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唐納山口 (2/3)

小說

穿越唐納山口(2/3)

周遠馨

             -   2022年全球華人星雲文學獎短篇歷史小說

                                                   

7.

 

阿興、阿宏和葉仔小心翼翼踏著新買的美國皮鞋,深怕踩重會褶出皮皺,風塵僕僕地向沙加緬度出發。

巨木參天,佈滿山坡,密密麻麻地向上鋪展開來,來此之前他從來不知道樹林和天空會給他如此震撼,被一種從來沒有見識過的無邊無際的虛空籠罩著,千古靈氣穿梭其間,純淨幽深像天公的藍眼睛,無論做什麼事都無法躲過祂的注視。

中國佬無法想像火車的模樣,如何在鐵軌上運作,更不明白為何要開山劈地和大自然對抗,但他們懂得土地耕作,汗水滴在土地換取維持生命的糧食。

初來乍到的賣豬仔被分配到最吃力的活,砍伐茂密的森林,開墾土地,鋪設路基。阿興舉起錘子使力地向頑固的土地砸下,在硬如鋼鐵的土地上每一錘都種下了希望的種子,對阿宏而言,撬棍挖出的沙土,堆地愈高,老母親買藥的錢便越豐厚。

他們那身沾滿了泥沙的寬鬆褲子跟著滾動的山風起舞,拍打在褲腿間嘩啦啦的節奏,譜出令人感到蒼涼孤寂的曲調。沙漠的躁風夾雜著令人窒息的塵埃,鼻血似小溪般緩緩滲到嘴邊,活脫像剛捏好的小丑泥人,他們用手指著彼此滑稽模樣哈哈大笑,伴隨苦中作樂的笑聲,是唇裂舌燥滲出的聲聲哭腔,迎接著強風酷暑掃蕩後殘留下的熱潮,以及粉塵停不下來鋪天蓋地的輻射。

 

有人說寬扁仔的父母為了防止他亂跑,從小頭被擠在一個方盒帶到田裡,所以就長成了臉寬頭扁的樣子。

寬扁仔和阿哥幾年前來淘金時,處處受到鬼佬排擠杯葛,只能在廢棄的礦裡找些殘渣勉強維持,兩人在礦區附近開洗衣店,將礦工褲袋裡未掏淨的金渣抖出,積存一年,竟然發了一筆橫財。金礦採盡,寬扁仔被招募來當工頭,配合一個鬼佬管理一組二十個鐵路工和一個伙夫。

他是少數會說英語的中國佬,幫老闆發工資,衝著這點中國佬都不得不聽命於他。他把對美國的經驗和知識用在炫耀和鞏固自己的地位,說鬼佬開採兩年多,才鋪設54英里,用兩節食指的長度,臉上露出壞笑,藐視地比畫著每天只能鑿岩兩英寸。

剛開始小伙子還興致勃勃打賭比賽進度,即便年輕力壯,從日出到日落不停地揮動著錘子、撬棍和鎬手在灰塵滿天裡完成艱難無比的重活,至終不得不向自己投降,筋疲力盡的腦袋裡只有最原始的需求,吃頓飽飯。

阿興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豐盛的食物:油滋滋的肥豬肉、臘腸、雞蛋、甘藍菜、小白菜,從廣州運來的鹹魚仔、豬骨蘿蔔湯和一缸隨你吃沒有摻地瓜簽的蓬鬆香甜白米飯。吃了一個月伙食,他乾瘦如柴的身板開始長出該有的肉也顯得更茁壯。

一日,工人圍著用木條拼湊而成的飯桌,捧著大碗吧唧吧唧地狼吞虎嚥。吃著吃著,阿宏鼓著腮幫子對堆滿飯菜的大碗簌簌掉落眼淚,喃喃唸著生病的老母親有飯吃麼?

寬扁仔用老三老四的口氣對他說,飯菜是靠自己勞力換來的,不吃好就沒有體力幹活,想這麼多有什麼用?每個月二十七元工資扣掉飯錢、工具、船費、寄回十幾元給家裡,還愁沒錢買藥吃飯?

帳篷裡瀰漫著濃厚醺人的黃酒味,拍打拉聲音伴隨著激烈的咳嗽聲此起彼落,阿宏使勁兒地把口中含的黃酒一口氣用力噴到阿興的背上,再幫他推拿按摩操勞過頭的筋骨,一邊幫他按摩,一邊不忘用舌頭舔乾仍沾在嘴邊和齒縫間的殘酒。

阿興口中念叨著Chinaman (中國佬),他粘著寬扁仔一天學一個英語字,說「中國佬」似乎比「賣豬仔」更高一等。

高你個老母,葉仔一邊塗抹黃酒搓揉一邊啐道,中國佬住帳篷,自己出錢買飯菜,紅鼻子(日頭把愛爾蘭工人臉脖曬成豬肝色一樣,大鼻子紅通通而得名)呢?不僅包吃包住,住在車廂改造的宿舍,每個月工資三十五美金。走到哪裡,黃臉皮就是受人欺負。

寬扁仔斥責道,我們來美國就是賺錢養家。在大山裡熬個幾年,能帶個「金山箱」回去就能當大佬,誰在乎誰被欺負?

酷暑接近尾聲,氣溫卻回升,紅鼻子營地陸續傳出痢疾,死了近百人。獨眼龍老闆雷奇騎馬到各營區視察,中國佬居然安然無事。

伙夫阿寶把獨眼龍帶到炊區,指著焦黑的水壺,比手劃腳地說他每天一大早就煮上一鍋茶水,裝在水壺裡帶去上工,撇嘴說,紅鼻子野蠻不講衛生,河裡的水撈起就喝,不生病才怪。

紅鼻子常向獨眼龍抱怨伙食,一成不變的煮牛肉、土豆、胡蘿蔔、包心菜和硬的可嗑掉牙的麵包,每聞到中國佬帳篷區傳來令人垂涎的異國香味,羨慕不已。

獨眼龍高坐在馬背上,目光朝帳篷區外的小菜圃瞄了一眼,伙夫自製木盒裡種著各樣他沒見過的蔬菜,苦瓜、青蔥、佛掌瓜、豆角、薑,芥菜,帳篷隨著工程移動,菜圃也跟著移動,不怕沒新鮮菜吃。有中國佬在山下按照家鄉土法養豬養雞,經營農場,專門供給中太鐵的中國佬,定時運到山上,中國佬靈活的頭腦令獨眼龍刮目相看。

隨著工程進度穩定推進,他心裡的天枰一絲一毫地往中國佬一方倒去,對紅鼻子的抗議,他有恃無恐,跑了個愛爾蘭人,隨後補上的是十個又能幹活又便宜的中國佬。

只是,中國佬的存在,對他只是一個字的差別,他從來不知道中國工人的名字。工資單上所有的中國佬都是 「阿某」,就像美國人說的「John Doe」(無名氏) ,只要能老老實實幹活,中國佬姓什麼,叫什麼,對他都不重要。

他離開時,向工頭交代加強警醒,「印第安夏天」就在眼前,落葉鋪滿乾燥地面,容易引起山火,禁止燒烤雞鴨。

「印第安夏天」就是「秋老虎」,阿興忽然問起,快到中秋了嗎? 他們同時揚首,映著深紫絨毯般的夜幕,他們凝視著不可思議的巨大月亮發呆,像一面銀盤子掛在舉手可及的頂上,原來,美國離天堂更近,美國的月亮比較大也比較圓。

 

8.

 

營地傳來令人惶惶不安的死訊。一棵十人展臂才能合抱,流出的樹脂能淹到腳踝的千年紅杉,壓死了四個砍伐工人。有人說我們砍神木觸怒了山神,死人是遲早的事。

被壓死的工人,就地挖坑埋了,沒有墓地、沒有印記。他們消失,像是水滴在空氣中蒸發一樣的自然,就像清晨露珠,隨著太陽升起而消失地無影無蹤,更可悲的是,他們只不過是雷奇工資單上削減的數字,不久就會由一個叫阿民阿龍阿才的中國佬遞補上。

營地慢慢往高地移動,空氣稀薄地令人胸口窒悶,呼吸困難,這讓口齒不清的葉仔花更長時間說完一句話。

中國佬就地取材用杉木蓋了雙層棚屋以避寒,工人們圍著火爐取暖,輪流將豬油塗抹在龜裂如粗樹皮的手和彷彿被毆打成瘀紫的腳脖子。

棚屋中心的鐵爐發出嗶嗶啵啵木柴爆裂聲,透紅的火星是黑夜吞噬的最後防線。這些從來沒有經歷過冬天的南方人緊靠著互相取暖,通舖上十個睡姿連成一排,像蝙蝠成串地掛在樹幹上。

屋外樹枝斷裂聲響驚醒了阿羅,跳出被窩,獨自在黑暗中像受傷的獵物嗷嗷亂叫,神木壓死人時,他被大枝幹壓斷腳踝,劈的斷裂聲連連像幽靈一樣在夢中騷擾恐嚇他。

寬扁仔惺忪地說是積壓在樹幹上的雪過重才產生斷裂,別大驚小怪。

風雪交加,工程因運輸困難而停頓,雷奇和工程師們束手無策,只能眼見著工程進度像拉麥芽糖一日日落後。

中國佬在棚屋裡閒著無事可做,少了一天一美元的收入,還要倒貼飯錢,哪有錢還債?哪有錢寄回家裡?焦急如火的心足以將冰雪融化成河,一群人鬧哄哄團團圍住寬扁仔和紅鼻子工頭出著不同的主意。土法煉鋼,用冰雪鋪了一條光滑的路面,讓物資順著冰雪路靠繩索和四肢一寸寸拖行,嘿呀嘿呀地喊著,汗水如珠從額頭冒出不多時就結成透明的冰粒。

紅鼻子沉默的眼神透著佩服和驚訝,放下往日競爭而生的敵對和鄙視,陸陸續續的加入這支人力運輸隊伍。

雷奇在雪地不遠處眼看工人們建造了數十英里的巨大木棚覆蓋軌道,運輸和工程進度慢慢恢復。他終日擺著撲克臉,按奈內心漸漸升起的疑惑:沒有中國佬向他邀功,也無人到他面前吹噓,就這麼像騾子默默地不停地工作,到頭來,他還是搞不清楚這個建築長城的民族。

 

晴空像是清水刷洗過的藍寶石,耀眼光芒綴滿天空,遠方不時傳來崩裂或沉悶的轟響。阿興舉目,心中掠過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頂上天空要瞬間被憤怒的巨人撕裂。

「天不會塌下來啦,那是雪崩。」寬扁仔說接連五個月的暴風雪,常會發生雪崩,「放心我們不會遇到啦。」

那一天,寬扁仔這一組工人在木棚裡鋪設鐵軌,土地冰凍頑硬如鐵軌,必須加熱才能將道釘砸進僵凍的土地裡。腳下雪地輕微颤抖,工人們停下手中工具,聆聽嗡嗡轟鳴聲從雪坡某個地方越來越響地滾動而來。

寬扁仔屏住呼吸,從棚裡的縫口朝外望去,從原始山川滾下來如濃煙的雪塊、岩石、冰和沙石。霎那間雪泥流如憤怒的瀑布傾瀉而下,轟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猛,彷彿像一頭飢餓已久的猛獸要把這個世界吞噬乾淨。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回歸到宇宙初生前的原始無聲。

他們喘著氣從堆滿沙礫雪塊的棚裡爬出,雪地強光將眼睛刺射的灼痛流淚不止,冰冷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雪塵,放眼望去四野竟是一片白色狼藉,他們居住的營區淹沒在和山一樣深厚的白雪之中,尚未加蓋木棚的鐵軌也被雪石堆積成了一灘令人毛骨悚然的白墓塚。

 

9.

 

當他們在春天到達山上時,葉仔、阿興和阿宏自告奮勇接受使用炸藥的訓練,將和槍枝同等威力的火藥粉倒入玻璃試管,插入岩石縫中,點燃引線後爆炸開花崗石,在山脊上鋪設鐵軌床。

爆炸的威力令他們亢奮,不僅加速工作進程,更減輕錘擊岩石而耗損筋骨的傷害。很快地他們被工頭指派教其他人使用炸藥,在他們微小的力量面前,巨大的岩石竟然一寸寸被移開。

葉仔和阿宏為了一句「我們這樣算不算愚公移山?」而爭論不休,至於最終輸贏定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圍的人得以參與辯論獲得吵一架的機會,疏散停滯在身上某種不明的壓力,或者某種誑語,甚至葉仔支支吾吾的口齒都引起周圍人哈哈大笑。

 

在家鄉只有過年過節才吃到雞,在山上,每週休息日都有肥雞可吃。比起家鄉土雞,美國雞肉多肥嫩,咀嚼很久到肉汁溢出,牙縫塞滿去不掉的雞絲才滿足地吞下肚子。

大盤雞一上桌,阿興立刻夾了一隻雞腿,放到阿宏碗裡,葉仔也把嘴邊一塊連皮帶骨的肉不聲不響地送到他碗裡,阿宏低頭不語,像是得到噩耗似的淒涼,避開全桌掃射過來憐憫的目光,胖伙夫遞上一大碗浮著油的雞湯,「多喝湯快快把傷養好!」

阿宏的手指卡在鐵軌中因凍僵而抽不出來,眼見著暴風雪鋪天蓋地就要將他掩埋,葉仔當機立斷得了阿宏的默許將卡住的左手指砍了,迅速脫離才撿回一條命。事後兩人卻離奇地互不理睬,既無砍殘自己的怪罪,也無救人一命的安慰。

阿宏將頭埋在大碗裡呼嚕呼嚕地喝完,用右手抹去嘴邊的油,一言不發地離去,獨自坐在小溪邊發呆。

淙淙流水聲在高山上是春的使者,隆厚的冰雪終於迎來融化的痕跡,雪水傾瀉成一灣灣的水塘或急湍的小溪,為寧靜的高山在爆炸聲外帶來溫柔的韻律。溪水在他腳旁勤奮地流淌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下巴瘦削,陌生的眼神隨著波動的水痕無力搖擺著。

突然,喊破嗓的聲音打破黃昏的前奏,引起工人們的警惕,紛紛放下手中清洗的衣服,洗澡中的也光著身子跑出,看見阿宏扶著包紮手跌跌撞撞地衝回營區,喪魂落魄結結巴巴半晌說不出話。

「見到鬼了麼?」這不尋常的反應使得營區工人驚慌失措地躁動起來,寬扁仔帶人拿著斧頭、鐵鏟向小溪走去。

他們穿過濃密樹林,隆冬積雪開始融化形成大小不一的水坑,夕陽餘輝稀稀落落地滲進林間,有種鬼魅陰森之氣,高山大量的融雪冲下,夾雜著雜石樹幹,形成沒有固定河床的溪水。

數具屍體曝露在越來越寬的溪旁,他們雙手依然緊緊握著鐵鎬和鐵鍬,眼裡仍泛著未褪去的驚懼。鄉親們將僵硬如同冰棍的屍體移到空曠處整齊排列,屍體像石塊摩擦雪地發出堅硬磨脆的聲響。

 

去年冬天的那場雪崩,多少人遇難仍是未知數。

雷奇只關心工資單上有了幾百個空缺,無人領的錢去向不明,因為負責發工資的工頭也失踪了。雷奇的沉默來自克羅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他心中只有工程進度和財務報表,天災和他有何關係?

天氣升溫,愈來愈多的工人屍體在融雪中曝露,獨眼龍老闆令他們挖坑掩埋。中國佬手拿著鏟鍬,像急躁蒼蠅嗡嗡地含糊不清地表達了集體憤怒,「說好讓我們交『撿金費』,把遺骨送回老家,還立了契約。」

工頭代表帶著沸騰的「還我公平」氣勢走出營區十幾步後就無影無踪了。鐵路公司和六大公司互相推諉,「當然,我們同意中國佬自願無償、自理運輸將遺體送下山,不過也要承擔後果,工作不會等你們。」

在鬼佬的冷漠之前,在現實與理想之間,中國佬最後還是掘地埋屍,默默地低著頭走開。

在鬼佬工頭監管下,寬扁仔忍氣吞聲道,「先賺錢為要,等我們英語好到和他們理論,將來再回來找他們,撿骨帶回老家。」

他們默然,心裡都明白,這只是說說而已。

此時,阿興的觀世音像又發揮了鎮定作用,被隆重地請到溪邊,奉上牲果燒了紙錢,工人們輪流到溪邊為無名亡魂送終。

有人說超過一千,有人說兩千,無人確曉。

他口中唸禱著請觀世音菩薩領著亡魂回家。其實他一點不懂超渡,這樣做,至少能讓活著的人感到心安。

冰雪融化成雪水,以溪水的形式延續它的生命,繼而匯聚成河水、江水、最後流入大海創造更浩瀚的生命。而雪水洗禮過的這些屍首會轉化成什麼?

葉仔乾啞聲說,阿彌陀佛,千萬不要投胎成黑奴或印第安人,他聽過有關這些族群在美國更悲慘的故事。

阿興嗤了一聲,這輩子都沒好好活得像個人,哪敢想下輩子?

 

10.

 

阿興的徒子徒孫越來越多,開鑿隧道成了一個明顯的功績,也開始比賽誰能在最短時間開鑿第二個隧道,在單調無聊,日復一日的勞動中找出刺激和樂趣。

崖邊的花崗岩厚堅陡峭,根本無路可走,中國佬發明了用竹簍載人降到岩縫中引爆炸藥的方法。

一條像蟒蛇似的繩索緊緊綁在崖台地的樹上,三人氣喘吭唷吭唷合力將裝載一個工人的竹簍一點一點放下去,阿興在竹簍裡對台地上的葉仔半開玩笑道,「老大,我這條命就在你手裡,拜託了。」

彷若參差不齊的鐘擺貼著巨型的岩崖緩慢移動著,四面貼著求平安的紅紙在風中拍打著竹簍發出咻咻啪啪的節奏,和爆炸聲此起彼落。

從竹簍子裡往下瞧是佈滿崎岩礫石的萬丈深淵,向上看是無垠的凌雲萬里,阿興全身毛細孔被凌空山風吹撫張開呼喊,像是吞了煙火般的亢奮,展開雙臂朝空中咆哮,和同村阿貴、阿斌比賽「誰的尿射最遠」,展開男人之間的一次角逐:誰炸出最大岩洞,誰砍伐樹最快,誰就是毫無疑問的強者,奠定隊組地位,優先選擇通舖位置,坐在飯桌靠肉最近,挑選睡在身旁的傢伙,甚至爭取被獨眼龍選拔訓練騎馬,能奔走在各營地之間,那是多輕鬆又威風的事。

然而,懸空比賽尿尿這件事,純粹是在單調疲乏勞動中添加一份淒涼樂趣,短暫的歡笑足以彌補和帶給苦澀日子些許滋潤。

突然,當阿貴正欣賞懸空噴尿造成壯觀水幕景象時,竹簍碰撞上一塊突出岩石,像是被彈弓射出,瞬間搖晃倒翻,他咻地被拋入空中,只睜大雙眼直視著將臉色照成慘白的燦爛太陽,持續幾秒,而藍眼睛無語地凝視著他,剎那間他意識到自己將離開這個尚未看清的世界,因為活著時候誰有閒情逸致去看太陽和晴空?

他正加速無助地往另一個世界飛降而去,索性挺起腰板將雙手雙腳伸向春天的空氣裡,做出好看仰飛的樣子,對著像金碗的太陽露出釋然笑容,直到他利落地直線墜入谷底,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護送他的金太陽。

無言地看著阿貴的墜落,阿興呼吸噎在喉頭,雙手抖動地抓緊竹簍,緊張到肺都要爆出胸腔,微微顫顫地將炸藥塞入岩縫中,點燃引線後,迅速揮手讓台地工人把他拉上去。

台地工人拉上阿貴的空簍子,工頭朝深沉陰暗的萬丈幽谷望去,那還是塊處女之地,尚無人類足跡,圍觀的人變得無聲無息,工頭搖搖頭,只淡淡地交代一聲大家小心,壞運不會來兩次,即安排下一個工人繼續下去。

 

阿興在菜圃旁找到葉仔,他喜歡飯後到菜圃逛逛,兩人蹲著抓菜蟲。晚風吹來澆糞的氣味,使他們想起了家鄉田地。阿興問葉仔是否記得小時候在河邊抓魚,差一點淹死,葉仔跳入水中拉了他一把。葉仔專心捉蟲只嗯了一聲,才明白阿興在竹簍裡往崖邊下墜時是多麼脆弱。葉仔在台地上拉繩子,是阿興心裡的磐石。很長的沉默之後,葉仔趁著把菜虫放到阿興眼前時,重重拍了他肩膀。彼此的依賴和信任,盡在不言中。

 

雷奇迫不及待地想把完成第二隧道的好消息報告給克羅克,眼看著最後一炮就要鑿穿,然而隧道裡的炸藥遲遲沒有引爆。他微抬下巴,從半開的眼縫中隨心所欲地咀嚼著鬼佬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將一張一元美鈔夾在食中指間,模仿拍賣員一樣地喊價,「誰願意進去隧道檢查炸藥,有獎金,兩元,三元……」

加到五元時,黑壓壓的沉默中躍起一個身影衝了進去,不到幾口氣的時間,轟地一聲碎石漫天,露出青面獠牙,在空氣中狂飆。

過了一段像是服喪般地靜默,數百雙眼睛穿過濃厚煙霧看到了一道光線從對岸射來,表示第二隧道已經打通,工人們如蜜蜂被困在瓶子裡發出嗡嗡聲,像是歡呼又像是嘆息。

紅鼻子零零散散的擊掌聲穿越沙霧傳來,在使用炸藥這事上,幾乎都被前仆後繼的中國佬敢死隊壟斷了,因為紅鼻子寧可被辭退也不願碰這要人命的任務,他們終於拱手將王位讓給中國佬,此時留在山上肯賣命的紅鼻子只剩下總工人十分之一。

寬扁仔集結隊組入隧道整修,把阿丁從一堆亂七八糟石堆灰煙中搶救出來,全身像是被摔壞的雞蛋面目全非,都說他命大,只炸斷了一條腿。

後來阿丁攜帶著五美元獎金和石礫中找到的半條腿回到三藩市,他不願回到家鄉,成為家人負擔。聽說他信了耶穌,被一個收留殘障人的慈善機構接受,幫教堂靠打雜整理花園為生。

 

11.

 

阿興從胖伙夫處要了一把米,教阿瑞把米粒放在心口上,晚上睡覺就不會哭。這才十四歲的孩子陸續目睹了阿貴墜崖,阿丁血肉模糊的斷腿,夜晚做夢都像是被揍的很慘哭喊著,說他聽見阿貴在深沉陰暗的谷底呻吟,還夢見大灰熊要把他吃了。

阿宏低頭讀著家書,燭光下側影凝重,緊握握拳捶打著被子,他的老母病情加重,按照家鄉習俗,用一隻公雞代替阿宏,買了媳婦拜堂成親了,說要領養個孩子傳遞香火,「我要回去,我老母生病 ……我好好一個大活人,媳婦守活寡,什麼狗屁?」

葉仔終於爆發了,越過夾在中間的阿興,騎在哽咽難平的阿宏身上,「你回去,好啊,等你……你全家餓……餓死,你老母沒錢醫病回去也是死路一條,有人命都沒……沒了,媳婦當寡婦又怎樣?」

阿宏從床鋪上蹦起,往葉仔褲襠狠狠踢了一腳,你個老母,敢詛咒我家……兩人糾纏在一團,從此結束了兩人的冷戰。

阿興說,明天給阿貴殺雞上香,送他一程,把他的工錢結了寄回老家,便迫不及待地離開亂成一鍋粥的帳篷,他需要獨自安靜一下。

 

不知從何開始,一股含糊不清的慾望強烈地襲擊了阿興疲憊不堪卻蠢蠢欲動的身體。每當他快要墜入真空黑暗中時,眼前出現從豪華轎子遲遲伸出的三寸金蓮,他甚至沒有看清鞋子主人的模樣,但並不因此阻止他縱情的想像,想念的火在深夜燃燒起來,恣意地偽造兩人眉來眼去的波動,幻想著美麗姑娘穿著輕飄飄的絲綢像仙子一樣迎面走來,無邪的眼神盯著他精瘦卻強健的肌胸和寬褲衩無法掩蓋住的怪物,甚至她身上散發出令人醺醺欲醉的體香。這三寸金蓮成了他夜晚伴侶,身體動盪帶來的歡樂伴隨著恐慌,深怕被營帳裡的人發現這不可抵賴的罪惡和對三寸金蓮的褻瀆。

 

夜空銀河系的星星像鑽石水晶,伸手就可摸到,在這之前,他從未感受到月亮撒下的光能有這奇妙溫柔感覺,好像姑娘輕輕吹拂他躁鬱的身體。

阿興獨自漫步到參天大樹後,被一股臭中帶香的熟悉味道吸引。他蹲下和樹幹旁那個人並肩蹲著。

粗壯樹幹遮住了銀色的光,那人的臉在黑暗裡朦朦朧朧地,「沒這個寶貝真睡不著,把老子痛歪了!」

阿興聽出是阿方,一年前開山鋪路時踏空從山坡滾下,把尾椎摔變形,落下了病根,髖關節跟著脫節,走路一跛一跛地,經常痛的在床上翻來覆去,溫水煮青蛙的疼痛使他失去男子的自尊和堅韌,有時半夜發出像動物受傷時淒慘地呻吟。

然而,阿方堅持繼續上工,「只知道人病死,沒聽過人痛死,養病也是痛,做工也是痛,痛就痛吧,能賺一天是一天。」

他從隊組裡動作最快的淪為生產力最低的人,拉低隊組成績,即使沒人說出口,但是錯過了每月勞動獎金,心中惋惜不甘。隊員一個無意眼神都像罪惡感深印肩頭。

阿方將一根細長烏黑發亮的煙管遞給他,阿興不發一言,呼嚕嚕地吸了一口。

兩人有默契地輪流吸允著煙管,此刻空氣中凝結兩人扭曲的鄉愁,在吞雲吐霧中散盡一肚子無奈的苦水。

「我……想姑娘了。」阿興淡淡地說,「不是有什麼壞主意,想對她們身體幹什麼壞事,就是想……姑娘的樣子,翹東東的屁股在快擠爆的褲兜裡一扭一扭的模樣。」

「我喜歡看姑娘頂著直挺挺的奶子對著我說話。」

兩人悲戚地笑了一下,又回歸到月光下的寧靜。

 

 

中國佬在大山裡已經第五個年頭了,全是清一色髒兮兮臭哄哄滿嘴髒話的漢子,白日無盡地勞動耗損,晚上可怕得寂寥空虛,不像紅鼻子還可以在流動於工地之間的「地獄車輪」嫖妓賭博,揮霍這體力換來的奢侈。

「紅鼻子不像我們要寄錢回家。」

「你想過搞鬼佬女嗎?」除了三寸金蓮,阿興最後一次對女人這人種最後的記憶就是撐著傘露著乳溝纏腰的鬼佬女。他閉上眼睛,隨之晃了腦袋,還是回到了讓他戀戀不捨的三寸金蓮。

阿方沒有回答他,只說「這是好東西,沒有它我們都不是人。」

那一晚,阿興在騰雲駕霧中看到了三寸金蓮後,不再懼怕身體顫抖,深深地墜入如波浪的懷抱裡。

 

阿方已經無法掩飾自己殘廢滯重的身體,垂頭蹲在地上敲石頭,紅鼻子工頭像吆喝牲畜般揚鞭朝往阿方對著太陽的背抽打,衣衫上出現了點點滴滴的血痕,他習慣壓抑心中的委屈和憤怒,只微微抬頭對工頭露出膽怯的笑容。

晚上,阿方說自己是快死的人,一個廢物,一個包袱,吃了也是浪費糧食,留給你們多吃一點吧。

「你沒聽過,要死也要吃飽才不會做餓死鬼?」葉仔居然一字不卡地說出這歪理。

阿方慘淡一笑,端起大碗,將剩菜一掃而光。

 

半夜,阿興走到那棵巨樹旁。

月光發出溫柔的聲音,滴滴答答地瀉滿一地,茂密樹林間也有了尖銳聲波,忽高忽低,像是蝙蝠的呼嚕,又像是狸鼠的靨語。

阿方身上像銀盤一樣地發亮,但是仍看不清他面孔,被一層藍幽幽的薄暮蓋住,坐臥的影子像石雕一般,遠遠望去成了夜色中一個黑點。

那一夜,阿方死在參天大樹下,至今仍未搞明白是大煙吸過量,還是自己吞了鴉片而亡。或者,他放棄了一切,因為開始相信:人是會痛死地。

他把煙管留給了阿興,使他在睡不著的夜晚,可以對著想像的牛郎織女盡情地傾訴,給予他精神的寬容和安慰。

12.

 

三藩市碼頭的燈塔閃閃發亮,喧囂地向世界著炫耀新得的財富,來自世界各角落的貨運輪船在港外排隊進入這個光芒萬丈的黃金美地。

「鐵路巨頭」克羅克和律師哥哥愛德溫在市中心的聯合俱樂部與和投資者進行權力交易的午餐,向眼中冒著紅光的冒險者拋出了最新商機:鋪設鐵路曲線越多,利潤數十倍隨之上漲,譬如,9 英里有曲線的鐵軌意味著豐厚 120 英畝聯邦土地。

「不久,我們擁有的土地將媲美德克薩斯州。」這破天荒的附加利潤像是滲著蜜的花蕊緊緊吸引著嗡嗡作響的蜜蜂,投資者的慾望如黃澄澄的膏油嘩啦啦地從又厚又肥的耳朵和鼻孔溢滿全身。

就在此時,同條街上的富國銀行傳來震天巨響,腳下的地面像是地震般撼動。銀行辦事處和所有周圍的建築物被夷為平地,聯合俱樂部也受到摧毀,瓦礫中散落著被炸毀的遺骸,十五人當場死亡,多人受重傷。

克羅克兄弟倖免於難,灰頭土臉地逃出災難現場。

意外起因是沒有貼標籤的「硝酸甘油」板條箱被誤發到富國銀行辦事處,行員不知情撬開箱子,「硝酸甘油」受到搖晃而引發爆炸。加州政府很快就沒收了所有私人持有的「硝酸甘油」,並禁止其在加利福尼亞州內運輸。

富國銀行爆炸案像夜空中的火花點燃了克羅克如走馬燈的大腦庫:這個威力如猛獸的肇事者,正是他急需的武器。

聯太鐵如龍捲風進入無人之境勇猛西進,很快地就要侵入到西部地域,合法合理地搶奪中太鐵的地盤。而中太鐵陷入了內華達山頂隧道的絕望泥潭,工人們使用手工具和黑火藥如同烏龜爬坡般地緩慢前進。

幸運之神再次降臨如夢初醒的克羅克,一位名叫詹姆斯·豪登的蘇格蘭化學家,向克羅克獻巧計繞過運輸禁令:在山區現場配製硝酸甘油。

這個消息如同福音般澆灌著需要救贖的信徒,也如同需要最後一盤決勝負大局的賭徒,克羅克把寶押在這個化學師身上,支付天文數字的報酬:每月三百美元和穩定的原料供應,並很快地在內華達山脈花崗岩進行「硝酸甘油」配方測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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