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報導

               

            

我是蔡老師早期春風化雨、作育英才時的學生。也是他現代文學作品、主編報刊、九歌出版社的忠實粉絲。我家整面書牆，是由九歌書籍鑲砌而成的藝術品。

朋友常感奇怪，為何我從事科學研究，卻未忘情於做文藝園的訪客，追溯根源，乃由於蔡老師多年的指導鼓勵。沾上了「師出名門」的光彩，也加重了自我督促和勉勵。

蔡老師從汐止出發走向世界。最早是中華文藝函授學校和汐止初中的教務主任，擔任中華日報副刊主編時住在汐止，九歌出版社也創立於汐止。他的現代小說作品，大都撰寫於這個山明水秀、地靈人傑的城市。

蔡老師是接近百歲的壽星人瑞，大家都很想知道他長壽的秘訣。我猜想原因之一是他心中永存著「熱愛文藝、獻身文壇」的泉源活水，能使人青春永駐。另一原因是他溫文爾雅、淡泊誠懇、充滿親和力的人格特質。他集「文學家、編輯家、出版家、企業家」於一身，如此傳奇人物，卻經常自稱是個「天生的凡夫俗子」。這樣謙虛為懷的處世態度，能常保心中快樂愉悅，對永保身體健康也極有幫助。

早年的台北汐止，放眼望去一片稻田，青山綠水，自然景觀賞心悅目，充滿濃厚人情味。當時台灣正處於歷史轉折點，匯集了八方風雨，呈現出蓬勃朝氣。看似淳樸的城鎮、尋常街巷，卻在上演著「大時代的故事」。

在這股歷史洪流中，蔡老師離開了江蘇鹽城的故鄉，輾轉隨軍隊渡海來台，隨後在汐止擔任教職，開始了新的生涯。天意巧妙的安排，使這場流離變遷，經過了機緣和努力，演化成高峰迭起的奇蹟。蔡老師贏得了幸福人生，更創造出一段文壇傳奇。

當時的台灣文壇，像一個風雲際會的武林，作家如同身懷絕技的英雄豪傑，是青少年崇拜的偶像。蔡老師從名作家、主編副刊到創立出版社，身為盟主和掌舵人，待人卻永遠懷著真摯仁厚、和藹溫馨，我相信每位認識或接觸過蔡老師的人，從文壇耆碩到青年新秀，都能深切感受到他的仁者風範。

他編報印書，有一種「探險家」精神。許多文壇巨鵰幼鶯「多年不飛不鳴」，卻在他鍥而不捨的發掘鼓勵下，一飛沖天、一鳴驚人。其中有些是新秀，如黃鶯出谷，初試啼聲，就脫穎而出、驚豔文壇。當他們回顧刊登第一篇文章、出第一本書時，必然慨嘆：原以為寫作路上滿佈荊棘，自從遇見蔡先生，才頓覺成名成功竟如此容易！

也有些是文壇耆碩，有的早已聲稱「絕不出書」，有的著作等身，如今已「不想再寫了」。但在蔡老師誠懇力邀之下，終於重現江湖，令許多翹首期盼的讀者，稱快不已，傳為美談。

還有些是從不提筆寫作的名教授、藝術家、佈道家、伏櫪老驥和跨領域人才，也在蔡老師催促鼓勵下，現身說法，使文壇添加許多新血，讀者也窺見各行業生活中，原來別有洞天。

蔡老師的成功是奇蹟，卻並非偶然。他挖掘出來的金礦、銀礦、稀土元素，光芒四射、多采多姿。也使社會各階層讀者，薰染到文藝作品的風雅快樂。處處都有九歌作者，人人都看九歌作品，家家戶戶都有九歌書籍。他打造出了一個愛書藏書的文藝界黃金時代。

我也是他挖掘出來的「稀土金屬元素」，卻在更早年代，當他剛擔任汐止初中教務主任時，就有幸是他的學生。因此長年以來，有機會在近距離觀察到他神奇的崛起，並在觀察中學習到許多寶貴的人生功課。

在那時，學校像個大家庭，蔡長本校長、蔡文甫老師、董為有老師，都將學生們視如自家子弟，關懷備至。而蔡老師正當少年，像時下帥哥一樣，喜歡裝飾外表。當時流行的是紳士型帥哥，他天天西裝筆挺，皮鞋擦得很亮，風度翩翩，造型像一位英國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青年紳士。

聽說他剛到汐止初中，領到薪水，就花了兩千元去訂製一套西裝。他的一個朋友則花三千元去買了一塊土地。那次教訓使他除了儀容之外，開始重視理財。

汐止初中老師們來自大江南北，口音自然也南腔北調、各有特色。這對學生們，聽懂雖是項挑戰，模仿卻是種樂趣。要模仿蔡老師的口音，需要抓到一些竅門。首先他講話節奏較快，別人用四分之一音符，他用八分之一音符。但卻並非一路連續快到底，如重機槍那樣，而是像卡賓槍，分成許多小段落：達達達、停一下、達達達達達、再停一下。然後在字句間，再添加些帶有英語疑問句、感嘆句那樣的聲調，就唯妙唯肖了。

後來得知他是名作家，同學們都雀躍不已。他的作品風格創新，是極早致力於撰寫現代小說的名家，作品常出現於《聯合報副刊》、《文學雜誌》等。《現代文學》雜誌曾統計歷年來每位作家刊登篇數，蔡老師赫然名列前茅。

當時他是極有價值的單身貴族，教英文的陳幼鵬老師曾神秘地告訴我們：校裡許多老師都想幫蔡老師介紹女朋友。後來的師母郁麗珍女士是由教我們博物的鄭保秀老師介紹成功的。

蔡老師的國文教學法，也很新穎、別出心裁、富有創意。每次作文，必抽選幾篇同學們大作，讓同學自己抄在黑板上，由全班逐句評鑑修改。被抽選到的同學臉上，起初一陣紅一陣白，後來都很喜歡這場有趣的遊戲。仔細推想，這樣不但有益考試，對有心寫作的人，還能培養出用字精簡、涵義深遠、語出驚人的奇特風格。

蔡老師的關懷教導，不僅限於課程和考試範圍。有一次我在校園閒逛，突然被告知蔡老師在找我。我提心弔膽走進教務處，他桌旁坐著侯德禮老師。蔡老師對我說：「侯老師是書法家，他已答應我教你書法，你要用心學習。」

汐止初中校園裡，有一座古典庭園，裡面有各種樹木花卉、石桌石椅。學校附近有大尖山、白雲山，路旁有清澈溪流，半山腰上有慈航法師的靜修禪院。課餘之時，我和同學們常在青山綠水之間，邀遊嬉戲。

有時候，遠遠望見蔡老師在校園裡獨自一個人默默散步，或佇足望向遠方，若有所思，似乎正構思著小說情節，或懷念起遙遠的故鄉。

蔡老師人緣廣闊，能邀請到名作家來學校演講。《藍與黑》作者王藍先生一襲藍色長袍加上白圍巾，酷似小說主角張醒亞。詩人余光中先生令人聯想起課本上的徐志摩、朱自清。蔡老師的好友王鼎鈞先生則暢談寫作技巧。這一連串文藝講座，使校園裡充滿幽雅氣息。

初中畢業後，我考上台北建國中學，後來考取交大電子工程系。經過一年空軍預官役，就赴美國留學。

從洛城加大獲電腦博士之後，在雷根總統的星戰計劃中，主持第五代電腦設計工程。其後又在矽谷創立晶片公司。

我雖拜別了師門，多年來，卻念念不忘母校，經常返校拜望師長。在人生路途上，一直承蒙蔡老師的關懷指引，也一直效法他，在心中常存著「熱愛文藝」的甘泉活水。日後更在他教導鼓勵下，開始提筆寫作。

當我主持星戰電腦工程時，曾應邀返台參加國建會。那時蔡老師和汐止同班同學們，安排了一次歡聚，一起回味當年生活樂趣。

返回美國後，我擔任國建會海外聯誼團體「美西華人學會」會長。從洛杉磯到舊金山，加州已成為我的第二故鄉。太平洋雖然遼闊，但經由文藝交流管道，海內和海外，過去和現在，卻有一條超越時空的隧道，瞬時可及。

有一年，蔡老師和文訊李瑞騰先生、中央日報古蒙仁先生，應邀到美國洛杉磯，出席美西華人學會學術研討會為貴賓。我駕車帶他們一起暢遊狄斯尼樂園、環球影城和附近名勝景點。

我在《聯合報副刊》上寫過的兩個專欄，有瘂弦先生、陳義芝先生主編時所寫的《生活方程式》專欄，還有現在宇文正女士主編時所寫的《矽谷e經》專欄，都結集在九歌出版社出了書，書名為《生活方程式》和《在矽谷喝JAVA咖啡》。

如今緬懷蔡老師近百年的人生歷程，和他對台灣文壇的貢獻功績，撫今追昔，感慨萬千。腦海裡浮現出許多場景往事、蔡老師課堂上的神態聲調、課文的章節字句。那些文字聲音影像，彷彿飄揚飛舞在空中，激盪起無限共鳴感懷。

初中課本裡有兩首詩，匯集成四句話，如今一直在耳邊裊繞不去，前兩句出自文天祥《正氣歌》，後兩句出自梁啟超《台南延平郡王祠》詩，其中傳達出的信息意象，頗能反映出我此刻的心情：「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落日懷名世，迴風欲滿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