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婦人朵拉

散文

小婦人朵拉

姚嘉為

                                                               

    父親常戲稱母親為「朵拉」,母親聽了,便沉下臉來。朵拉是狄更斯《塊肉餘生錄》中的「娃娃妻子」,嬌美可愛,天真善良,令男主角一見傾心。婚後他才發現,妻子完全不會料理家務,怎麼也學不會記帳和烹飪。母親是職業婦女,一生省吃儉用,從不荒疏家事,卻被丈夫比喻為朵拉,難怪她感到委屈。

    但是從她初為人妻人母的小故事看來,當年她確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

 

                         初為人母

    民國三十八年九月父母在廣州結婚後不久,父親便奔赴戰場,此後歷經兵荒馬亂的分離與逃亡,他們終於在海南島會合,隨軍來台,在嘉義落腳。父親在台中上班,周末回嘉義,平日由母親獨撐門戶。有一天父親回家,母親喜孜孜地邀功,她買了一隻公雞,以後母雞就會下蛋了。父親哭笑不得,不忍點醒她。

    母親懷孕後,有一天閒坐窗前看書,忽覺腹部發癢,彷彿有隻小麻雀在驚惶飛撞。她大驚,連忙前往醫院。醫生笑道,「不要驚慌,這是好事,你的孩子會動了!」她為自己可笑的舉動靦腆地笑了,安心地回到家裡,滿懷母愛,完成了第一件為我縫製的衣裳。傍晚時分,她獨自外出散步,天上星光燦爛,路上燈影迷離,滿街踢踏作響的木屐聲,伴著人們的笑語聲,只有她形單影隻。她格外想念起外地的丈夫,不禁哭泣起來。因恐路人看見她頰上的淚痕,她專挑燈光黯淡的偏僻小路,回到漆黑冷清的家。

    分居兩地非長久之計,他們決定遷居台中,先得把房子頂讓出去。父親在大門上貼了招貼,不久就有人來看房子了。母親卻躲起來,不敢去應門,多虧鄰居幫忙,才把房子頂讓出去。

    我出生當天,母親站在搖籃前,癡望著,喃喃自問,「是我生的嗎? 我真的會生孩子嗎?」我開始哭泣,漸漸滿臉通紅,聲嘶力竭,她卻紋風不動,沒想到我可能是餓了或渴了。哭聲驚動了護士,趕緊跑進來,拿起奶瓶餵我,我大口吞嚥,咕嚕作響,很快地吃飽睡著了。護士望著呆立一旁,手足無措的母親,笑著走開了。

    從醫院回家後,夜裡我啼哭不止,擾得地舖上的父親輾轉反側,無法成眠,煩躁地叫著,「吵死了!」母親熬夜餵奶,換尿布,又抱又哄,累得睜不開眼,父親只管自顧自地睡覺,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她火了,心生一計,一邊猛拍大腿,佯裝打我,一邊呵斥,「看你還哭不哭?」這回父親聽見了,不敢吭聲,以後再也不抱怨了。

    母親當時才二十多歲,以前是家中么女,何曾做過家事? 青春年代,閒來無事,她不是攬鏡自照,翻閱時裝雜誌,為自己縫製時髦衣裳,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好友逛街,到戲院連看幾場文藝電影,去舞廳跳舞,喝大杯的可口可樂,生活無憂無慮。

    婚後隨夫來台,舉目無親,一切從零開始,這才嚐到了為生活發愁的滋味。每天牽掛的,無非是那隻剩下的豬玀怎麼還不肥大起來? 那幾隻雞為什麼要得雞瘟? 錢袋為什麼一天天扁下去? 女兒為什麼要生病? 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婦別無選擇,只能面對生活的磨難,漸漸地蛻變。

 

                    住進林家花園

    民國四十年代初,父母親住進了台中霧峰林家花園。初次聽說,我驚呆了,那是台灣四大名園之一,中國式的山水園林,建築古色古香,花木扶疏,環境幽靜。梁啟超曾應邀作客於此,住在萊園中,題詩詠贊園中景緻。父母這對平常小夫妻,剛跨海而來,竟然住進了林家花園中,太不可思議了!

    家中有一組在林家花園拍攝的老照片,背景因年歲久遠而模糊,依稀可見推出式的窗戶,水泥台階磨損缺角,廊柱斑駁,油漆剝落,幸好人物還算清晰。

    全家福中,父母並肩坐在花壇前,二十多歲的母親,身穿碎花夾襖,黑長褲,短短的捲髮,圓圓的臉,笑靨如花,略顯豐腴。我大約兩歲,穿著母親縫製的衣裳:棉布衣褲,毛背心和繡花圍兜,正奮力掙脫她的懷抱,從她膝上滑下來。父親三十多歲,穿著長袖軍服,左胸前有部隊番號,領口別一枚軍官徽章,年輕俊朗。

   父親和我的合照中,他眉開眼笑望著我,我一手搭他的肩,一手指向遠方,噘嘴唱歌,小腿微微翹起,露出母親縫製的黑布鞋。那張母親牽著我在大門前散步的照片中,她已大腹便便,大弟快出生了。由此推算,這組照片應該攝於民國四十二年初。

    還有一張胡伯伯與我的合照。他身穿中山裝,笑容可掬,曾在游擊戰中負傷瘸腿,是親友們尊敬的游擊英雄。我猜想,也許他正好來拜訪,或者也住在林家花園中,替我們拍了全家福。

    民國四十二年春,大弟在霧峰出生。當天母親由一位鄉親太太陪同去台中醫院生產,車子還沒離開霧峰,大弟就在車上出生了。父親為何不在? 當時他在哪裡?

    從父親身穿軍裝判斷,我們住進林家花園應該是軍方的安排,時間大約是民國四十年至四十二年間。偌大的園林中,我們究竟住在哪裡? 住了多久? 父母生前沒說過,我們也沒問過,如今悔之晚矣。

                         后里鄉居

    四歲那年,我們搬到台中后里貸屋而居。那是一棟日式平房,矗立在空曠的原野上,蒼松翠柏掩映,門前芳草如茵,野花繽紛。屋旁有果園和菜圃,一條小溪蜿蜒而過,不遠處有株高大茂密的老榕樹。母親為這田園風光雀躍不已,她說自己「像個野女孩,把孩子往草坪上一扔,忘我地在草地上奔跑跳躍。」

    第二天,她在鳥兒的鳴囀聲中醒來,晨光熹微中,走到老榕樹下,遇見一位笑盈盈的美麗少婦,攀談起來。她來自山東,當過護士,丈夫在外地上班,家中也有兩個幼兒,兩人一見如故。正談得高興,忽聽見孩子的呼喚,「媽媽,我要吃餅餅!」兩位少婦連忙轉身回家,跑進了同一棟房子,驚喜發現,竟是隔了一條甬道的緊鄰,從此成了能談心又能互相支援的好友。

    每逢回憶后里往事,母親總誇讚榮媽媽是女中豪傑。在那個生活困窘的年代,每逢家中有客,她總能張羅出一桌佳餚款待客人,等客人離去後,一家人過著啃饅頭、嚼鹹魚、喝菜湯的日子。榮媽媽見義勇為,有一回鄰居腹痛如絞,雖然言語不通,靠著一位女學生的翻譯,她判斷病人得了急性盲腸炎,當機立斷,請幾名壯漢把病人抬到火車站,由她親自護送到台中就醫,臨行前把兩個幼兒交託給母親照管。病人付不起開刀費,她變賣了金鐲子代為付款,她的義行傳遍了小鎮,贏得了當地人的尊敬。

    后里小鎮生活寂寥,我們常在附近的老榕樹下乘涼。家中有兩張后里時期的老照片,一張是我坐在父親膝上,在大樹下唱歌。這幅畫面讓我想起黃自的「本事」:「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有一回並肩坐在榕樹下,風在林梢鳥在叫…。」第二張是全家福,父親推著自行車,我坐前座,母親抱著大弟站在一旁,一望無際的草原延伸出去,不遠處的老榕樹默默地守候,如同家中一份子。

    民國四十四年小弟出生,父親調職台中,和朋友合買了一塊地,各自蓋了一棟獨門獨院的房子。我們有了自己的家園,不再遷徙漂流。

 

                        自己的家園

    家園最初只有一間客廳兼餐廳,兩間臥房,一間竹子搭建的廚房兼浴室。廚房外側是一大片稻田,常見農夫吆喝著水牛耕田,夜裡蛙聲不斷。每逢下雨,雨水從屋頂縫隙滲入,地面經常濕漉漉的。母親在煤球爐上煮飯燒菜,晚飯後,燒一鍋熱水,替我們洗澡,送我們上床後,又回到廚房中,以冷水粗肥皂洗衣服,第二天再晾到前院的竹竿上。

    竹籬圍起的家園分前院和後院。前院種了芭樂、木瓜和芭蕉等果樹。月色皎潔,桂花飄香的夜晚,我們在前院納涼,捕捉螢火蟲,聽父母說故事。後院飼養雞鴨和山羊,也開闢了一方菜圃,種植蔬菜瓜果。竹籬外一片空曠青草地,延伸到盡處,矗立著一座寶塔,中間沒有住家,我們是這裡最早落戶的人家之一。

    大門外,幾步路之遙,有一條小溪,水聲潺潺,日夜可聞。岸邊一株高大的龍眼樹,夏天果實纍纍,常見少年郎攀到高處摘食。溪水旁的瓜棚,懸垂著絲瓜和黃瓜,蜜蜂蝴蝶在黃花間飛舞。小溪上有座木橋通向對面的三合院,年輕英俊的農夫在空地上曬稻米,老婦在旁含飴弄孫。逢年過節,母親總會過橋到對面的三合院去訂購年糕,粽子。雖然語言隔閡,但彼此都以微笑表達善意。那是民風淳樸的年代。

    家園右側有條小巷,鄰居來自大江南北,隔著小巷的緊鄰是四川人王家。王伯伯娶了一位甜美溫婉的鄉下姑娘,生了一兒一女。他提早退伍,靠著教打拳維生,桃李滿天下,人稱王師父。小巷裡還有北方人高家,湖南人楊家,四川人艾家,福建人俞家和台灣人孫家。這些人家的孩子是我們兒時的玩伴,我們便在這裡安居下來。

    我上小學後,母親考進一家公家機關,成為穿旗袍,騎自行車奔波於工作和家庭間的職業婦女,不再是充滿夢幻的小婦人了。

(原載聯合報副刊 5/12/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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