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美國加州州府沙加緬度西南方向半小時車程的地方，有個叫樂居（Locke）的小鎮，其實還沒中國一個村子大，此處只有一條馬路兩條街道。這樣一個不大起眼、土得掉渣的地方，竟然是美國的第一條唐人街。

樂居占地僅八十五市畝，共有建築三十一幢，多數為兩層。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這裡有學校、有商鋪、有影院、有書店、有公園、有餐館、有旅館、有博物館、有中藥鋪、有公司行號、有萬世至尊的孔老夫子和天下為公的孫文先生塑像……

冬日午後的陽光懶洋洋地照著鱗次櫛比、斑駁陸離、古老破敗的建築。二樓某處可見晾曬的一些花花綠綠的衣服被褥，好似飄揚在微風中色彩斑斕的萬國旗幟。臨近黃昏，可能因為是聖誕假日期間，大部分商鋪早已歇業打烊，僅有書店和零星幾家商鋪照常營業。

信步走入樂居小鎮僅有的這家書店，你會驚歎店內書籍物件擺放的雜亂無章和無從下腳，店主有氣無力地照管著慘澹的生意，並問了我們三個經典人生哲學問題中的其中一個問題“你們從哪裡來？”當時我差點回答他說“我們從東土大唐而來”，但又生怕店主說我不會聊天。

其實《西遊記》第八十二回中二師弟（兄）早已給出了這三個深奧問題的正解。且看：（那怪）問道：“長老，那裡來的？”八戒道：“那裡來的。”又問：“那裡去的？”又道：“那裡去的。”又問：“你叫做甚麼名字？”又答道：“我叫做甚麼名字。”那怪笑道：“這和尚好便好，只是沒來歷，會說順口話兒。”……據說現在問這三個問題的哲學家們是各單位負責登記來訪客人的門房和保安，還有高校的宿管阿姨。又據說現在出了第四個哲學問題：來做甚？

走在樂居小鎮主幹道旁的各個建築連成的步行回廊中，我們仿佛坐上時光穿梭機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西元一九一五年，吾國先輩們在鄰近核桃塢（Walnut Grove）的家業慘遭大火焚毀，於是痛下決心，要在美利堅開發第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一塊樂土。一群華裔商賈集思廣義，成立委員會，與當地業主趙芝樂居（George Locke）先生達成共識，租用其土地，在此建立一個華人居住的社區。社區由華人建築師親手設計，於是眾華人擼起袖子，前後歷時五年，終於建成我們面前這座可憐可愛的樂居小鎮。

一九二〇年後樂居小鎮相當繁華，居民達五、六百人，全屬華人。不僅有賭館、酒館、煙館，甚至還有國民黨分舵和若干妓館，此地曾有“加州之蒙特卡羅”稱號。

走在街上，我們彷彿可以聽見百年前賭館開門時跑堂一聲清脆的“開市嘍”和酒館中猜拳行令的喧鬧聲，看見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的青樓女子在妓館門前向過路行人擠眉弄眼、搔首弄姿。煙館中幾個骨瘦如柴的傢伙斜躺在炕上，手裡正捧著大煙槍吞雲吐霧，旁邊有人專門伺候著裝煙倒茶，享受著鴉片煙土帶給人的夢幻般刺激和快感。大人用一隻大手捂著自己孩子的雙眼，另一隻手緊抓著孩子的一隻胳膊，貓著腰嘴巴湊在孩子耳朵旁邊，悄悄告誡女人是老虎之類的言語，急匆匆拖著孩子從街心走過。牲口販子們和潛在的買主賣主相互拽著手指在草帽的遮掩下進行著心照不宣的買賣交易。衣衫襤褸的叫花子佝僂著腰，手捧著一隻破茶缸，步履蹣跚，挨門挨戶沿街乞討。扒手們泥鰍般地穿梭在稠密的人群之中。樹梢上一群烏鴉噪晚風，學堂裡諸生齊放好喉嚨。菜市場的吆喝聲，買賣雙方的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看吧，這裡有賣蔥賣蒜的、賣肉賣蛋的、推車挑擔的、吃喝閑轉的，這裡還有針頭線腦、提籠架鳥、剃頭修腳、雞飛狗跳、打情罵俏……。大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摩肩擦踵，人們各自忙著自己的營生，這應該就是百年前樂居小鎮的生活吧。

而今這裡已成為一處歷史遺跡，格外安靜恬淡。大部分華人已經搬離此地，第二代第三代也已經完全脫離了他們祖輩創建的這個小窩，到大城市討生活去了。樂居小鎮現有居民八、九十人，華人則只剩約十人。有什麼理由讓這些人，尤其是那十來個華人不搬離這個破落不堪的地方呢？

看看作家鄭義三十年前所講的這個故事吧。“原來有一個村子的農民是靠著黃河水邊維生的，後來因為黃河航運衰敗，他們沒有生計了，這地方沒有多少土地，所以後來國家就把他們搬遷到有土地的地方，安置得很好。給他們分了地、蓋了房。但是過了幾年以後，這些人，有很多人又莫名其妙地一個一個的又回到了黃河邊上，又找到過去的窯洞住下了。這個我怎麼都不能理解，這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後來經過一個長時間的思索以後，我感覺到一種……那種人和自己土地的一種永遠說不清的、非常深層的感情上的聯繫，血肉上的聯繫。”

《平凡的世界》中的那兩次人口搬遷簡直就是兩場肝腸寸斷、生離死別的葬禮，人們甘願為了本屬於自己的那一畝三分田的樂土付出一生一世甚至生生世世的代價。賽珍珠的《大地》、瑪格麗特的《亂世佳人》以及陳忠實的《白鹿原》都告訴我們，土地才是人類最寶貴的財富，是孕育一切生命最根本的基礎。

留在這裡的華人一定是把這個地方當成自己的一方樂土了吧，樂居已經成為他們身體和靈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有在這裡，疲憊的身體可以得到完全的釋放；只有在這裡，不安的靈魂可以得到永恆的慰藉。此心安處，才是吾鄉，吾鄉又在何方？面對樂居小鎮旁邊湍流不息的沙加緬度河，我不禁感慨萬千，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這沙加緬度河滾滾向南流！

通過鎮民們多年的艱辛努力，樂居小鎮在差不多五十年前（西元一九七一年）被美國聯邦政府列入《國家歷史古跡名錄》，得到妥善保護。不禁想到聊齋中有一篇《趙城虎》，寫得相當精妙，文章最後提到“土人立義虎祠於東郊，至今猶存”。山西洪洞趙城義虎祠經過鴉片戰爭、太平天國、八國聯軍、辛亥革命、軍閥混戰、抗日戰爭、國共內戰、土改躍進、自然災害都能保存完好，但聽說也是在差不多五十年前不幸被革命猛將徹底搗毀，這難道不是一個大大的諷刺嗎？如果蒲翁知道此事，恐怕他會氣得從墳墓裡蹦出來找那些人算帳吧，他一定會對那些跳樑小丑怒吼道：“呔！爾等鼠輩，還吾祠來！”如今這句只能含淚替蒲翁修改成“土人立義虎祠於東郊，直至文革遭毀。”

想來樂居嗎？她位於美國加州三藩市東北大約七十五英里處，可玩遊艇、 釣魚及滑水等康樂活動。樂居小鎮正敞開她那溫暖的懷抱等著擁抱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