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裡的男人

散文

塔裡的男人

宋久瑩

     ** 文苑文學獎散文組第一名


她輕按門鈴,沒人應門,於是她從背包中取出鑰匙,屋中一片鳥聲嘈雜,彷彿走進一座鳥屋。父親不只一次訓斥她:「按什麽門鈴?這是妳的家,妳不是客人!」

房子的建築如同兩層火柴盒相疊,屋頂低、一面窗採光不好,進屋有壓迫感,大門面對樓梯,從風水來看不是一個好的設計,俗稱「下樓勢」,會造成好運外流、壞運接踵而至。父親對風水視為迷信嗤之以鼻。進門左側是一個小客廳,母親的鋼琴座落於一角,六呎的三角琴幾乎佔據了半個客廳。 她不喜歡這棟房子,每次父親和阿姨出門旅行都要她來照顧鳥,在屋裡待久了,那種被囚禁、鬱悶得令人窒息的感覺便會襲來,讓她想奪門而出。

走道的盡頭是家庭間和廚房,一大片落地玻璃門通向後院,南加州白花花的陽光射入後屋,空氣中漾著淡紫的光影,將房子隔成明暗兩室。父親站在廚房的水槽前,一隻灰白相間的雞尾鸚鵡站在他的頭上,他理了一個平頭,頭頂是花白的短髮,腦後剃得更短,露出上了年紀的男人皮肉鬆弛的後腦勺。父親低頭專注地剝一只橘子,肩上站著一隻小巧可愛的綠鸚鵡,從側面角度望去,小鸚鵡的尖嘴藏在父親耳後,撲著小羽翅,像是在對他撒嬌說悄悄話。

父親沒有聽見門聲。「哈囉,把拔。」她喊父親。「哼,妳總算出現了,我以為妳忘記我了!」父親抬頭斜睨她一眼,語氣尖酸透著怨氣,臉上出現一種非常不協調、小男孩耍脾氣記恨的表情。小綠鸚鵡仍然站在他的肩頭,歪著小頭不太友善地望著她。她沒有理會父親的抱怨,他表達感情總是帶著指控或挑釁的口吻,讓對方有罪惡感,是父親索取愛的方式。

「去去去!麻吉,你弄痛我的頭了。」父親對站在他頭頂上的雞尾鸚鵡叫道,一面輕輕搖晃著頭想把鳥兒趕走。「笨死了,怎麽都教不會!」口氣帶著不耐煩,麻吉站著一動也不動,一對小黑眼珠像鈕扣般鑲在小白頭上,神情桀驁不馴,頭頂雞尾般的羽毛高高豎起。駡歸駡,父親仍然讓麻吉站在頭上,他換了一個口氣,側頭輕聲對肩上的小綠鸚鵡説:「芭蒂芭蒂,來,過來吃橘子。」聲調異常溫柔,他將雙唇緊閉、擠出扁尖的鼻音呼喚芭蒂,連續喊兩次芭蒂的名字是他表達疼愛的方式。父親用牙齒輕咬一片橘子,將手掌打開,小鸚鵡輕盈地落在他的掌心,啄食父親口中的橘子,在父親的嘴唇和芭蒂的尖嘴幾乎觸碰的那一刻,橘子吃完了。

「完美的配合。 」她在心中讃道,在鳥的世界中的父親如同一個陌生人。

芭蒂是一隻小型鸚鵡,孔雀綠的羽毛中夾雜著粉橘、雪白,銀灰,和淡淡的蘋果綠,她比麻吉嬌小許多,聰明伶俐,有四、五歲小孩的智商,自然也需要許多主人的注意力。

麻吉突然飛到窗臺上對著窗外高聲唱起歌來,她望向後院,阿姨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拔野草,灰白的長髮紮在腦後,聽到鳥叫聲,阿姨回首望向廚房的窗,刻著歳月痕跡略顯憔悴的臉上閃過一絲微笑。「妳不看看現在幾點了?中午吃什麼?」窗台前出現橫眉豎目的父親,一對小眼睛從厚厚的眼鏡片中瞪著阿姨,阿姨臉上的笑容霎那間消失了。

她突然發現父親的眼睛和麻吉有幾分神似。

「哦,好,我現在準備。」阿姨不慍不火地回答,放下鏟子站起身,推開落地門:「啊,妳來啦?」她完全不能瞭解阿姨為什麼會和父親結婚,阿姨是一個好女人,生性溫順隱忍、不善表達,偶爾發言,父親的口頭禪總是:「妳懂什麽?」或是乾脆一句:「閉嘴!」久而久之,阿姨便更加寡言了。「哦,我買了比薩。」她跑回車上拿。

廚房不大,放著一個長型木質餐桌,是很多年以前一家人吃飯的地方。現在餐桌上擺了三個鳥籠,幾乎佔滿的桌面,除了麻吉和芭蒂,還有一對愛情鳥,鳥籠中掛著許多玩具,一對愛情鳥站在籠子上,正在梳理漂亮的綠色羽毛,父親不太理會愛情鳥,多是阿姨照顧。父親餵完橘子給芭蒂,走向餐桌,將雙臂伸展放在籠子上,如同一個召集令,四隻鳥兒立刻跳躍到他的手臂和肩上。

餐桌上亮著一盞吊燈,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燈,照亮了父親的側影,雙手握拳的父親顯得英氣煥發,臉上緊繃的線條也柔和了。

她不記得這個家是何時開始被鳥兒們佔據的。「都怪你們送我的鳥,妳看現在我退休了,還要天天飼候他們、被拖累得哪裡都不能去!」父親一面抱怨,一面喂香蕉給芭蒂,口中發出啾啾的逗鳥聲。是啊,父母離婚後她和哥哥曾經送過一對愛情鳥給父親做生日禮物,也許那便是鳥兒們進入父親生命的開端。

人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父親沒有留住今世的情人,她七歲那年母親帶著哥哥和她離開了這個屋子,失去妻子和兒女的父親像一隻受傷的野獸般歇斯底里,他的世界崩潰了。一個早春的傍晚,母親送她去看父親,屋中百葉窗緊閉,父親坐在昏暗的房中,緊抱著她像個孩子般哭喊,她非常害怕,很想掙脫父親的懷抱逃走,身體卻動彈不得,金燦的陽光在母親關門離去霎時消失,不知過了多久,她伸出小手輕拍著父親抽搐的背。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變得強大,是這個可憐的男人唯一的安慰和依靠;也在同時,她覺得自己被囚禁在這間房中,充滿了焦慮和無力感。

二十年來,這種複雜的情緒始終主導著她和父親的關係 ⋯

「吃飯了。」阿姨輕喊。餐廳和廚房是相連的,自從餐桌上放了鳥籠,只能在通道上擺一張小塑膠桌,桌上放著比蕯、一盤青菜,和一鍋湯。父親伸出乾瘦的手拿起一塊比薩餅,他的手指細長瘦削、手背上佈著棕色的斑點,他津津有味地嚼著鬆厚的餅皮,發出不悅耳的咀嚼聲,三個人無語地進餐,室內鳥叫聲此起彼落,鳥兒們在屋中四處亂飛,停在任何牠們想停的地方,完全是喧賓奪主,相形之下,三個人只是鳥屋中的訪客。

父親吃完比薩用手背抹去嘴上的油,將眼光從食物轉移到她身上:「妳怎麼變得那麼胖?看看妳幾歲了,連個男朋友也沒有,在那麼小的公司上班,根本沒前途,我真不知道妳倒底在想什麼?」她早已習慣父親這種貶斥的語氣,記得很小的時候媽媽給她穿上一件漂亮的洋裝,要她去書房給爸爸看,她興奮地跑去問父親:「把拔,你看我的新裙子!」她轉著圈圈讓紗裙飄起像朵小花,正在看書的父親抬眼望向她:「醜死了!」

曾經看過一部老電影:「珍妮的畫像」,小珍妮穿了一條很美麗的花裙子,對畫家説:「我轉三圈,請你等著我長大!」這一幕一直存留在她心中,她相信轉著圈圈將會帶來奇妙美好的變化。

初中的暑假父親帶她去美東旅遊,哥哥來電說狗狗生病死了,她聽了傷心大哭,父親在一旁冷冷地説:「狗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好哭的!」她的性情像母親,父親從小偏愛她;哥哥性格則酷似父親,父子關係一向不好,多年前發生了一場巨大的爭執後便斷絕了來往。

從一個抱著玩具熊躲在父親的浴室哭泣、想媽媽、想回家又不敢說的小女孩,直到現在,她是留守在父親身邊唯一的孩子,多年來承受著無以選擇的父愛。其實也許她並不像母親、更像阿姨,因為隱忍和責任而留在父親的身邊。

七歳的那個下午,她伸出小手輕拍父親的背,從那一刻起,她以為愛是救贖。

月亮繞著地球轉,地球繞著太陽轉,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光陰流轉,她長大了。美好的變化發生了,她不再是一個被困在父親屋中的小女孩,困在屋中的是老去的父親。

午餐後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聊天,父親開始八卦鄰居的事:「隔壁那個胖女人和她先生都得了Covid,活該,常常看他們出門吃飯,難怪會被傳染 ⋯」「斜對面那一家,就是妳小時候一起玩的那個小女孩,她最近帶一個嬰孩搬回來,八成是離婚了⋯」誰換工作了、哪家養了一隻狗,父親好像無所不知。「把拔,你不是從來不出門嗎?怎麼知道的?」她問。「我從窗戶看到、或者在後院聽到。」父親得意地說。疫情至今他已兩年沒有出過門,她腦中浮現出父親站在鋼琴旁的窗簾邊,偷窺街坊鄰居發生的種種、或是假裝修剪花樹,在後院偷聽鄰居的對話。

「將自己禁閉在屋中,從窗口窺探外面的世界、批判別人,是多麼孤獨悲涼的人生。」她想,同情地望著父親。

「芭蒂芭蒂!」父親親暱地呼喚小鸚鵡,像愛寵一個小女兒,他用嘴餵食,撫摸鳥的羽毛,用膩愛甚至有一點撒嬌的語氣抱怨:「妳看妳多麻煩,每天都在忙妳的事,害我哪裡都不能去。」麻吉也跟著芭蒂飛到父親的肩頭想爭寵,像一對小兒女黏著爸爸,父親臉上漾著慈愛與幸福。

三角鋼琴的琴蓋高高撐開,以最美麗的姿態立於客廳中,小茶几上擺著母親手繪的彩色花瓶,花瓶旁放著一張她和哥哥幼年的照片,她騎在玩具木馬上、哥哥緊挨著她,兩張圓圓的小臉貼在一起、笑得天真瀾漫。屋中的佈置擺設多年來不曾改變,鋼琴無人彈奏,阿姨依然悉心擦拭,琴身光潔黑亮。

父親仍然守護著那個早已破碎,有媽媽、哥哥,和她的家嗎?從七歲起,這個房子只是「爸爸家」,不是她的家,她只是訪客。

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父親和鳥的世界,父親築了一座心靈的象牙塔,將自己和鳥兒囚禁於塔中,在塔裡父親創造了一個現實世界中缺失、心中渴望的桃花源:一個完整的家庭和親密關係。

父親的塔中有一對小兒女:麻吉和芭蒂,無處渲泄的父愛找到了出口;他忽視那一對愛情鳥,正如他不曾用心守護過自己的愛情。

多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被困在父親的塔中想要逃離,原來,塔裡只有父親和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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