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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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當時已惘然

尹浩鏐

                                                             

初見婉容,是在一九五四年七月十五日,外婆七十歲生日那天,事隔六十多年,當日的情景卻仍深藏在我腦海中。

當時外婆正和親友們在偏廳票戲聊天,媽,姨婆和小丫頭福喜在廚房忙著張羅晚飯,而弟妹及表弟妹們則在前院嬉鬧。時值七月中,正是東莞暑熱的時候,我在房裡呆不住,信步到後院納涼,院中鳳凰樹上的花開得正燦爛,滿樹豔紅花瓣隨著輕風搖曳,飄到地上來,在陽光下透著亮亮的紅光,美得眩目。

但花的美,卻仍不比俏生生站立在樹下的美人兒,我只能見她的側臉,卻已震撼於她的美,情不自禁向她走去,許是聽到我的腳步聲,她很快地回過頭來,看見我,嫣然一笑,說:“你是阿華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沒有回答她的話,只呆呆地望著她那清麗脫俗的面孔: 月兒似的單鳳眼,尖尖的鼻子,豐滿的咀唇,還有那動人的俏下巴……

“我呌婉容,我媽常提起你,”她被我望得有點不好意思,但並沒有生氣的樣子“你媽是誰?”我半天才回過神來。“你的外叔婆啊!”

我的心沒由來突地一跳。“那我……你豈不是————”“你還不明白?”她接得很快,“你是我的外甥呢。”“我不信!看來你年紀比我還小呢。”她抿咀笑了。“可是我媽告訴我,我比你大三個月呢。”

“就算比我大三個月,也不能做我的姨!”我滿心不服氣。說:“怎麼外婆從來沒有向我提起你?”話一出口,又後悔了,記得外婆曽說過:外公去世後,家族企業由才二十多歲的外叔公打理,而他卻一天到晚賞花弄鳥,吟詩飲酒作樂,生意錢財被人騙走,弄得家道中落,外婆帶著舅父去香港謀生,後來叔公被日本飛機炸死,留下孤兒寡母相依為命。

婉容卻沒有留意我的心思,說“我媽倒常向我提起你,說你乖巧聰明,這次她就是特意帶我來見你的……咦,你怎麼忽然不高興了?不想見到我?”

“當然不,我只不高興你是我的阿姨。”“我們是親戚,不是很好嗎?”“不好,我只想做你的好朋友。”我心裡一熱,衝口而出。

“我們可以做好朋友吧?”我問。“當然可以,”她望著我,似在奇怪我為何如此執拗。

“真的?”我見她答應,心情大好。我拉著她的手就往廳裡跑,心裡漲滿了快樂,

席間,只見外婆対外叔婆說:你看婉容這娃兒,出落得如花似玉,有婆家了沒有?

“還小呢?才十六出頭,外叔婆說。舅母說:”聽說她是個好學生呢!”

散席的時候,大人們忙著寒喧道再見,我覷個空拉婉容到一旁,偷偷地說:今晚風頭全讓你一個人搶去啦!“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你?”我抓緊機會。她想了想,“星期六晚上,在振華橋見,好嗎?”“好,一言為定,不見不散。”我看著外叔婆正向我們走過來,趕緊說。

客人都散去後,我如常梳洗上床,但就是睡不著。滿腦子都是婉容的影子,咀嚼她所說的話,迷迷糊糊睡一陣,醒一陣,夢裡也全是她。早上對鏡一照,竟有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我坐在餐桌前,面對平日最愛吃的豆漿油條,竟然一點胃口也沒有。

“怎麼啦,阿華,昨晚沒睡好?”媽看見我的模樣嚇了一跳。我搖搖頭,勉強喝了幾口豆漿,強笑說:“睡得不好,沒什麼大不了,媽你別擔心”。

爸去年因病過世後,媽一下子老了不少,白頭髮也像一夜之間全長出來了,我咬下一大口油條,誇張地用力咀嚼,媽說: “你好像滿懷心事似的?“沒有,你別多心,媽。”我沒由來的一陣心酸,心知自昨晚婉容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已使我整個世界天翻地覆,我對她一見難忘,但又隱隱覺得不該喜歡她。老天爺,她既然是我的姨,為什麼讓我見到她?沒有她,你叫我這輩子如何度過?如果堅持和她在一起,又如何面對茹苦含辛養育我的慈母?

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六,一吃完晚飯,我就偷偷從後院溜了出去,匆匆忙忙往振華橋跑,滿頭大汗趕到的時候,天仍未全黑,才醒悟自己來早了。我站在橋上,遠眺群山,近看流水,直到月亮悄悄地爬上樹梢。我不怕等,只怕婉容不來。她一定會來,我對自己說,因為滿心期待而興奮著。

她終於來了,穿著淡雅怡人,只是那秀麗脫俗的臉孔似乎更加美麗動人。我驟然間想起了拜倫的詩:

她從美麗的光影裏走來,

在這星光燦爛無雲的夜空;

明與暗的最美影像,

交會在她的容顏和眼波裏;

溶成一片恬淡的清輝,

遠勝那濃艷的白天。

多一道陰影,少一點光芒,

都會損害那難言的美姿。

美在她濃黑的髮波裏流蕩,

柔和的光輝灑滿在她的面龐;

那兒充滿了歡愉的思念,

在這純潔高貴的殿堂。

那幽嫻的面頰和眉宇,

沉寂默中顯露著萬般情意;

那迷人的微笑,那灼人的紅暈,

顯示著柔情伴倚著芳年;

在那和平面容的靈魂之下!

蘊藏著一顆至純至愛的心房!

她歉然伸出手來與我相握。“對不起,累你久等了。”我跳起來抓著她的手不放,忽然之間心中激動不能自已,只癡癡地望著她。她紅了面,轉頭躲避我的目光,說:“那邊風景很好,過去走走好嗎?”我傻傻地點頭,拉著她的手緩步向她手指的方向走去,走沒多遠,就是停泊渡船的地方,岸邊垂柳處處,芳草怡人,景色真是好美。

我偷偷看她,只覺她美如畫中人。我仿如置身於美夢中,她卻沒有望我,但見兩行清淚,正沿著她的臉頰留下。        “你怎麼啦,你為什麼哭起來?”我慌了,一疊連聲地問。

她拿出手絹來抹去淚水,幽幽地說:“我在想,我們兩個的身世很相近,亦很苦,自小就沒了爹,我媽雖然常向我提起你,但你卻從來不認識我……”她低下頭去。

“我們現在不是認識了嗎?”我安慰她,“真是多謝老天爺,……”

“多謝老天爺什麼?”她用晶亮的眸子望著我,明知故問。

“多謝老天爺讓我們見面呀!”我笑道:“你知道見到你我有多歡喜嗎?”

“但以後呢,以後你會一樣的歡喜我嗎?”

“當然,而且只會更歡喜”。

“將來有一天你會討厭我,不想見我麼?”

“不會,一定不會,因為我知道,沒有比這件事更肯定的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

“但假如你外婆和你媽不讓我們在一起玩呢?”

“不會的,她們很疼我,不會阻止我的,何況她們也疼你。”

“但她們疼我和疼你是不一樣的……”

我想哄她歡喜,卻又不忍心騙她,因為她說的全是事實,於是我岔開話題,說要念一首詞給她聽。

“誰的詞?”果然是愛詞的人,她這一下子便愁眉舒展了。

“是宋祁的木蘭花“。

 她點點頭,靜靜地聽我將整首詞念完。“好詞,你最喜歡的是其中的那幾句?”她問。

“是: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我說。“古人雲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雖然我們年紀輕輕便已經歷了戰亂和喪父之痛,但人不能只緬懷過去,要往前看,就像今晚,既然芳意長新遍綠野,不如嬉游醉眠莫負青春,是不是?”

 我的心突地一跳。問她“從現在開始,我改口叫你婉容可好?” “當然好”。她嫣然一笑。

 我望著她如花的笑靨,握著她柔軟的小手,一時情難自禁,衝口而出說:“我的好婉容,如果從今以後,能夠天天這樣和你在一起,那就太好了”。“可是……我到底是你的阿姨呀!”

“阿姨又怎樣?”我帶點賭氣地:“誰說阿姨就不能在一起。”

 她沒有回答,但我心知肚明——我倆有血緣關係!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席捲而來,撞得我的心好痛好痛。我不能想像以後不能再見婉容的日子。心裏大呌:我會死,我會瘋掉,我才不管什麼血緣不血緣!她凝望著我,輕輕的歎了口氣: “夜深了,我們回去罷。”

“明天還能見你麼?”噢,我差點忘了,我媽說明晚請你來我家吃飯,你能來嗎?”“真的?”我搶著說。“明晚我會準時到你家!”

 我倆慢慢地踱步回家。我牽著她的小手,心中充滿了甜絲絲的喜悅,竟然向上蒼喃喃禱告起來:“請不要拆散我們,請讓我們永遠能夠相守相依。”

 三

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的下午,我第一次來到婉容的家,這是她爸留給她們母女的舊屋,已顯得殘舊不堪,但還依稀看到昔日的氣勢,舊牆上爬滿了鮮艷的薔薇,我不禁想起牡丹亭的詩句: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曾幾何時,一個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因戰禍卻變成一個孤苦伶仃的孤兒,守住這個殘破的舊屋,與年邁的母親相依為命,令人不勝唏噓。

外叔婆早已在門口迎接,見到我,意味深長地望我一眼,“亞華,怎麼不早來,婉容人不舒服,而我得去老中醫那裡為她拿藥,留她一人在家,心裡正犯嘀咕呢?”

“婉容病了?是那裡不舒服”我急問。“唉,這丫頭呀,心裡有事就犯病。”外叔婆歎氣道 :“你進去陪陪她,我很快回來。”

我點點頭,快步往婉容房裡走去。她平躺在床上,秀眉微蹙,睡得不太安穩的樣子,我搬了一張椅子坐在她床邊,半天不見,她卻好像瘦了一圈,眼睛更大。下巴也顯得更尖了。我握著她的手,只覺她的手掌涼涼的,忙將被子替她拉高,說“你到底是哪裡不舒服?”我問。我神經質地摸摸她的額頭,又摸摸她的面頰,謝天謝地,沒發燒。

“噢,婉容,你可知我有多掛念你!”她微微笑,一顆大大的淚珠卻沿著臉頰流下來。我扶她坐在床沿,看到床邊臺上一張白紙上寫著李商隱的一首詩: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 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 惆悵是清狂。… 想到她與母親相依為命,獨居舊屋,親朋疏隔,感懷身世,在重幃深垂,幽邃的居室中獨處,不知度過多少個難眠之夜。我不禁眼淚盈眶。

我不敢告訴婉容,母親因這次回來為外婆做生日,意外的知道我和婉容親近,流著涙対我說:婉容再好,也是你的姨,況且你才15 歲,應讀好書,教化弟妹,你爸早逝,他泉下有知,當不容你這般胡作非為。我知道母親歡喜婉容,她不會因為家族的不和而對婉容有成見,可她是醫生,當然知道近親結婚対後代的危害,這點我何嘗不知,只是太愛婉容了,以至迷失了本性。

時光流逝,一幌就是三年,我們就要髙中畢業,母親不想我離家太遠,所以考取了廣州華南醫學院,心底裡更是捨不得婉容。她怕畢業後不能分配到同一個地方,索性不投考大學,一來是為了生計,照顧年邁的母親,更是怕我們將來分隔兩地。

每逢星期假日,我都回家探望母親及弟妹們,順道去莞城探望婉容,只是母親日益消瘦,知她為我和婉容的事煩心。她曾不止一次対我說,她反對我們不是為了家族的仇恨,那是上輩子人的事,也不是婉容不夠好,只是她是我的堂妹,怎麼可能和你在一起,將來有了孩子怎麼辦?我說我們不要孩子就是了。她長嘆一口氣,我見她眼睛充滿淚水,心如刀割。

大三那年,我如常返家探母,母親告訴我,外婆在香港病逝,想起外婆對我的好,我哭得死去活來。回校前如常順道探望婉容,卻見大門深鎖,婉容母女不見蹤影。找到姨婆探問,才知道母親在外婆的靈堂前哭著対婉容訴苦,說婉容你一個聰明伶俐乖女孩,誰人嫁不到為何要纏著你的堂外甥,妳若果真不放手我就不認他這個兒子,反正她外婆已不在,他也不會把我放在心上。婉容不想傷害你母親,答應不再見你,她們母女前幾天巳離家出走,我也不知他們去了哪裡?我才知道為什麼母親不通知我回來奔喪。

我當場暈倒,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看見母親紅著雙眼坐在床邊,心裡悲憤羞愧五昧雜陳,想不到我任性胡為不顧慈母茹苦含辛把我養育成人,我卻無情旳撕裂她的心。我向媽說對不起,一定聽妳的話,不再和婉容在一起了,但她們母女孤苦伶仃,你是否可以照顧她們。母親笑道儍孩子,婉容出落得如此可愛,你還怕她找不到好人家?我想母親說得也有道理,心裡稍為安穩些。

我懷著落寞的心情回到學校,從此把心思放在功課上,其時正好陳教授找我為他收集有關肝炎的外文資料,所以常到他家裡走動,遇見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同事莫教授的女兒美玉。她芳年20,長得亭亭玉立,美麗動人,尤其性格開朗,主動約我外出,從此我們常結伴出遊,她也知道我是借她來舒解心裡的紐結,而不以為意。

畢業時我被分配到寧廈石咀山醫院做內科醫生,兩個月後卻因水土不服返回廣州,陳教授希望我能回學院做他的助教,還沒有等到學校的批准,我便和美玉來到香港。由她有錢的叔公資助,轉學到台大醫學院六年級繼續學業,而美玉也考入政治大學國文系就讀。

一天,我收到婉容從香港寄來的一封信:

阿華:

本來我早就想寫信給你,告訴你我已來了香港。但你舅母怕你會因此改變主意而放棄在台大攻讀的機會,勸我延後寫信,我想也是,何況我知道,你身邊還有一位甘願拋下榮華富貴,不顧家人反對跟隨你到台灣的美玉姑娘。

我想你現在應該安頓下來,才敢寫信給你,你知道嗎?你離開廣州沒幾天,你母親曾來我家看望我,本來只想捎個訊告訴你已去了香港,但當她看到我瘦到不成人形,知道我為遵守對她許下的諾言而將自己折磨成這個樣子,當時就流下眼淚,並說早知如此,就不會反對我們來往,她請我原諒她,並說如果我能去香港與你會合,答應不生小孩,她不會再反對我當她的媳婦。

我也哭了,感謝你那慈祥的母親,我馬上以治病為由申請去了香港,卻不料你人已去了台灣,想我孤身一人,沒讀大學,不懂英文,叫我如何討生活?加上心情抑悶,沒多久就病了,這一病就躺了幾個月才好。我一直不敢告訴母親你人已不在香港,而你母親當時亦不知道(因你舅母未通知她),等我母親知道後,馬上寫信叫我回去,不想再增加你舅母的負擔。

但我堅決留下來等你,只望天可憐見,有朝一日我們能有再見的日子。但你舅母可不明白我這份心意,竟然給我介紹男朋友。那人叫阿棠,家裡和你舅父一樣,是做水果批發生意的。他香港大學畢業後,曾到英國留學,回來後在銀行上班。礙於你舅母的面子,我答應和亞棠見面,他看來很優秀,急著和我約會,但我不肯,因為心中只有你。

舅母見我不肯,便寫信將這件事告訴母親,央我母親來勸我,我母親便寫信來說,她一個人在中國很淒苦,想申請來香港又不易,如果我早日成婚,便可申請她出來,好讓她有所依靠。但我仍狠心回絕亞棠的求婚,說我書念得少,不配他,他卻說我是他見過最漂亮和最純潔的女孩,他不但不介意,還會好好照顧我母親。

但我可不這樣想。我想就算你短期內不能回來,畢業後也一定能回來,我在香港呆不下去的話,可以回中國去等你,而那位美玉姑娘,也可以重回疼她的叔公懷抱,那豈不是最好的結局?

     婉容草於香港

我邊看信邊流淚,直看到淚眼模糊,當晚整夜無眠,想了又想,我想到美玉為了我背棄愛她如親生的叔公,拋棄了叔公為她安排的美好姻緣,和在香港的錦衣玉食,跟我來台灣受苦,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她。又想到婉容不可能一個人長留香港,若返回國內,也無能力照顧多病的母親,亦是同樣淒涼。

擺在眼前最好的選擇,是婉容答應亞棠的求婚,再將她母親接到香港,一家團聚,又有人照顧才是上策,於是橫下心來,坦白告訴她我的想法,建議她應當下嫁亞棠。

不久我收到婉容回信,信中怨恨淒苦不說,還附了一首詩表態。

別後相思愁萬狀,昭華似水減容光

迎人有笑難藏苦,推鏡無由睇遠檣。

鳳凰三生約樹下, 鴛鴦只影濘荷塘,

誰人細語輸溫凊,無奈春颶逐晚涼.。

我邊看邊哭,想著她寫時也多半是邊寫邊流淚,但天意如此,心中益發大慟。 三個月後再接婉容來信,信上說她母親病重,亞棠陪她回鄉探望,她母親對亞棠印象很好,叫他們早日成婚。她又去探望我母親,我母親亦表示亞棠是一老實有為青年,勸她早日結婚,便可接她母親到港奉養。

她思前想後,終於決定嫁給亞棠,並訂於七月十五為婚期,我再三讀這封信,心中一片惘然,七月十五豈非我和婉容當年在鳯凰樹下初見之日? 我痛哭一場,然後抹乾眼淚,對自己說,也許現在,我只能遙祝我親愛的婉容,婚姻幸福家庭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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