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木心

評論報導

我的朋友木心

顧月華

                                 

有一年老友陳丹青到紐約來,參加木心的記錄影片放映儀式。我趕去的時候已經沒有票子,他立刻帶我進場坐在第一排,觀看木心的電影。於是我們一起懷念了木心。

木心來藝術學生聯盟報到的時候,被人鄭重的介紹給我認識,說他是我們學校最老的中國留學生。因為我們身上有很多共同點,都是上海人,都會寫作,但是又是畫家。而且有很多的共同背景和共同語言,馬上有老朋友的親切感覺。

我認識木心後,通過從直觀到客觀慢慢地瞭解了他。

在紐約,我們看到一個老頑童一般的藝術家,豈止是聰明,非常有智慧。他的臉也長得像伏爾泰,喜歡笑,也喜歡講笑話,喜歡調侃別人。笑的的時候眼睛非常善良。他住在林肯中心的附近,據說那個房子是王季千供應他住的。我們漸漸熟識了以後,他請我們幾個朋友去他家裡吃飯,雖然他做了紅燒肉青菜和紫菜湯,但是他的冰箱裡是幾乎空空如也。但同樣讓我驚訝和敬重的是他展示了他的很多小小的中國畫作品。都是才氣橫溢功底深厚的好作品。

我還跟陳丹青和木心等朋友們一起去博物館,因當年的舞蹈家鄧肯每天從一百多街的上城走向下城區上課,我們留學生也常常走幾十條街去看博物館。

留學生裡邊我覺得我跟木心兩個人的小資情調最足,我很喜歡逛大公司去買化妝品,木心終願意陪著我去,有一次我要去Lord &Taylor買一支口紅,那是一家很高級的公司在第五大道,我挑來挑去,挑了一支幾乎是透明的口紅,帶一點點肉紅色,我很滿意的付了錢,木心卻大惑不解地問我為什麼?這擦了跟不擦是差不多的,你要買它做啥?

這麼小一件事,我為什麼要提呢?後來木心把這件事寫到他的散文裡了,我變成了他的”女友”,而且是一個有點調皮有點壞的漂亮女人。我早就發現他用小說的手法寫散文,因為一般散文是寫真實的事情。

木心的散文,從我們瞭解他的海外生活的朋友來看,有杜撰幻想的成分。

他雖然嘻嘻哈哈,談吐風趣,口若懸河地講個不停,但是他對朋友其實是不太交心的,他從來不談他的過去,他的作品有很多華麗深奧的意境或文字,但是完全跟他的生活是沒有關係的。就覺得他有點不著地氣,喜歡文字的人如我,還是喜歡他的作品,有的朋友對他就不肯恭維了。散文如果跟現實生活完全脫節,我們看來就有點似夢似幻的虛假了。

關於他性格中那不為人知的那一面,就是他的苦難的過去,我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在別人的文章裡看到了,他在國內受盡屈辱的苦難歲月,一個人在經受過那樣的磨難以後,還能夠挺立,就已經不容易,更何況他在獄中及出獄後的餘生,他把自己真正的貢獻給了藝術。好像一個教徒,虔誠的、無私的、完全的、快樂的把自己全部交給了上帝,木心把他自己完全交給了藝術。

從我直觀的認識木心,到第二個階段理性的深入認識木心,是知道了他的歷史及國內的經歷後,有了對他更多理解。

我認識的木心是一個體面人,這樣的人最講自己的尊嚴,尊嚴,比命還重要。

他象一隻被深埋在地下的老鼠,在地獄一樣的黑暗裡鉆了出來,他一點一點的替自己挖掘一條通向外面的路,許多年以後,他出來了,他永遠不想再回去,不想見到把他送進去的人,不想談論這恐怖的往事,不想原諒他們,他沒有過去的溫馨回憶可以獻給人們。難道我們有權力指責他嗎?

因此我理解了他的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也理解了他的文字中的樸朔迷離。

木心在版畫教室裡上課的情景,那本身就是一張美麗的畫面,版畫的教室非常大,木心總是捲起袖子,把袖子挽到胳膊上面,繫了一條圍裙,像泥水工一樣的工作著,他佔據了很大的空間,那一排一排的長條桌上,放滿了他自己印刷出來的作品。那個屋子非常敞亮,窗外的陽光射進來,木心沁出汗水的臉,笑容滿面,那種敞亮的歡樂,充斥在教室的空間裡。那時的的木心,顯得活力十足。

藝術學生在一起,總是喜歡互相觀摩,互相學習,互相啟發。我很早拿到綠卡,還喜歡去學校看他們作畫,後來實在忍不住,向他討畫,他說你自己挑吧。於是我就挑了一張,那一天是1988年3月10號,木心用英文簽了名:Mu Xin。

如果說木心的文字璀璨發光,如天馬行空般美麗奔湧,讓人目眩神迷。木心的畫卻給予我另外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木心的版畫也好,國畫也好,其實他不畫具象的東西,他畫的是一種氣韻,一種氣場,超凡脫俗的大氣磅礴。

他的畫即使是中國畫,也完全脫離了中國文人畫的巢穴章法。沒有人物,雲彩,山水,房屋,沒有情節,沒有故事。木心的畫如音樂,有安樂,有平靜,有咆哮,有憤怒,有悲傷。從他的畫裡,你只能隱隱約約地去感受,在他的胸懷裡,到底有什麼東西噴放了出來。

我與木心有太多的共同命運,我們的童年都過得富裕,養成了一些講究的習慣,在中國多少年以來把這些習慣歸到資產階級的陋習,跟我們觀念不同,這代表人的一部分尊嚴,但是非常容易受到批判和詆毀。他的朋友曾經看到木心自己製做服裝作為出國的行頭。

我也注意到我跟木心每天見面時,喜歡互相看對方的行頭,他帶著上海老克拉的紳士派頭,穿著優雅,脖子上圍一條絲巾,喜歡被人讚美幾句,他見我寫文章總說要給他先看看,讓他幫我潤色才發出去,我還不買他的帳。

他又勸我多次要起一個單名做筆名,說你的名字不好聽,如果要做作家,不會紅。名字非常要緊,要兩個字,讓人家記得住,筆劃要簡單,然後他說了很多名作家的筆名,真的幾乎都是兩個字,包括他的名字,木心,很好記。

這是我很後悔的一件事,竟然沒有聽從他,也許己經耽誤了我的一生前途。

有一次我請他吃飯,做了幾個菜,他很久沒有吃家鄉菜了,高興得不得了。然後半開玩笑半認真半央求的跟我說,阿拉索性定規下來,或一週一次,或一月一次,來搭一次夥,吃吃家鄉菜。我卻再也沒有請過他吃第二次飯。

當我在上海買了木心的的全部作品後,讀下來,我最喜歡的是他的詩。

陳丹青說木心,他是一個精靈,我是一個野蠻人。他是一個紐約的宅男,我是一個流浪人。他的家鄉沒有人知道木心,直到九九年,有一個作家回到烏鎮,告訴人們,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從這裡走了出去,再沒有回來。當家鄉的人們呼喚木心回家的時候,他考慮了兩年,才同意回到烏鎮。

木心回到家鄉的園林別墅中,開始過他更加寂寞的生活,他杜門謝客,與世隔絕,總結了他的過去和現在,他是一個傳奇,我聽成了一個陌生的故事,甚至不敢去看望他,因為也怕被他拒絕在門外。

我永遠不會再責備他的冷漠,但是我覺得他錯過了滿園的春色。

他說的:所謂無底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里。

我說的:走過的路,也許是萬丈深淵,希望沒有人再去走。

木心又說:但願我是黑暗,我就可撲在光的懷裡。

我說:木心,你已在光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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