵然的初戀，他二十出頭時曾在雲南邊境一位少數民族土司家中担任英文翻譯，和土司的一位親戚產生戀情，不久後因對方移民緬甸只好黯然分手，後來那位姑娘死於戰火之中。他說若是他當年隨之前往緬甸，可能也早已被打死了，不在人世，也不會有後來留美成為作家的經歷。從他的談話中，可以得知他對初戀情人的懷念，八十多年前的往事如在眼前，我很訝異他那驚人的記憶力。

       陪他聊約兩小時後，黎先生很希望我們能再待久一點，但顧慮到他年事已高，為了避免打擾他休息，我們只好拂了黎先生的好意，依依不捨和他告別，並相約等我們下次來洛城時一定再來探望他，至今我一直忘不了他那有些失望的神情和充滿期盼的眼光。

        那次探訪黎先生，我們夫妻都非常喜悅，不僅因為黎先生是知名的前輩作家，也是我們認識的人中，惟一年逾百歲、福澤綿長的人瑞，是活生生的歷史人物。我告訴隨同的小女兒：「黎爺爺是享譽中外的華裔作家，他的劇本曾拍成好萊塢電影及百老滙歌舞秀，電影還提名過好幾項奧斯卡金像獎，是我們華人引以為傲的大師。」這對小女兒而言，也是很難得的機會教育。

       事隔一年多，我一直很想將這段經過記錄下來，但卻因諸事繁忙，遲遲沒有動筆。直到十一月時，心中突然有種驅力，促我提筆寫了篇小文，紀念這段因緣，没想到隔天即傳來黎先生已然仙逝的消息，令我非常震驚錯愕。難道冥冥之中，我已有所感應？遺憾的是，我們夫妻一直放在心上，要再去探訪黎先生的約定，已成了未竟之約。

       而今我也只能為黎先生祝禱，願他安息主懷，錦名永揚，未竟之約只好留待將來在天國再續了。

（寄自達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