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家裡的工具梯平常都擱在後院的露台下面。今年四月下旬的一個黃昏，先生因要修理燈泡去搬動梯子時，突然有顆藍色的鳥蛋從梯子上方掉下來，落地後蛋殼裂開，露出了蛋清和深黃色的蛋黃。無意中殘害了一個生命，我們心中有些不忍。仔細一瞧，原來梯子上端交接處的圓形缺口，居然有個鳥巢。築在梯子高處圓洞中，相當隱密，既可躲避老鷹及松鼠的攻擊，露台屋簷也能為其遮風擋雨，令人不得不佩服鳥媽媽的智慧。

這個鳥巢造型精巧，由枯枝、草葉構成。試想小小一隻鳥兒，要花費多少工夫力氣，辛勤地銜來枝葉細心編排，才能築成一個鳥窩？著實令人讚嘆啊！巢中還剩下一顆藍色的鳥蛋，不是淺藍、深藍、靛藍或碧藍，而是一種璀璨鮮豔的鳥蛋藍，非常綺麗。當時鳥媽媽可能出去覓食了，還沒回來。

先生從梯中取出鳥巢，但我想到年少時唱的天倫歌：「小鳥歸去已無巢，兒欲歸去亦無舟，何處覓源頭，何處覓源頭……」將心比心，要是鳥媽媽回來發現鳥巢和鳥蛋不見了，肯定非常傷心。我於是請先生將鳥巢歸位，先別搬動，等小鳥孵出來離巢時再使用工具梯。此後，我們時常觀察著後院鳥巢的動靜，過了兩天，發現巢中又添了一顆鳥蛋，也終於盼到了母鳥的身影。

看那鳥蛋絢麗若寶石，我本來以為產下蛋的鳥會是隻藍鳥或翠鳥，沒想到鳥媽媽是隻灰褐色的小鳥，頭部及背面是灰黑色，胸腹呈紅褐色。牠常坐在巢中孵蛋，但只要看到有人靠近，立刻飛走，非常警醒。我從遠處拍照後，運用手機的鳥類鑑定軟體查詢，才知道牠居然就是名聞遐爾的「美洲知更鳥」，原來長這模樣啊！

歐洲人非常喜愛知更鳥，將其視為上帝之鳥。傳說中，知更鳥的羽毛本來是棕色的，當耶穌受難被釘在十字架時，牠在耶穌身旁唱歌以舒緩其痛楚，因而染到耶穌身上的血，從此牠胸脯羽毛的顏色就變為鮮紅色，所以知更鳥是種神聖的象徵。美洲知更鳥學名為旅鶇，是畫眉鳥的一種，其實和歐洲的知更鳥並不同屬，但因外表相似，胸腹皆有紅褐色的羽毛，因此被稱為美洲知更鳥。如同歐洲知更鳥的傳說，美洲旅鶇也流傳著類似的故事，在印地安人的神話中，知更鳥是因為想要吹散火焰，以拯救一名印地安人和一名男孩的性命，所以胸部才會變成紅褐色。美洲人認為，知更鳥是春天的象徵，知更鳥現身，意謂著春天的來臨。魁北克人則相信，每年第一個看到知更鳥的人會有好運。因其鳴聲悅耳，性情溫馴，深受許多人的喜愛，還被美國康乃狄克州、密西根州和威斯康辛州選為州鳥。由此看來，知更鳥可說是福氣之鳥。

美國作家妮爾．哈波．李（Nelle Harper Lee）於1960年獲普立茲獎的經典小說《殺死一隻知更鳥》（To Kill a Mockingbird）中，以知更鳥來暗喻那些善良、無辜、安分守己、沒有做過壞事，卻被人攻擊定罪的人。Mockingbird的中文名應是「仿舌鳥」，之所以被譯成「知更鳥」，乃源於一首古老的英國童謠〈是誰殺了知更鳥？〉（Who killed Cock Robin?）。書中寫道：「知更鳥只唱歌給我們聽，什麼壞事也不做。牠們不吃人們園子裡的花果蔬菜，不在玉米倉裡做窩，牠們只是衷心地為我們唱歌。」殺死無辜的人，猶如殺死一隻無罪的知更鳥。所以美國南方有句諺語：「殺死一隻知更鳥就是一樁罪惡。」

我弟弟說，我們家是風水寶地，才會吸引益鳥來棲。我沒想那麼多，但每天看著鳥媽媽坐窩孵蛋，時而聽見歡快如口哨聲的鳥鳴，倒也頗富情趣。我盼著小鳥出世，當成自家的喜事。大約兩周過後，小鳥終於破殼而出。羽翼未全，粉粉一團尚未成型，彷如毛胚，只能隱約看到尖尖的喙子。但小鳥生長的速度很快，過了一周，已長出了灰褐色的羽毛，眼睛也睜開了。小鳥的嘴呈橘黃色，難怪古人看到雛鳥，會將幼童喻為「黃口小兒」。看牠們常張大嘴吧，嗷嗷待哺，總是一副很飢餓的樣子，讓我不禁聯想到女兒幼時下課回家，總是可憐兮兮地告訴我：「媽媽，我餓！」雖然上了一天班的我已精疲力竭，但看到孩子飢渴的眼神，我總是趕緊洗手作羹湯，先將孩子餵飽再說。不論是人類或是鳥禽，愛護子女的心情其實都相同。

雖然小鳥已孵出，但鳥媽媽仍常坐鎮巢中，保護及餵食雛鳥。還有隻鳥爸爸，時而在附近盤旋。一家四口，溫馨靜好。又過了數天，我們好奇小鳥長得如何了，有天趁著沒看到母鳥坐巢，先生爬上梯子想就近拍照。沒料到母鳥竟藏身巢中，牠察覺有人接近受到威脅便飛了出來，還帶飛了尚未展翅飛行過的幼鳥。我在屋內，聽到鳥兒悲切著急的啼叫聲，以及唧唧喳喳地彼此示警聲，也非常揪心。有隻雛鳥落地後就飛不動了，先生便將牠放回巢中，我們只能祈禱牠沒有摔傷，但願躲在附近的鳥媽媽能回來照顧牠，別將之遺棄。

隔天巢中的小鳥已不見蹤影，可能是被鳥媽媽帶走了。牠們受到驚擾後，便棄巢搬家，再也沒有回來。儘管我們沒有惡意，卻害得鳥兒失去居所。看著鳥去巢空，感到非常內疚。雖然初夏的後院仍綠意盎然，但少了可愛的知更鳥，讓我有種寂寞空庭鳥飛絕的惆悵。

懷著祝福的心情，我期望離巢的鳥兒已經找到新窩，不再流離失所。幼鳥們羽翼日豐，能夠飛得更高更遠。來年春天，歡迎象徵善良、幸福、神聖的知更鳥，再來我家築巢作客，我們必以喜悅的心情遠遠觀望，不再驚擾牠們。（寄自德州）

世界副刊 2021-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