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記得那款款下車的淺藍身影

散文

最記得那款款下車的淺藍身影

 趙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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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全社會因災疫襲擊,人人都狼狽不堪的季節,她安恬地去了。忝在七十年前的小學妹,聽多了殘酷、無奈、恐怖、哀傷的悲劇故事之後,真是感到相當安慰。相比諸多同樣無助的患者少受許多折磨和身心煎熬的病痛凌虐,應該算是一種上天的賜福,小學妹為這樣的恬然善終合十,敬誦佛號,誠念哈里路亞。

是真的,儘管多年來彼此互動很少,她的確是我台中女中的大學姐,只不過她是高三我是初三,在當時那個特殊的年代,早到數月的逃難族類,加上原來移居過海先行的她,在學校裡成為特殊扎眼,老師與其他同學關注的極少數。尤其在入學編級考試後,我被孤伶伶插入所謂的好班,不免要適應忍下不明含意的異視,甚至還被一些同班用日語布置陷阱,使我在害羞的男老師面前受捉弄丟臉,雖然能用急智化解尷尬,卻也不得不配合她們達成了「笑果」。我未翻臉也未生氣,只是備感孤單!孤單!所以好個羨慕我姐和於姐等那「囂張」已成群的她們。群中那最囂張似乎橫著走路的,可能除了趙淑俠就是於姐,她們玩在一起,敢想出許多花樣去離經叛道,最敢的是跟老師對抗,強辯搗亂,與規範碰撞。如我,艷羨但只能能仰望。

 據知,她們折騰的對象主要是教國文綽號叫「歐亞基」的江舉謙老師。後來東海大學成立被挖去做教授,之後又擔任了文學院長。那時台灣依條約回歸中華民國還不到五年,很多的習慣和思考模式還是日本式的,包括取綽號。「歐亞基」是日語爸爸的意思,意指江老師像個「老」爸爸,為此事若干年後再見江老師,我已被認為是作家並擔任教授了,他滿臉苦笑地對已成為師母的楊學姐說:「那些丫頭真是胡鬧,當年我才二十八九歲,竟叫我『歐亞基』!」楊學姐比於梨華和我姐還矮一班,她畢業後既憾於不能見到苦苦慕戀的江老師,又更不願聽命於家長擇配,勇敢地跳窗逃家奔江而去,終成了「江師母」。很可惜梨華與淑俠先畢業了,都不知這段逸事,否則這故事極可能經營成浪漫的小說題材。而我再見江老師的時候,已移心於學術,除非被逼,不肯再下功夫於琢磨小說。

不過細想想,江師實在不該被那些視野有限的學姐們視為老爸爸,如果那般冬烘,怎能容忍學生為詩詞歌賦與社會百事的思辯跟他不退讓地爭論。聽姐姐說她們跟老師討論所學所讀好玩極了,我們小初中生可沒那個際遇。不過那樣啟發震盪的情境真的很令人嚮往,可喜的是爾後的三年我也得沐那樣的暖風。因而我回想驚魂甫定,得以越海到台,最幸運的就是落足於文化小城台中市,而又有幸蒙台中女中兩度張榜頭名取錄,完成教育過程最重要的基礎階段。竊以為趙、於的那些七分自以為是三分狂妄的尋常犯顏論爭,老師並未翻臉更適時疏教,這一點對於後來成為有料的作家應有絕對思想啟迪和激盪的影響。至少在我在台中女中的三年又半,師教都是這樣無時不教、有教無類的風格。 真是如此,我這一輩子從未與江師在課堂相見過,他可能在大辦公室聽多了幾位任課老師討論過我的惰於數學習作,狂妄地和姐姐一樣不肯用功,還偶爾秀一秀學霸的把戲。竟意外地促使他在我呈交給我班導師李清標的初中畢業紀念冊上,留下了幾句我當時莫名其妙後來深悟引以為戒的勉勵話語。剛剛又從資料櫃中找出那個小本本,翻開來是七十一年前留下墨色依舊寫給14歲糊塗蟲的手書,簽名是發音「歐亞基」的片假名。

其實我並不特別羨慕於梨華與趙淑俠,因為我後來的老師大多也同樣優秀,關懷學生;不只文科的教師,連生物、化學、物理老師都好(數學老師態度不厚道,我明明可以及格,在高一升高二的關鍵時刻,把我的「三角」給了59分,讓我讀不成理組,絕了我想當「米開郎基羅」的希望)。是的,我們們台中女中就是這樣一個臥虎藏龍的文化寶山,學生出色,老師也如此。證諸於梨華趙淑俠那一代,至少我姐並非傳統的好學生,可是走入人群社會,帶著來自原始傳統的有效培育薰陶,都能閃出越空的彩虹。以作家一道來說,於學姐是我輩的先驅,可是後來的班級順屆而下名姓作品常時留在各項記錄中,於我之後還有孟絲、吉錚、蓬丹、廖玉蕙、姚嘉為等等(聞說田新彬也是)······後面的我不曉得了。據知若干年前校友會曾列過一個各行各界的榮譽校友榜,凡得過文學大獎的都列入其內,排名第一的當然是嘉新文藝獎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再有中山文藝獎趙淑俠的《賽金花》、國家文藝獎趙淑敏的《松花江的浪》。對於這一榜我曾很珍惜過。我這一輩子由於戰後的國勢蜩螗紛擾初中就讀過五個學校,費了四年,到了台灣入台中女中,才算安定下來把中學讀完。所以並非因我升高中僥倖紅榜第一,沒有理由的,我就是最愛台中女中。紀念於學姐,我首先想起的也是台中女中的記憶與經驗,然後才是文學與創作。

不過在學校時彷彿我們連話都沒說過,甚至認為她不一定知道我是誰,因為初中高中教室不在一個樓,不認識我也算正常。可是我猜錯了。那是60年代後半的一個春日,抽空回娘家省親的我,漫步在台中街頭,由於對台中小城的眷戀,到了那裡,總會到往日常去的地方走走逛逛,民權路和台中電影院、中央書局、雙美堂同是不可忘卻也不會忘的所在。民權路乃是我每天由南台中去台中女中上學必經的路。就在那一個回娘家的春天好日,我又徜徉於寬靜寧潔的民權路上,沐著暖而不烈的陽光,慢慢走著,走著·····忽然一輛軍用吉普逆光迎面飛來,意外地定定地停在我面前。抬眼看時,不免困惑吃驚。因為台中有空軍基地,在台中空軍飛行員是屬打眼的特殊帥哥族群,常常跟會玩的女孩連想在一起。如我讀中學時既不會跳舞也不敢違家規到「新生社」學跳舞····怎可能啊?!

剎時間檢閱記憶,自認經驗中的確從不認識任何一位飛將軍(按經驗斷定,那是飛行員駕駛的吉普),還沒猜出來,從車上下來款款走下一位穿著淺藍小白花旗袍(or裙衫)的女士,定睛一瞧,原來是於梨華呀!我吃了一驚,因為自台中女中分別後再沒見過,況且就是在學時應該也沒說過什麼話,她怎麼認識我?十數年過去了怎麼會記得我?!可是這時的我已經懂得什麼是風度,沒有顯現過多受寵若驚的震撼,面對已成為名作家的大學姐,猶困在「中廣特約撰稿人」泥淖和實質「教讀」位份的我,並未出現意外驚喜的蠢像,只向學姐問好,以眼神敬詢要我効何勞。終於知道了找我做什麼。她不是別人,是我姐昔年玩在一起鬧在一起的「同黨」,所以在那個沒有電腦,通國際電話非常昂貴的時代,在我回台北後,按她從飛將軍記事簿撕下的小紙條上寫下的地址,沒經請示就破例把已安家瑞士姐姐的地址電話寄給了她,後來聽說她曾和吉錚旅行歐洲到姐姐家做客三日。之後再不曾連繫,我對於梨華的最新印像就停格在那個從吉普車上款款走下的身影上。直到1993的6月,為我們須同台的兩個場次演講重逢於波士頓。

在哈佛文學大會燕京圖書館和康州哈特佛德三一學院張鳳等位召開的南紐英倫科技人文交流會的講堂,與梨華姐同台開講,跟有深度高度的學者與同道切磋,心情自是不同。尤其因曾有那得一個巧遇的「停格」,我和大學姐可以如老熟人式的逢聚,而場內的氛圍和得到的回應,讓人覺得這趟所付出的準備是值得的。之後,再也沒見過她,即使我最後也辦了退休移居美國也沒機會再相聚,雖從各種資訊得見她的信息,但不曾相見。這樣也無甚不好。出於同門,彼此相知,不忘昔顏,遠遠相憶,無甚不好,雖然最記得的還是那款款從吉普車走下的淺藍身影。

她在疫季的混亂驚恐中恬然安睡,這是大學姐的福氣,內心和她的家人近友有同樣的安慰,謝謝老天慈悲。阿門!                                       

(寄自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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