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在天上書寫-紀念楊牧

散文

繼續在天上書寫-紀念楊牧

陳義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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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這幾年身體弱了,抬腳邁步似乎都比較費力,因此格外不喜歡外出。夫人夏盈盈只好個別地,時不時邀幾個朋友到家中小聚。我知道鄭毓瑜、陳育虹、曾淑美等人都常去陪楊牧聊天。去年秋初,大約是八月吧,美國詩人翻譯家喬直(George O’Connell)、史春波伉儷拜訪楊牧時,育虹和我也都在,那次楊牧談興很高,可以跟喬直談美國詩人、1960年代愛荷華國際作家工作坊的記憶,也會開玩笑講一些輕鬆的話,例如他讀高中時,洛夫在大直軍官外語學校受訓,每個禮拜都去找他,其實目標不在楊牧,而是楊牧的表姊。我問楊牧:「你不是正戀愛著表姊嗎?那麼,你和洛夫曾經是情敵囉?」他輕描淡寫地說:「洛夫不知道我愛表姊。」又說:「小學時我還喜歡過一個女生……。」談到詩人的戀愛故事,我說瘂弦曾經去師大女生宿舍「站衛兵」找就讀藝術系的胡梅子(敻虹),楊牧說敻虹對瘂弦沒意思。眾人都笑。

楊牧有一位主治心臟的醫師,在花蓮門諾醫院,有一回他和夫人一起去花蓮,我問:「檢查結果如何?」楊牧回答很絕,他說:「檢查是其次,主要是盈盈想去花蓮住旅館,換個不一樣的環境。」

今年春節前,我又去了他家兩回,有一次念楊牧的詩給他聽,有一次念楊牧的散文。我是真心嘆賞楊牧廣大的文學世界,帶著朝聖者的心情。

鄭毓瑜去年九月在「楊牧八秩壽慶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主題演講,以〈仰首看永恆〉為題,論析楊牧的天人交涉、倫理與詩藝,藉楊牧詩文與楊牧對話,說明楊牧是拔地戾天、搏擊長空之鷹。這篇講稿刊登在《政大中文學報》,我最近讀了頗有觸發,決定這學期「現代散文專題研究」課的文本閱讀,就以楊牧為主。

三月十一日上午我在師大研究所課堂,提示楊牧《葉珊散文集》新版序〈右外野的浪漫主義者〉對浪漫主義的抉發,整本文集則是浪漫主義多層意義的感性詮釋。這本集子的文章寫於楊牧二十至二十五歲,那麼年輕已經確立了文學與生命的思想,而往後又能不斷不斷地開展、試探、延伸,其詩文、論述皆攀頂,放眼文壇除楊牧,還有第二人嗎?

我跟學生說,有心探究散文筆法者,看看楊牧〈十一月的白芒花〉(《亭午之鷹》),有心學習楊牧博厚縱深者,讀讀〈卜弼德先生〉(《柏克萊精神》)。楊牧說過,他不跟時人相比,他跟古人比,我問他最重視的作家,他說莎士比亞。我問他一個好作家的條件,他說:有豐富的想像力、廣大的同情心、縝密的思考、精湛的技巧。這是去年十二月他說的話,肢體行動雖不太靈活,但思惟回應毫不遲疑。我覺得珍貴,當場記在記事本上。

我寫過一篇論楊牧詩與中國古典的論文,題名〈住在一千個世界上〉,這句話是濟慈書信中的話,出自《奇萊後書》楊牧自述他與濟慈的相識。楊牧指出創作之道以學問作後盾,特別是古典學術的翱翔,使人不只住在單一的現世,而是一千個世界上。他所謂的世界,當然不是外在世界而是內心世界,是由閱讀所開展、歷史真實所辯論、文學抒情所陶冶的心靈居所。

楊牧的古典浸潤,形成其思想架構、心靈體系,不僅再造現代詩的形式美,更揭示現代人生命的意義。楊牧採用的「古典」,分明是一獨立的經驗存在,經他加入想像,使人物史實或文本角色成為自我內省的心象,「在形式上,成就一種新的語言;在內容上,表出唯有現代所有的情感與眼界」。後人讀楊牧詩不一定讀出相同的內容、意義,但總為詩行深處的文化理想,以及情感洶湧充滿迂迴轉折空間的藝術美感勾攝。「外在的客觀目的往往臣服於內在的主觀經驗」,古代的心靈經驗轉成現代的關鍵情思,不僅屬於作者,也呼喚著讀者。

早年楊牧對台灣現代詩「惟西化是尊」的修偏,及其詩作對古典的創發,使我對自己的學思之路不致懷疑,在寫作上有了更開闊敞亮的認知。這些年我聽說馬悅然、奚密、鄭樹森及多位西方翻譯家,合力在進行著楊牧著作的西譯工程。奚密說,他是現代漢語詩史最偉大的詩人。

三年前,臺師大及中華民國筆會開始向瑞典學院提名楊牧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我曾提供一點個人看法給推薦單位,存檔的筆記如下:楊牧是當代華文世界最傑出的詩人、散文家、翻譯家,創作生涯逾60年。17歲開始寫詩,他那迷離惝恍的抒情韻致,分明承接了三千年來中國的抒情傳統,以現代語言融入古典語彙及台灣的地方語型,再造出一種清新迷人的節奏。

楊牧已出版詩集十四冊,其作品中的時代語境包括戰爭傷害、天災、歷史事件、範型人物事蹟、民族滄桑,以及個人的理想追尋。他以左翼知識分子的情懷,闡揚愛與同情,超越狹隘的政治界域,探索人性,悲憫嚴肅。

不論處理任何題材,楊牧詩作之所以皆能富含詩意,在於他對現代詩技法始終不懈的開拓,例如敘事功夫、戲劇獨白表現,即其鮮明成就。借用小說、劇場元素而使詩的主題、向度無限,增添詩的方法與魅力,在這方面的影響,放眼華文詩壇,無人能及。

60年來,楊牧潛心鑽研詩藝,除詩創作外,更以他深沉的學思散文、針砭美學的評論、中古英詩的翻譯,及中國古典詩的編輯、詩論的箋注,引領華文創作者注目更廣大的視野,拓殖生生不息的創作活力。的確是現代漢語詩史最偉大的詩人。

楊牧辭世,令人有星空黯淡的痛惜,但他留在文學史上的資產已夠豐富,以他安於右外野手的孤獨、從來不知止息的勤奮精神,我想他在天上一定還在繼續書寫。

 

(3月13日楊牧辭世,14日作此文 原載文訊4月號)

(寄自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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