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黃卷憶故人》- 重讀琦君女士散文有感

評論報導

《青燈黃卷憶故人》  

— 重讀琦君女士散文有感

夏青青

                                                                                                       

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喜歡讀書的人,對此自有體會,我也一樣。可是在出國後,再讀中文書籍,真的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三十年前,我少年出國遠涉重洋,初履異鄉語言不通,風俗不同,驟然失去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異常苦悶。在課堂上變得沉默寡言,不再談笑風生。思念故鄉的一草一木,思念故友的一顰一笑,課餘不思痛下苦功攻克語言關,反而大量閱讀中文書報。手撫方塊字,如見故友;翻閱中文書,如聞鄉音。大量閱讀中文刊物,無意中在報紙上邂逅琦君女士。

那時在歐洲能夠看到的中文報紙只有三種,《中央日報》、《大公報》和《星島日報》。《中央日報》的副刊水準很高,不乏名家,可是文章通常較長,字體小,看起來比較累,是需要好好消化的大餐。《大公報》和《星島日報》有一兩版文學雜談專欄,每個專欄板塊不大,長的文章分期連載,是很好的小品。記不清是在《大公報》,還是在《星島日報》第一次讀到琦君女士的散文。

當時《中央日報》在臺灣印刷,空運到歐洲,看不到當天的報紙。《大公報》和《星島日報》在歐洲印刷,訂閱客戶郵遞家中,也不準時,但是每天傍晚在火車站專售世界各地報紙的書報亭,可以買到空運過來的當天報紙。為此祖父每天不辭勞苦跑到火車站去零買,而我每天傍晚都期待祖父回家的時刻。

通、通、通,沉穩的腳步聲在走廊響起,我馬上放下手頭正在做的事,站到門後,握緊門把手,在祖父走到門口伸手掏鑰匙的瞬間打開門,送上一個微笑,然後注目祖父的手中。祖父笑著把報紙交給我,由我來按需分配。老人家交遊廣闊關心時局,必讀新聞版面,瞭解國家大事,看看老友行蹤,文藝版就留給我。諾大的客廳裡,祖父坐在窗前的餐桌旁,手持放大鏡,逐條逐字看新聞報導。我坐在沙發上,打開落地燈,迫不及待地掃過副刊專欄,再反復品味我喜歡的文章。

每一期報紙總有十多個專欄,其中包括琦君女士的散文專欄。時隔三十年,專欄的名字忘了,可是“琦君”的名字沒有忘。文章題目全部忘了,可是零星細節沒有忘。記得她父親有一文一武的隨從副官;記得她父親高聲誦詩,用聲音陪伴她走過一條黑暗的長廊;記得她有一個珍重收藏的寶貝,哥哥弟弟珍愛的玩具,兄弟先後夭亡,留下她獨對遺物悲悼;更記得她的母親有一頭烏油油的長髮,每年在洗頭日長髮披落飄飄若仙,讓她相信在外為官的父親會給母親買一套亮晶晶的水鑽髮夾,然後父親回來了,帶回來一位如花美眷……

琦君女士經歷戰火,漂泊海外,思鄉念土,寫下很多回憶文章,娓娓敘述家鄉風物童年種種。透過文章我認識的她不是現實中的高齡名家,而是一個比我還年幼的小姑娘,和我一樣飄泊異鄉,同病相憐,心有戚戚焉。眼中看的是她的幼年故事,心中想的是我自己的童年經歷。她的桂花在我眼裡是故鄉的槐花,她的哥哥弟弟是我的老師同學。我也有自己的寶貝,一個漂亮的小匣子,收藏兒時故友的來信,撫摸來信如握故人之手,在等待下一封來信的時候,反復看,反復看。陪伴她在晚年重回故鄉,走過故鄉的小巷,聽著鄉音叫賣聲,看她手捧家鄉小吃,淚流滿面。想像我在某一年重回故鄉,再吃江米條,再吃山裡紅,會流淚嗎?這樣想著的時候,已經雙眼濕濕的。

中學幾年,如此這般埋頭中文書籍報刊,在書籍中尋覓故國,在文字中尋訪故人。混到高中畢業,進入大學,發現不能繼續混日子了,於是痛下決心告別中文,揮別舊夢埋頭苦讀。畢業後在職場拼刺,倏忽人到中年,驚覺故土遙遙,故人渺渺,舊夢飄飄,不勝惶恐惶惑,提起筆來試圖挽留時間的腳步,伸出手去試圖尋摸故人的衣角。

重新提筆,很自然地書寫心中情感,第一篇文章題為《十度春風》,紀念祖父周年。那一年親愛的祖父逝世十周年,回想生活點滴,回憶音容笑貌,追憶最後時刻,含淚提筆寫下十年前無法寫下的文字。十年來不敢觸碰的細節,一點點回憶。二十年沒寫的文字,一個個搜尋。一個字,再一個字,一行,又一行。透過一個個方塊字,那個冬天的雪花再次紛紛揚揚充斥天地,茫茫風雪中祖父的面容若隱若現。夜靜更深,停筆抬頭,悄聲問:爺爺,你,還好嗎?

從此再次走進文字中,重新尋尋覓覓,尋覓回鄉的道路,尋訪走散的故人,尋找失去的青春。

燈下提筆,幼年情景歷歷在目,兒時故友重新走來。怎能忘記老家那小小的院落,槐花飄香,香椿青翠,梧桐搖曳。北屋裡油燈飄忽,父親講故事的聲音依然繞梁。西屋裡炊煙嫋嫋,母親的面龐被蒸氣熏得紅彤彤水津津。南屋裡書聲琅琅,笑聲琅琅,幾個女孩迎門讀書,對鏡梳妝。怎能忘記故鄉那小小的校園,教室裡我和同學們一個個挺胸端坐,看誰能堅持更久。操場上我和好友奔跑追逐,好友的辮子在背上跳躍,我的短髮在空中飛揚。怎能忘記故鄉那小小的村莊,村北金黃的麥田風中起伏,村南墨綠的棉田花朵盛開,村東的青紗帳密不透風,村西的菜園瓜菜累累。更怎能忘記那村裡的左右鄰居鄉里鄉親,曾經給我講故事的伯伯,曾經給我包紮手指的嬸嬸,曾經為我治病抓鳥的堂兄,曾經為我梳頭的鄰家姐姐……

深夜裡,燈光下,一幕幕往事浮現腦海,一個個故人露出笑容,在文字中重新向我走來,走來。練筆幾年,心中疑惑,什麼樣的文章才是好文章呢?這樣寫個人回憶生活瑣事有意義嗎?深感自己理論見識不足,必須廣泛閱讀學習名家,於是再次想起琦君的名字。

先生歸國為我帶來琦君女士的散文集《青燈有味似兒時》,展卷閱讀,似乎再次看到三十年前認識的那個女孩。遺憾這本文集沒有收入我還記得的文章,於是上網搜尋,找到讓我三十年難忘的文章,在《髻》裡再看到她母親緞子般閃亮的頭髮,在《金盒子》裡再看到她和哥哥、弟弟玩耍爭奪,在《下雨天,真好!》裡再聽到她父親吟詩……列印出來,深夜獨坐家中頂樓,燈下反復閱讀品味,思考為什麼這些文章讓我三十年不忘。

琦君女士是正宗科班出身,畢業于之江大學中文系,師從國學大師夏承燾教授,不難看出她文學修養深厚,但是從不刻意賣弄華麗,行文極為平淡,如話家常。回憶文章如同發黃的老照片,畫面感極強。可以看到她母親披著長髮在廚房忙碌,一綹綹的短髮不時拂著她白嫩的面頰;可以看到她和哥哥圍著金盒子捧著香煙片,可以看到她和弟弟一起包紮泥兵的腿;可以看到亮晃晃的煤氣燈,老老少少的鄰居們擠滿大廳,大人們坐在一排排的條凳與竹椅上,孩子們擠在紫檀木太師椅裡,一個個光腳板印印在茶几上。

但是看她的文章,最深刻最感人的還是一個“真”字,感情真摯,情節真實,文字真誠。平淡的文字,毫不做作的深情,對親人,對家鄉,對故園,無不讓人動容。文集後面附錄一篇琦君女士訪談錄,提到女士恩師夏承燾教授的話“情要真,義要深,文要精,格要新”。短短十二個字,我反復看細細品味。“文章內容所含之情要真,情真語摯是天下至文。煉字煉句要精,以最恰當之字,表情達意,但非矯揉造作,以詞害意。風格要新,不模仿旁人,不學人言語。寫作的心情要輕,不要抱太重的得失心。”。

看到此處,擊節讚賞,這不正是解我疑惑的答案嗎?這不正是琦君女士魅力所在,不正是我三十年難忘她的文章的原因嗎?女士說自己只是“兢兢業業,誠誠懇懇地寫我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這不也正是我想做的,我該做的嗎?

好書不厭看還讀,益友何妨去復來。重讀琦君女士作品,如晤故人,會心微笑,伸手相握。時光匆匆,人生漫漫,且讓我於青燈黃卷中再訪故人重尋舊夢,且讓我文字中記錄浮生所見所聞所思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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