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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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坐在後院的露臺上,春風吹拂起她的白髮,飄曳半空裏。 媽媽愛美,平時不等頭髮花白,先已染黑。自從病痛纏身,媽媽懈怠下來,連理髮店都不願意去。 媽媽萎靡不振,我心疼痛,從櫃子裏找到染髮劑,我想為媽媽染頭髮。媽媽擺擺手,轉臉看花。 媽媽愛花。從懂事起,我就知道媽媽最愛鮮花。媽媽在窗臺上養花,往花瓶裏插花,來美國後,媽媽在屋前院後種花。 媽媽年輕時貌美如花,天然微鬈的頭髮半掩著白皙的俏臉。那時候,媽媽經常去外地出差。每次媽媽離家,我總是牽著她的手,送出家門,送至車站,牽絲攀藤,欲說還休。媽媽溫言細語地勸我回家,又從錢包裏取出幾毛錢塞進我手裏,倉惶而去。 有一回,陪媽媽在公交車站臺等車,我再也忍不住了,流著眼淚說:」媽,我送你不是為了要錢。」 「乖女兒,媽媽知道的。」 媽媽牽著我的手走到路邊花攤,買了一朵梔子花別在我衣襟上,柔聲說:」戴著花,等媽媽回家。」 梔子花很美、很香,我戴著花,等媽媽。幾天後,花朵枯萎了,香氣消失了,我來不及難過,媽媽回家來了。 當我長到了十四歲,青春期的生理變化伴隨疼痛來臨時,身為女性的意識也砰然覺醒。媽媽鄭重其事地教會我應對措施,送給我一朵向日葵花。媽媽說,向日葵沒有花香,卻有果實,祝願我一生向著太陽,開花結果。 我們住在紐約鄉下。媽媽身體健朗時,每天在前庭後園澆花養草,經常沿著籬笆種下一排向日葵花。向日葵,在茵茵綠草間搖曳生風,流金溢彩。 花開花落,雲卷雲舒,正當我們融入了異國生活,父親猝然辭世,母親一下子黃了臉,白了頭髮。親友們激勵我堅強起來,以慰母心,我卻時時觸景生情,悲啼哀鳴。媽媽見我消瘦不堪,硬是振作精神,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我吃著媽媽精心燉煮的營養補品,腦海裏縈繞著一首歌:「有媽的孩子是個寶。」再柔弱的女人,為了兒女便能頂天立地。 媽媽說要種一棵冬青樹紀念爸爸。樹是另一種生命,根紮在土裏,是為葉子翠綠。想念爸爸時,就給樹澆一杯水,添一捧土。手指輕輕撫過綠葉,哪怕是一瞬,深情盡在心田裏。生與死,並不是天和地的距離。 媽媽每天和花草作伴。她似乎能聽見花開的聲音,也知道花謝的時辰。媽媽忙著園裏的活,一會兒讓我買肥,一會兒又要添土。我嫌煩,又擔心她忙得累了,不料媽媽和鄰街的老人聊天,又想學習種菜。 我說: 「花園不是菜園,美國鄰居會笑話的。」 「我只種一點點,就在後園圈一小塊地,外人看不見。」 媽媽央求似的看著我,看得我心頭發酸。小時候,我想要一件稀罕東西,總是問媽要。媽若不答應,我便受了委屈似的纏著媽,不依不休。日轉星移,媽媽老了,成了向女兒索求的老小孩。可是,媽媽提要求時怯怯的,哪怕不是為自己,也是那麽沒有底氣。 於是,我買來了西紅柿和黃瓜秧苗,種下。不久,便有果實吃了。 「這可是有機食品啊。」媽媽興奮地說,臉上泛著紅暈,眼裏滿是笑意。 這,已是前兩年的事了。 往年一開春,媽媽便催我帶她去育苗場買秧苗,回家後一株一株種在後院田園裏。今年她體力不支,沒提買苗的事,我便請園丁種下向日葵。媽媽果然高興,每天都去後院看花的長勢。 陽光靜靜地照耀露臺,灑在媽媽身上,媽媽安靜地坐著,頭靠著椅背,似乎睡著了。我走過去蹲在她腳邊,將臉埋在她膝頭,喃喃地喚著媽媽。昨天下班回到家,我對媽發了脾氣,因為媽又一次硬撐著做了晚飯,炒了菜。媽媽受病痛折磨,身體虛弱,一累就更虛弱。我反覆告訴媽,除了散步,做一些輕便活動,其餘時間坐坐躺躺,看看電視,千萬別幹活。媽媽經常不聽,稍有點精神就摸索著做這做那。有時候,爐上燉著菜,媽媽坐在外間盹著了,鍋底便燒糊了,讓我擔憂痛心。 媽媽察覺到我的情緒,輕輕摩挲著我的頭髮,嘆一口氣說:「我記性不如從前了,現在幫不了你,還給你們添麻煩了。」 我眼睛濕潤了,連忙說:「媽,對不起,我不該對你發脾氣。我就想讓你把身體養好呀。」 「媽媽知道的。」 「那你就別再操心家務活了,好嗎?」 「嗯,好。」媽媽應了一聲,沈默片刻,忽又低聲說:「劉大媽死了。」 「什麽?是教你種菜的劉大媽? 」 「是的。腦溢血,一下子就走了。」 我驚懵了。死亡經常猝不及防,又無可避免地發生在我們的生命中。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之路,卻是一條多麽難走的路啊。 「劉大媽的追悼會在星期三,你能陪我去嗎?」 「能。我陪媽去。」我緊緊握住媽媽的手。媽媽的手微涼,我心裏打著顫,嘴裏說不出話來。四周靜悄悄的,唯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偶爾傳來鳥兒的啁啾聲。 園裏的樹上有鳥巢。前不久,鳥兒在樹上築窩、棲息,生下一窩小鳥。媽媽怕小鳥們吃不飽,讓我去買鳥食。鳥食罐放在樹的粗桿上,少了一點,我悄悄添上,又少了一點,我再添上。鳥媽媽還是每天飛出去,銜來小蟲餵它的寶寶。 忽然間,鳥媽媽飛出了鳥巢,後面跟著幾只學飛的小鳥。一只小鳥飛不起來,鳥媽媽用背馱起它,飛一陣,停住,倏地不見了。小鳥四下張望著找媽媽,急得在草地上團團轉。終於,它振動翅膀,怯怯地往前飛,卻又跌到在地。這時候,鳥媽媽飛回到小鳥身邊,引領著它再次起飛。 漸漸地,小鳥飛高了,飛遠了…… 媽媽看著鳥兒,若有所思地說: 「人也好,動物也好,把孩子養大了,出息了,一生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我心沈得難受,忙對媽媽說:「媽,人和動物不一樣,動物活著就是活著,人有思想和感情。老天爺讓人變老,是為了讓子孫能夠報答長輩的養育之恩。」 「但是,當父母的真不願意拖累孩子呢。」 「這不是拖累,是感情的溫習。媽,我來幫你染頭髮,就像從前你幫我梳小辮那樣。」 媽媽笑了,點了點頭。 我拿起梳子為媽媽梳順頭髮,沾上染髮膏,從頭頂染起,一縷縷染至髮梢,染刷鬢角。媽媽聽話地一會兒低頭,一會兒側臉,隨我擺弄。一向都是媽媽照顧我,我很少為媽做事,幾乎沒做過這種貼身小事。我驀然警醒,就算我趕著為媽做事,恐怕也趕不上媽媽為我的付出。然而我還是要趕,且趕且珍惜,珍惜這一生一世的母女情。 夕陽閑閑地落下,我陪媽閑閑地說話。媽一會兒說孫子小時候,一會兒說我小時候,一會兒又說她自己小時候。時光倒轉,媽媽雙目輕闔,在回憶中微醺。 晚風輕吹,日頭西沈,夕陽下的向日葵一片金黃,燦爛如霞。向日葵是看一眼就忘不了花,再看就會生出暖暖的感動。這永遠向著太陽的花朵,不變的溫暖如同母親的愛。母親的愛滋潤我,感染我,也激發起我心中的愛。世間的黑暗,生活的負擔,生命的脆弱,經常給我們帶來困擾。然而,只要太陽升起,鮮花盛開,心中的向陽花就會綻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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