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到退休後才開始健身運動，最近四年尤其做得勤奮。每周三次我走到離家一哩路的「老人之家」—— 說錯了，不是「老人之家」，而是「長者之家」—— 去參加一個長者運動營。英文中的「senior」通常被翻譯成老人，其實「老人」在英語帶些輕藐和不敬。如果你把「senior center」說成「old folks center」，即使美國人懂得你說的是什麼，也會意識到你對當地文化不夠深入。同樣的，如果你直指某某是老人，儘管他或她的年紀已經七老八十了，仍然顯出你的冒失，對方或者還會生點氣。上了年紀的西方人坦然自稱senior（長者），但是對「old (老) 」這個字還是不願對號入座。從這裡你可看出，中西文化對於「老」的觀念有所不同。我認為西方長者比較不認老，也不易顯老，往往到了八九十歲還是精神旺盛，穿著打扮花俏崇尚年輕，仍然有興趣有精神追求羅曼蒂克的情愛——這些都跟西方的文化特徵大有關係。

我去的這長者之家是經慈善家捐獻基金而建，由縣政府負責管理，為62歲以上的長者提供各種免費服務，譬如：早午餐﹑諮詢﹑健身班﹑乒乓球﹑手工藝﹑電腦班，還有巡迴的醫藥和牙科治療等等。來的人大都享有各種免費政府福利，是住在長者公寓的貧窮者。我只參加健身班，而且從第一天就下定決心長期參加，只因為帕翠霞是班上的教練。她今年73歲，身體挺直而苗條，完全看不出年紀。她教學認真而謹嚴，一如軍隊裡的教官，你動作如不精準就會被她吼叫；剛來的人往往被她叫得膽戰心驚，來了兩次就不敢再來，男士尤其受她不了。如果你捱得過這一關，就會發現她其實笑容滿臉，友善而親切，叫得出所有人的名字，如好朋友般關切我們。她教的運動包括平衡﹑舉重﹑伸展等等，一堂課下來把我們身上所有的肌肉筋骨都練習到了。她强調姿式的正確，而不是能做多少動作，或是能擧幾多少磅啞鈴。班上的學生都已被她訓練得挺胸縮肚，身體拉成筆直線條，走起路來虎虎有風，自稱是「長者戰士（senior warrior）」。

帕翠霞教練最可貴的是她的正能量，她絕對不愛聽誰說自己老了的話，總是説我們覺得自己有多年輕就是多年輕。她常把一些關於健身的讀物帶到課堂與我們分享，談到姿態的重要，可預防摔跤和筋骨痠痛；提起微笑是對別人和自己最好的禮物，給人快樂也給自己欣慰；强調我們的心態是健身抗老的基本動力，給與我們精神力量和生活動力。她樂觀而振奮，班上的長者戰士都能感受到她的精神，也都能體會到運動的樂趣。

這家健身營的人數不定，多時可達到三十餘，少時也有15位像我這樣常到者；極大多數是女性，兩三位佔極小數的男士受盡女士的寵愛；其中有的不諳英語，也有受了高等教育的。班上的人種如聯合國一般，有非洲裔﹑菲律賓裔﹑中南美洲裔﹑幾位美國白人﹑與我同來的東方人，還有最近沒露面的幾位中東和東歐人。你很可能會被我們的年齡瞎一跳，我們中間有一半已近八十歲，有幾位已經九十出頭。99歲的阿根尼斯是年紀最高的，曾是海軍護士，如今除了耳聾之外，身手敏捷，走起路來我們都趕不上；最近沒見到她，因爲她主動去幫忙搬椅子，被員工阻止，說你這年紀受了傷我們擔不起，她以爲員工嫌她老，生氣不來了。還有位已七十出頭的非洲裔露碧，三年前第一次出現時，是擠在輪椅裏的兩百五十磅膨大軀體，令人擔心她如何從輪椅爬出來做運動。露碧如今固定上課，已不用輪椅了，體重減少了八十磅，號稱還要再減五十。她熱心快腸，到處為我們的長者健身營做宣傳，已經成了我們非正式的代言人。班上同學感情融洽，見了面都熱烈擁抱，彼此問好；哪天誰沒來上課，必有人掛念，或來電話，問候你是病了或出了什麼問題？我們是不分種族和國籍的忘年交，彼此關切鼓勵，愛帶鮮花和水果獻給帕翠霞教練，每逢生日和節日也愛帶蛋糕冰淇淋來和大家一起慶祝。

我感覺國内同胞比較在乎年齡，也喜歡動不動就問別人有多少歲了，即使不開口也會在心裏推測對方有多大。在大陸，不管是交友相親，或是求職找工作，年齡都是必要的考慮。如果年長者還想追求婚姻或是對情愛有興趣，一定會被人笑話；而在美國，長者理所當然地談情說愛，也沒人側目；如果雇主問你年齡，你可以上法庭告他年齡歧視。大陸女性55歲就要退休，男性還可等到60歲，因爲這些年紀就是「老年」的起跑線；這真是令人心驚，人哪裏會老得這麽快？我最近還讀到一位大陸名醫的養生秘方，這位先生說：五十歲以後要少鍛鍊，休息是最好的鍛鍊，要保養就是要多休息。這種中國迷思顯然已經延綿到了海外，加拿大一些中國朋友對我說，他們的子女不許他們在外面參加社區活動，也不要他們再寫文章或與外人來往，只要他們好生靜養就行了。這些子女的督促當然是出於孝心，然而卻是與這方面的研究報告背道而行的。科學報告一再提醒我們，身體和智力都是需要不斷地鍛錬和挑戰的，所謂「不用則廢」就是這個道理。年紀大了之後，身體和智力的確都會衰退，但是延遲衰退最重要的方針，反而是這方面的鍛錬和挑戰；而與人的交流和往來，更是年長者最需要的養分和滋澤。人不管是什麽年紀都需要做事，做自己年紀可做的事，尤其是做自己喜歡的事，這才能給我們成就感和鞏固我們的自我價值。昨天的報紙上有則新聞，美國一位90歲的曾祖父剛從大學畢業獲得學士學位。你也許會說這麽老的人一脚已踏進棺材了，幹嘛還上大學？！我猜想他的囘答是: 我本人高興嘛！又有何不可？

從課堂走出來，我放眼周圍的天地萬物，覺得世界美如斯，燦爛明亮無比。我興冲冲地忙著寫作和生活，沒時間去想自己的年齡，深感每一天都帶來生命的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