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回家路

散文

九曲回家路

嚴筱意

                        

     近午,黑色柏油路面上,赤日炎炎。高雄市復興二路紅磗牆內,陽光透過鳳凰木細碎樹葉濾過,已失去熱氣,和風徐徐、蔭涼不燥。黃色土狗來福在牆角軟枝黃蟬下,側躺補眠。二歳多的弟弟,拿著石頭在地上,依著木瓜樹葉的影子,刻劃歲月。母親蹲在簷下,起著紅泥炭爐準備煮飯。屋內,妹妹一雙黑眼珠,透過搖籃藤編洞洞咕嚕轉,不甘見不到人,先是咿哦,隨後放聲蹬腿大哭。母親聽到起身察看,進屋前喚我,「拿好扇子,慢慢扇顧好火,別讓火熄了。」

    來福忽然翻身躍起,汪汪叫著,跑到紅門口,尾巴左右搖得興奮。

    傳來外婆的叫門聲。我擱下扇子,跑去開門迎接。外婆穿著灰黑色唐裝上衣,寛腳褲,腳上一雙功夫布鞋,被麈土蓋過,不見原來黑色。我撲過去要阿嬤抱抱。外婆說身上髒噗噗,要我等一下。牽我進屋內,尋著母親。外婆放下手上包袱巾,到水槽絞了毛巾,擦浄頭面手腳,頭髮重梳盤上小髠,換上一件黑色緞面富貴團花暗紋鑲棗紅滾邊盤扣旗袍。她坐在餐桌邊,一邊喝著母親新泡的麥茶,一面抱著弟弟,和母親聊生活。

    外婆家在高雄縣大樹鄉嶺口村。大樹鄉不見大樹,大都夷平種鳳棃。嶺口村說是嶺,其實只是丘,或是土坡。嶺口村也就幾戶人家,一個丘連一個坡,高高低低的。每個丘頂一間土屋,一戶人家。我三歲到六歲住在山裡,直到上小學才回來。

    要出山得翻過幾個丘嶺,走一段很長的土路,到一個小土地廟口,站著等台糖運甘蔗的小火車。村人善良人情濃,牛車板臺車托拉機,見到人,總是渡一程。小火車司機經過土地公廟,速度放慢慢的,外婆先把包衭和我放上板台,自己再踩階梯拉身上車。她抱緊我,和一截截捆綁整齊的白皮甘蔗,緊緊相依,深怕我打瞌睡掉下去。兩雙腿垂在板台外,隨著輪軸幌噹,搖到九曲堂站。兩旁的甘蔗田,分成區塊,有的還綠葉婆娑如帳,有的已收割平整,只餘黃褐土塊,等著下個季節再播種。日子就在高低起伏的田裡,播種成長收割再播種,伴隨兩道鐵軌的啌咚聲,循環流逝。

    九曲堂小小月台,比土地公廟大不了多少。外婆抱我下車,謝過司機,分道揚鑣。外婆買票,我們乘小火車去鳳山站,換月臺轉大火車到高雄火車站,然後再叫三輪車,或回到外婆鹽埕區母親家,或是來到復興二路的女兒家。

    這段長長的下山路,隔著天和地,隔著千金小姐和鄉婦的不同人生。

    外婆的母親、我的阿祖,在高雄市最熱鬧的塩埕區,有房有店有生意有伙計可使喚,外婆一直是被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外婆年輕時身材嬌小,皮膚白晰,瓜子臉大眼睛,一雙眉毛彎彎密密,不須描繪已襯得眼神晶亮含笑。阿祖開裁縫店,每有新布料便做好旗袍,讓外婆穿著,到新樂街大勇路走一圈來回,布料必售罄。

    女人,不論老少、管他胖瘦,看到那身巧笑倩兮,都把自己也幻化成那美好影像,恨不得削骨減肉好塞入那身漂亮旗袍。昔日的外婆,一如今之超級時尚模特兒,任一條馬路,只消外婆走上去,都是伸展台。

    少女走在街頭,賣時裝,更秀青春。日據時代,日本大阪城商人往來打狗城和大阪城間採買販貨。新樂街上,看見那身白底青花旗袍,裹著一身青春,情不自禁喚出聲。少女一轉身,兩隻晶亮眼睛看去,商人再挪不開腳步。

    阿祖說:「萬萬不可,妳可知他的底細?」 卻怎麼也拗不過被寵壞的女兒。大阪人租屋包住少女夢幻的心。隔年少女成少婦,生下我的母親。那年是日本昭和十年,西元一九三四年。母親四、五歳時,大阪人決定不再穿梭海上,長居大阪。商人嗅覺總是敏銳,察覺日本戰爭情況不太樂觀。

    家裡有一張黑白照片,攝于昭和十五年,輪船甲板上,大阪人牽著母親,外婆微笑在側,三人衣著光鮮,準備航向傳說中的文明城市。照片年久模糊,但仍可看見少女的興奮眼神,終於要回去他的家鄉大阪城,想必繁華如京城,她喃喃地想:「我也是讀日本書長大,沒什麼可怕的。」 女人為愛,眼睛迷離,再遠的天涯也會跟著去,母親的話,怎聽得進?

     後來為什麼兩人孤身返回?大阪人如真心愛她們,為何未護著她們歸返?

     母親說是她吵著回來的。日本國內為支援前線連年征戰,一片蕭條,吃穿均需配給。阿祖家那曾過得這種苦日子?實在住不下,就回來了。

     我有時猜,彼時母親還小,也許不懂。是否,大阪人已有正妻在?一如父親的鄰居好友吳伯,撤退來台的老芋仔,為求娶得吳媽,怎麼也不敢明說大陸已有妻小之種種?又是否,心高嬌氣的外婆被騙了去,到了大阪,看到一切,又想到自己母親的警告,那個恨那個惱,怎能住下?女人傷心,第一想到的是娘親。幸好,娘家還在,阿祖到港口接她們倆回家,絶口不提早告訴過,只説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很少再回大樹鄉嶺口村。甚至,也不大敢用那個「回」字。寄住外婆家時,我堅信會回到習慣的都市,但我喜歡外婆的抱抱跟陪伴,也都是真的。外婆再嫁外公,鉛華洗淨,名模餘韻成了夫妻倆茶餘飯後,天寶遺事般,只是宮女未老。

    那日,外婆抱著大弟坐在餐桌板條凳上,剝香蕉給大弟吃。她喝著剛泡好的麥茶,一面跟母親聊。餐桌旁的搖籃裏,餵飽奶的妹妹,乖乖躺在搖籃,榻榻米房的小收音機,一首一首的歌曲流淌著出來,〈白牡丹〉、〈月夜愁〉、〈望春風〉,句句訴說女人的心事。女兒婚後生活種種,眉間幽怨心中苦悶,無人可說,只有母親一眼便全懂得。只因她也走過。

    往事,沒有來得及老去的,在我央求下,母親一遍遍為我述說。這是我思念外婆的方式,讓母親說。這時候我便縮小了,變成母親的女兒、變回外婆的孫女。聽母親述說她母親的曲折,我則一次次溫習外婆帶我來回山上與城市,路程彎彎轉轉,有認識的作物與不認識的人,四季倒是都熟,蚊子與夏夜也是。

    咑的一聲,外婆的扇子拍上牆面,我沒被嚇醒,而知道外婆在,一個翻身,更挨近外婆,沉沉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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