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於梨華

散文

邂逅於梨華

龔則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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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家於梨華曾說:「成名是天分、用功、機遇的組合。」又説:「每天坐下來寫五百字。」我問:「如果就是沒有靈感寫不出來呢?」她説:「那就一直坐到寫出來。」

這是我與梨華大姐在二ОО一年的一段對話,那天她穿著紅色高領毛衣,戴著一串珍珠項鏈,外面是淺灰色外套,十分開朗。那年她只有七十一歲,美麗健康。她就是這樣的用功和堅持,造就了許多作品的問世,在留學生文學中遍地開花結果,成就了一片屬於她的花團錦簇。

 我稱呼她梨華大姐,她也喜滋滋地應了。她是我認識的朋友圈中第一位因爲罹患新冠肺炎病毒仙逝的文友前輩,她於四月二十七日發燒咳嗽,四月三十日晚間十一時左右離世,前後僅僅四天,已是陰陽兩界,特別不捨。

 梨華大姐就住在蓋城,離我家只有二十多分鐘車程。我是五月一日清晨接到洛杉磯文友的微信詢問,請我確定梨華大姐的死訊,著實令我大吃一驚,五雷轟頂般,大汗淋漓。接著無數微信如雪花飛來,都是談論這個不幸消息。

 梨華大姐是上海人,愛吃苔條花生和酒釀湯圓。外子江明健是浙江奉化人,會做苔條花生,配著喝粥,特別開胃。若是有胃酸情形發生,吃一些苔條花生,立刻緩解。明健炒好一鍋苔條花生,會裝好一罐送給梨華大姐。

我愛做甜酒釀,入冬後,每周做一回,分送親朋好友,暖心,暖胃,暖一冬季,自然不會漏掉送給梨華大姐。她每次接過都是笑眯眯,很開心。

 梨華大姐是華府華文作協寫作工坊的四位老師之一,我兼教該工坊,跟她變成了倆老少同事。二О一九年七月二十一日在梨華大姐老人公寓大樓的一樓會議廳餐敘,提前慶祝她的八十八歲生日,學員每人帶一菜,老師們則免。雖然是盛夏,熱浪來襲,我還是提早做了一些甜酒釀,贈送她。趕緊照相留念,照片中的桌上是酒釀罐子,裝在香港帶回來的美麗布袋裏。沒想到這是最後一次與她合照,現在回想,實是老天爺的恩賜。會上, 我還説這是「米壽」,期待慶祝她的「茶壽」,她不解什麽是「茶壽」,我説是一百О八歲哪,她哈哈地笑了起來,笑聲中氣十足,豪爽不減當年。

 梨華大姐打了一輩子的網球,所以很健康,步履輕巧,每一次見到我們這些後生,就勸大家要運動,還説她每天打球散步,風雨無阻,這樣一説,大家明白她身材苗條是運動練出來的。生日會那天我問她還打嗎?她說:現在年事已高,不打了,但是散步還是有的。

 那天,她備了一些收藏本《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夢回青河》等書,我們買書,請她簽名留念,收到的書款全捐給華府作協。我在臉書上貼文,附上與她的合影,臺北廖玉蕙寫下評語:「於梨華女士的小說作品是我年少時的案頭書,沒有錯過一本,她也是我台中女中的學姊。二ОО二年,曾到我台北的工作室接受我的錄影採訪,前些年她的舊書新出,我還很榮幸應邀為她站台。若有機會,請代我問候她!」我轉告梨華大姐,她嗯嗯兩聲,大概是不記得了。

 從小看她的書長大的我,先是看她在報紙上連載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從中理解留學生的生活面貌,嚮往不同的讀書生涯,種下我日後留學美國的種子。在一九九八年底九歌出版了我的《荷花夢》散文集,維州作家韓秀推薦我加入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參加了二ООО年在北卡州洛麗市舉辦的雙年會(由副會長簡宛主辦,會長是喻麗清),那次來了很多名作家講員,梨華大姐是其中一位,我無比興奮,好像見到了一生的偶像。在她的小説裏,女主角都是剛强獨立,桀驁不馴,甚至有些離經叛道。沒想到這樣的情節是來自一位如此嬌小可愛女性的筆端,有些女俠,也有些不羈。那時報紙上正連載她的《小三子回家吧》,很多赤裸裸的血腥描述令讀者驚心動魄,我問鄰座大作家趙淑俠,確定是她嗎?憐憫之心油然而生,作家要有多麽大的悲天憫人之心,才能寫出那樣的寫實小説。

 二ОО一年,韓秀請她來華府作協演講她的新散文集《別西冷莊園》,我貿然向前買書,請她簽名,并且還掏出另一本小説《焰》(一九八О年,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出版),請她簽名。她無比開心,跟我合影數幀,顯示我是她的粉絲。她像一團火,熱情、爽朗,説起話來,會把對方燒得激情澎湃、熱血沸騰。

韓秀曾說她喜歡梨華大姐,因為她性格十分明朗,就是有痛也是痛得合情合理,韓秀引用王爾德(Oscar Wilde,我很喜愛的英國作家)的名言﹕「女人是用來愛的,不是來理解的。(Women are made to be loved, not to be understood.)」,但是梨華大姐筆下的女性都是令人又愛又理解的人物,有些還是超前瞻的女强人。

 這些年我收藏了梨華大姐的一些書。讓我們看她的《焰》,書中有多位女主人翁,鄭湄珠,聲樂好、身材好,是一個性感女人,搶了王修慧的男友葛無桐;殷莫迪,管閑事、抱不平、熱情,有一個男友,為討好女友去學游泳而溺斃;王修慧,善良、誠懇、不理會他人的批評,有後來變心的男友葛無桐,王與葛未婚懷孕;三個女人的愛恨情仇,令人心碎。《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中的牟天磊和可愛的佳莉和陳意珊及車禍死亡的邱尚峰,都是垂手可得的鄰居人物,引人深思。

 我問她爲什麽小説不來個圓滿結局?她回答,喜劇令人笑完就完了,但是悲劇更令人低逥,產生同情共鳴。《別西冷莊園》(2000年出版)寫的是她自己的身邊事和煩惱事,因此我看到了走到前臺的她,還有她的父母、婚姻、兒女,以及她的用功。

 後來她從加州喬遷馬里蘭州,與我同住蒙哥馬利郡,住得近,來往多。有一天,我們去附近的遠東飯店吃粵式飲茶點心,大廳裏擠滿了排隊等候的客人,突然身後有人叫我,回眸一看竟是笑容燦爛的她,穿著藍色羽絨服,並把身旁的金髮小美女介紹給我認識,是她的孫女,舌頭上的美食,挑動味覺,令我和她更爲親近。

 為她慶祝八十八歲生日的那天,除了酒釀,我還帶著她的第一版《別西冷莊園》散文集出席,出示於她,帶給她許多驚喜,說:「很少人知道這本書,妳怎麽會有?」她是小說家,出版了多本小說,這本是她的散文作品。我對學員說:「好的散文家未必能寫出好小説,但是好的小説家一定能寫出好的散文來。」坐在聽衆席裏的她頻頻點頭。

 佳莉對牟天磊說:「也許一個人要感到一點蒼涼,才能體味出人生(《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第325頁)。」其實,這是梨華大姐的心聲。

 值此新冠肺炎病毒患者和死者不斷上升的當口,又有腎衰竭、小兒多器官發炎症等新發現,都是令人驚嚇的新聞,蒙哥馬利郡又是馬州第二重災區,梨華大姐的罹病離去越發令人傷感蒼涼,生之飄零,不禁生出今日不知明日事的感慨!

 當年邂逅梨華大姐,過了二十年,今日拜別梨華大姐。嗚呼,慟哉!懷念一位作家,就是去讀他或她的作品,午夜夢迴,再翻閱她的 《夢回青河》,斯人已遠,留給我們許多文學作品和寫作精神,希望她在那一頭還是繼續寫作。

(原載於世界日報2020年5月19日世界日報 :懷念與希望)

    

(寄自馬里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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