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巴黎到伊犁

散文

從巴黎到伊犁

 伊犁

     說什麼來著?巴黎伊犁根本搭不上邊,黎犁同音而已。可是人的聯想力是無窮的。那年我在香港中學畢業,從香港坐船,一個多月後居然來到巴黎的街頭。是命運的安排嗎?每人在世上,從出生一天開始,都是身不由己,為什麼嬰兒在出生時,大聲哭喊呢? 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會被時代的一個個浪潮,推送到不同的環境。

     解放前的一年我在家鄉的山區出生,父親已去香港謀生。兩年後母親也走了, 從小我沒有父母在身邊,只在照片中認識他們。先是祖母看顧我們兄妹,祖母去世後,哥哥去姑媽家住,不久後他去香港。我被送姨媽家寄養,她自己沒有小孩,對我很好,可我不是她的女兒。我開始讀小學,後來她領養了一個小弟弟,

    我十歲的時候,家鄉打大食堂,糧食不夠,常常吃蕃薯。在我父母的安排下,我隨著一位同鄉偷渡去香港。時代的巨浪把我推往香港,一個英國殖民地,中西混合的城市,卻讓我躲過了國內的大災荒。那年我十歲,在香港繼續讀書,上三年級。

    我中學畢業的那年,生命的另一個浪潮,把我推的更遠。為了逃避香港不穩定的前景,我們一家人,哥哥去了加拿大留學,我跟父母 居然在一些親友的幫助下,有機會去巴黎。父親先搭飛機走,我跟母親走的時候是十月,搭乘一艘載貨的郵輪。從香港到馬賽,一共三十八天。因為那時蘇伊士運河關閉,輪船要繞道非洲好望角呢。

     坐船經馬尼拉,到星加坡,穿過馬六甲海峽,進了印度洋,我心中恐慌,覺得離開祖國越來越遠,雖說我受殖民地教育長大,可是我們讀過國文,中國歷史,自己是中國人,如今要去外國,究竟會怎樣? 會不會永遠被放逐回不來呢? 心中的難捨與不安,隨著距離天天加深。我如一個沒有國家被背棄遺忘的孤兒, 在大洋裡,船一直往前走,我在艙板上,面對茫茫大海,晨昏看日出日落,在海上很久也看不到陸地,有時會很傷感,自己的未來是否跟船一樣漸行漸遠?

我們到巴黎已是十一月深秋。離開香港時還是暖和的初秋,穿著短袖衣服,到了巴黎看各人都穿上大衣。眼前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巴黎的房子很老舊,矮矮的不超過四層樓。外貌全是古典造型,過去只有在“羅馬假期”,或“花都之戀”等電影內看到的背景。我們暫住一位遠房親戚白叔叔的家。樓下大門高大沈重,用一把老舊的鑰匙打開,暗黑樓梯間的燈會自動啪一聲著了,燈光黯然,牆壁也是灰色,木樓梯在腳下咯咯的響。一層樓住一戶,樓上樓下的住戶一般都不認識。

巴黎冬天的天氣總是灰濛濛的,很少看到豔陽。有一天晨早,天空好像更灰黑,沈重如鉛,或如蓋了一張絨毯。我走在路上,看被籠蓋的天,十點鐘倒像六點未亮的天空,路上行人踏著匆忙的腳步,趕路似的,法國人本來很會享受生活,走路不徐不疾。我在每天早上去語言學校的路上,發覺空間逐漸出現一些小小的白點,很輕,會上下飛舞,不像下雨,也不該有飛絮。 我看著看著,呵,突然心中明白,是雪花! 我從來沒見過,沒碰過,它們輕輕的,細細的,無重量,無實質,碰到地面或飛到手心手背便消失。我很興奮,真想喊叫,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第一次看見雪。可是周圍的人好像沒有注意,腳步照樣匆匆。我看到每人面前依稀有一股白煙,是大家的呼氣,因為空氣冷,凝結成白煙,隨著他們往前。

    巴黎的生活是夢嗎? 我有時覺得回到一百年前,俊朗的法國紳士們,衣裝典雅,一般是黑外套灰長褲,加一條鮮紅或橙黃的圍巾,頭髮微捲,也不那麼短,很自然的梳在兩鬢。他們英俊瀟灑,看到美女會吹口哨,懂得禮讓給女士。而女士們呢,長相打扮高貴,在公共場所不大作聲,穿著長的深色大衣,窄腰,長腿裹著皮靴,頭髮自然捲,披在肩上,有時隨便在頭頂捲一個髻,也沒多化妝,麗質天生,很有氣質。在地鐵車廂內,一般人都不講話,坐著的一定看書。聽說法國人都很浪漫,除了妻子或丈夫,都公開有情人,他們也喜歡香水,法國以出香水聞名,一瓶香水可能是某人的一個月薪水呢。

    我來巴黎後,每天去上語言課兩個小時,我跟很多國際學生一起,學拼音,記單字,慢慢連成簡單句子。還有動詞名詞,每個字都分陰陽,前置詞,動詞也分陰陽,動詞又分不同時段,有點複雜。可是每天早上我都很高興去上課,可以躲避苦悶的生活,還有母親不快樂的嘴臉。下課後,我從公園的門口進去,草地上覆蓋的白,不是很白,看來是雪,我很高興可以遠離路上的行人與車輛,故意走在草地上,把一個個腳印落在地上。我來過,我的腳印可以證明。盧森堡公園裡有一園子的法國梧桐,全落葉了,只剩乾禿禿的樹枝,很蕭颯,加上灰色的天空,原來冬天是這麼的蕭條。

    是巴黎的氛圍帶給我寫作靈感嗎? 沒有督促,也無鼓勵,我只想記下自己走過的路,遇見的人事。在船上茫茫大海中的惆悵不安,首次看到巴黎的興奮,巴黎老三區的溫州人生活,新老華僑的面貌,從冬天走進春天的鮮明變化---我開始寫一些見聞,雜感,速記。過去心儀的作家,如冰心,丁玲,魯迅,老舍, 朱自清,徐自摩,艾青,張愛玲等等,他們的作品很多是在外國寫的。巴黎,一個浪漫之都,在我一片平凡的天空上,在前進的路途中,替我添加了美麗的雲彩 。我個性內向,在人前不會說話,用文字來表達比較自在。很多作家都有筆名,我想應該也有一個筆名,暗暗尋找,慢慢思量,讓我找到“伊犁”,多適合我,身在海外,心繫故鄉,做一個勤懇的筆耕者。

     我在巴黎難有適合的出路,第二年便申請去了英國唸護理,希望能自立更生。對寫作的願望一直存在。我開始寫一些報導跟散文,寄去香港的一些雜誌,居然被錄用發表了,這是對我最大的鼓勵。護理畢業後,命運的另一個浪潮,把我推上北美的土地,讀大學,結婚, 生兒育女,照顧家庭,走上一條人生的道路。1979年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每隔幾年出一本書,包括寫實小說,散文等,在香港,台灣,大陸等地出版。

終於,五十年後我訪問了伊犁,心中的繆斯,遙不可及的樂園,天山腳下的小瑞士, 讓我看到它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奔流洶湧的大河,一排排整齊如牆的白楊樹,連綿不斷的耕地,如回到久別的故鄉,我感到無比親切。可惜來去匆匆,如驚鴻一瞥,期待下一次讓我再回到它的身邊,感受它美麗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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