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告別 ——記溘然長逝的劉於蓉女士

文壇消息

如此告別 — 記溘然長逝的劉於蓉女士

悉采心

南加州七月的大晴天里,我得知伊人溘逝的消息。 正午的日頭亮得邪乎,生怕人間的舞台照度不夠。 然而這會兒我看得最清楚的,分明是它照不到的一片陰影。 那是園中某物在曬得發白的水泥地上的一團投射,光越強影越暗,彷彿憑空落在白紙上的一團黑墨。

我站在窗前望著園中,就想,倘若“那團墨”,真是上帝在人間的一筆塗抹,所抹掉的,也只是一副肉身。 而那肉身曾活出的丰姿冶麗,精彩華章,連同她那隨身攜帶的古道熱腸,早已脫胎換骨,化繭為蝶,在我們的記憶裡翩翩飛舞,熠熠重生。

伊人,就是多年來一直活躍於南加州華人文藝圈中的“大姐大”——劉於蓉女士。

“嗨,您好! 看到你們作家協會在世界日報上登廣告,將舉辦『南加華裔兒童詩歌創作比賽』,為了鼓勵我的小孩學好中文,我想讓他參加,請問怎麼報名? “

十幾年前,我同於蓉姐就是這麼在電話中相識的。 為小孩報名的是我,另一端是代表舉辦單位的她。 偌大的海外世界,我與她因中文不期而遇。

我索要報名表,又講孩子跟我學的是簡體,不知道用簡體中文參加比賽行不行。 她爽快作答:本是同根生,繁簡皆華語,沒關係。

她善氣迎人的達觀暖語,為我們的初識破了冰。 幾天后她來電話找我幫忙,說她同評審團商議過,賽后將為孩子們辦個小趴體予以鼓勵,她做主持忙不過來,想找幾位媽媽參與服務。

我說我沒問題,辭職后在家做主婦,隨叫隨到。 我們接著天南海北地聊幾句,談及以前的工作,我告訴她我雖是工科出身,後來到出版社當編輯,來美后也一直在華人媒體當記者編雜誌。 再後來回家帶娃了,邊教孩子中文邊寫文,一直熱愛方塊字。

她聽後高興地說: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從臺灣來,到美後也未因語言的不同而放棄中文寫作,同時還為海外華文後繼有人一直努力著,你我真是同類……

最後的這句話特別讓我有歸屬感。 撂下電話後我發現,當時雖未以驚喜作答,心裡卻早已盛滿溫暖和相惜。 這也才發現,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下,隱藏著諸多我平日裏不願觸碰的危機意識:現在孩子小,自己當全職媽媽,將來孩子長大后,自己的全職又是什麼? 再回到這個英語國度的社會中,當一名中文編輯? 那是不是意味著,將要被美國這個「車輪上的國家」,無情地甩到邊緣?

畢竟環顧四周,盡是前途遠大的科技人才。 那難免讓我參照比較,暗生悔意:當初若沒有棄工從文,如今在米國可能會混得更好,更加籴粜自如,綽綽有餘。 記得那時候,我和先生周圍的哥們兒姐們兒,很多都是理工科的優秀學人。 其中最有名的電腦大咖,曾是當年鄧小平南巡到上海、視察“十年科技成果展”時,被鄧爺爺摸過頭的“電腦娃娃”——小李。

每次聽李同學給大家講解計算機時,我都暗生自卑,感覺自己無能,感覺自己落伍,感到自己就是自己桌上的那台粗大笨重、就要被淘汰的老電腦……

因而遇到“同類”,我便有種“終於找到了組織”的欣喜,滿懷期待地等著“接頭”時刻。

終於迎來孩子們詩歌比賽的那一天。 只是一見面,我便發現我的同類,非常的“另類”。 與她迎面相認時,我訝異萬分,上下唇大分家。 那位電話裡說話嘎巴溜丟脆的大姐大,此刻大翻盤,彷彿從古風濃郁的西畫中走出,迎我而來。

她細腰長裙,手套至肘,最亮眼的,是頭上那頂飾滿綢帶簪花的寬邊大禮帽。 帽子下的她,深眼重眉,淺笑嫣然,簡直就是一位異域古風淑女。 我當時以為,她是在為比賽后的趴體,提前做準備。 後來在數次相關的活動中發現,她只要出席,必定是端莊而隆重。 我對每場集會的肅然起敬,總是從她的服裝開始。

而我這邊,基本上還是孩子媽的隨意衣著。 我們在求同存異中成為好友,互贈作品,交流寫作。 身為北美聖谷華文作家協會會長以及身兼多職的她,讓我叫她於蓉姐。

不久後,我籌辦新書發表會,做主持人的於蓉姐全力以赴,奔相相告,使得發表會當天座無虛席,新書熱銷。 我也得到黎錦揚、游芳憫、周愚、蕭逸等老一輩海外知名作家和學者的現場支援。

孩子升入高中後,我全力以赴當“推媽”,鮮有時間出去活動。 而倆閨女早已長大飛走的於蓉姐,此時專心養育的,是她那上百隻流浪貓。 一次她在電話中告訴我,為了能給她的貓孩子一個更大的家,她要搬去東郊河濱縣。 我逗她,說你這位華人社區的超級活動家,真捨得離開素有「小臺北」之稱的蒙市? 她說要不然怎麼辦,難道讓這些遇到我的流浪貓,再次流浪?

只是,精神世界的高情遠致,畢竟不是貓咪們能完全給予的。 搬走後她每次打電話給我,都說等找到新的主人後,她要再搬回文事蓬勃的蒙市。 這種期盼直到新冠爆發后,不再聽她提及。 我想,也許是她習慣了新居,也許是新冠橫掃后盡是荒蕪,讓“小台北”同“河邊”無異,也許是這場瘟疫帶給了她更多的清明透徹:繁華不堪一擊,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是的,隨著伊人離去,我和她的大宴小酌,皆成過往,再也不能約飯。 所幸她留給我的精神食糧,能令我反覆咀嚼。 每每想她了,我便回到書架旁,找出她寫的《美國小酒館里的百態人生》等作品,微笑著與伊見字如面。 我想,對皆酷愛中文的於蓉姐來說,如此紀念,才是她最喜歡的方式。

註:  此文的減縮版,曾在去年(2021年八月)於蓉女士辭世一月後,刊載於世界日報家園版。 今找出原版整理重發,以此再一次表達我對這位文圈大姐姐的深情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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