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號公車

小說

22 號公車

楊秋生

         ** 文苑文學獎短篇小說組佳作

 

公共汽車終於來了,她在這已經等了半個小時。平常二十分鐘一班的公車,因為疫情的關係班次稍減,從前還算準時的公車,或許也被疫情攪亂了,似乎沒有一次是準時的。

她家到站牌不到一哩路,以往快步走十五分鐘就可以到達了,但是自從前年先生生病過世,似乎把她的生命都快耗盡了。站牌就在一個小商業中心旁邊,有聯邦快遞、車子零件連鎖店、咖啡屋、快餐店、糕餅舖、日本餐廳、越南麵店和一家藥房,藥房還提供郵件服務。跨過馬路便是一個更大的商場,超級市場、酒店、日本平價商店、泰國餐廳⋯⋯他們平日想去哪家店就走路去,也算當天運動過,這條路,少說走過千百次,怎麼今天就覺得走也走不完?足足走了半小時。

這兩年,被困在圍城裡,時間彷彿是靜止的,每撕掉一張月曆,都像活在不真實的夢境裡。常常要再三確認,今天是幾月幾號、星期幾。感覺每撕去一張,生命就空了一塊,身體漸漸空起來,彷彿只剩一個軀殼。常常覺得自己就只剩下一口氣,連自己都不知道,希望這口氣能夠延續下去?還是斷了也就算了?

走到站牌的時候,已經很累很累了,累到自己也摸不清,是希望公車趕快來,讓她能夠好好地坐上公車座椅,在漫長的行駛路程當中,順便休息一下?還是希望公車晚點來,坐在長椅上等待的時候,能夠喘口氣?

公車來了,她跨上板找到司機後頭第一排位子,才坐好,一個白花花的影子衝上車來。

她忍不住瞧了瞧,竟然笑了起來——她怔住了,原來她還沒忘掉該怎麼笑。

白色毛呢法國帽下的一張臉,架著灰色鏡框的眼鏡,大波浪花灰白頭髮將整張臉蓋住一半,一條灰白相間的大圍巾脖子繞了兩圈,連戴著口罩的嘴都圍著。身著一件搭配圍巾的灰白大格子大衣,不知為什麼,她老覺得是公車闖進了一頭大貓來。

這人拎著一個裝得滿滿的購物袋,幾根蔥尾、蘿蔔葉露垂在外面。

車上除了她,也只有一個年輕的墨西哥人,坐到最遠處的車尾,帽子覆蓋住眼睛,低著頭專注著玩手機,如果不是手有的時候還會滑動一下,大概以為他在打瞌睡。這隻大貓逕自一屁股坐到與她隔著走道的座位,「ㄟ,妳好!」大貓的聲音跟她的外型不大符合,聲音透過口罩和圍巾粗粗啞啞低低沈沈的。

「我見過妳,」大貓說,「昨天」。

她一怔,昨天?她想了一會兒才想起昨天坐著公車去哪兒。那幾乎可說是舊金山南灣最大的韓國超級市場了,她平日買東西都極專注挑選所需,很少注意其他客人。看著大貓,沒什麼印象。

大貓把頭髮撥一撥,露出一雙大眼睛,偶爾瞇一下——欸,真的很像一隻貓!一隻無憂無慮,對世界充滿好奇的貓。

大貓挪出帶著灰色毛線手套的右手,歪著個身體,一隻手長長地伸過來,準備和她握手,「我叫玲達,但從小家裡就叫我大貓」,「妳就叫我大貓吧!」

她遲疑了一下,最終只是靦腆地點點頭,沒將手從溫暖的口袋伸出來,分明知道會讓對方難堪,可是心裡就固執地抗拒。這兩年嚴守居家避疫,先生還是染疫過世,心靈上加劇了與人保持距離與觸碰的堅決心態。兩年多的與世隔絕,讓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與人相處了。

「你也住附近?」大貓也坦然,沒有絲毫慍色。

她點點頭。

「我五年前退休後才來到這裡的——我女兒就住附近。妳呢?來多久了?」大貓問她。

來多久了?她得算算。1982,40年,連她自己都嚇一跳。

婚後就跟著先生來到美國,先生在灣區唸碩士、上班。因為表現優異,被公司送到史丹佛大學唸博士,一邊上班一邊唸書很辛苦。那時他們只有一輛老破車,有時她非得出門,不得不搭公車。幸好他們一開始就選了站牌附近的公寓住下來,經過幾年的勤奮工作、勤儉持家,他們喜歡這區,就買了離站牌約一哩路的獨門獨院房子。

她們家的地段真的相當不錯,鬧中取靜,往南走,不到一哩路就可走到銀行、市政廳、圖書館、餐廳、超市,往北走15分鐘都可到達這個小商業中心。

即使搭公車十分方便,但離醫生診所還是有段距離,懷孕產檢、帶兒子例行檢查,總需要先生溜班接送。她體貼先生,平日需要什麼,就推著嬰兒車到附近的雜貨鋪採買,幾乎沒什麼機會搭公車。

她非常喜歡推著兒子在社區街道走,穿梭在不同的巷道,看不同的風景。兒子常常高興地咿咿呀呀唱著歌,金燦燦的陽光下看著影子慢慢地由長變短,推車底下的大布籃總裝了一些他們喜歡吃的東西,每天身上披著燦爛的陽光回家,感覺特別富足。

一直到兒子三歲多開始唸學前教育班,為接送兒子這才買了第二輛車。她學的是美術,自來也稱不上有什麼繪畫的天份,乾脆就待在家,樂得當一個純粹的家庭主婦。

先生很顧家,下班後、週末出入,他都搶著開車,她也樂得輕鬆。孩子大了,不用接送,兩老口偶爾出去買個菜、逛個小街、在外吃上一頓飯,開車機會少,慢慢地她連開車都生疏了。先生有時開完笑問她:妳這樣怎麼行?要哪天我不在了,看妳怎麼辦?

她捉狹地回答:那我就坐公車呀!

而現在,她的生活真的已經離不開公車了。

也許大貓已經從她的肢體語言意識到她的態度,也就安安靜靜地坐著直視前方,空氣一下凝結起來,她有點後悔,但仍是不想勉強自己。

這條大馬路,國王大道,被美國人暱稱爲帝王公路的街道,為矽谷居民不論上街、送孩子上學、上班或出遊,幾乎都會走一段大馬路。車多,紅綠燈也多,從前開車時,一路在壅塞的車陣中為了搶過綠燈而拼上半條命。而行駛在這條道路中的公共汽車,22號公車,從帕拉阿圖史丹佛購物中心不遠處的轉站中心,一路往南開,途徑谷歌所在地的山景城、亞馬遜子公司 Lab 126的桑尼維爾市、英特爾的聖塔克拉拉市,再經過周邊滿是半導體公司的聖荷西市,經過聖荷西市中心、聖荷西州立大學周邊,再往南開到東聖荷西佔地最大的購物中心近處的轉站中心,算是終點,是矽谷唯一的一條24小時不斷循環行駛的公共汽車。

22號公車似乎知道自己的重要性,仗恃著車大,一路呼嘯而去。完全未將車上乘客和被逼著讓道的私家車駕駛人的生命放在心上,超速、超車、搶道,粗魯而蠻橫。從前開車時,每天都看得到22號公車在擁擠的車陣裡衝鋒陷陣,險象環生,每每開在國王大道上,只要看到公車,沒有人不犯嘀咕的。而現在,她只要出門,幾乎都是搭公車。但開在同樣的街道,因為有了這麼個居高臨下的優勢,覺得司機快而狠的技術裡,有著精確的快速計算,雖然有點仗勢欺人的味道,安全倒是安全的。難怪幾十年也沒聽過那輛公車發生意外交通事件,她不禁啞然失笑,腦袋冒出「變心板」的笑話來。

她從窗戶往外看,常常有忙碌如蟻的芸芸眾生所為而來的感嘆。

車子過幾站才看到一個胖胖的墨西哥太太帶著四個胖墩墩的兒女在站牌旁邊等著車靠站。

這個車站很特別,在兩條路交叉口靠國王大道這一邊,挨著一個佔地相當廣大的轉角。不但特別挖進去一大塊地讓車可以整個停進去,不致影響車道上奔馳著的車陣,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地上也只有一棟看起來很壯觀的銀行駐立在那兒,牆壁上還畫著壁畫。而銀行對面原本有一排老舊的小商店,轉角那家商店是個印刷店,門面很大,但緊接著的靠國王大道這一邊,卻是兩家門面非常窄,窄到只比門寬一點的商店。她總好奇,不知道商店裡頭賣些什麼?每次經過那裡,她都會多看兩眼,後來終於弄清楚,一家是專門教小孩畫畫的繪畫教室,另外一家上面寫著土耳其咖啡,想來是個咖啡屋。三十多年下來,從未見過有任何一個顧客進出,充滿了神秘感。有時她不免想,這會不會是一家黑店?還是一個什麼秘密基地?

轉角那家店舖幾年前發生火災,一半房子燒得烏黑黑地,仍駐立在那兒,一直也沒人去修復。直到三四年前,整片廣場才拆掉,蓋了幾棟充滿矽谷最新風貌的氣派住商混合公寓,一層樓不但有著許多矽谷人喜歡的Peet’s Coffee & Tea,還有一家超貴的國際小超市,原本有點低下層寒傖的小廣場,改頭換面之後成為華麗的新地標。

「咦,」大貓忽然回過頭往那棟公寓望去,「奇怪,今天怎麼沒有半個人排隊呀?」

她想起來,前幾天只要經過這邊,都看到一堆人排著隊,隊伍排得老長,甚至都彎到旁邊的街上去。注意了幾天,發現隊伍是從那家神秘商店開始排起的。這更神秘了!每次公車經過這邊,她都會仔細觀察,前兩天才在門口的地上看到一個架著的「免費新冠肺炎測試」的牌子。

隊伍裡頭多半都是墨西哥人,而且不是母親帶著小小孩來,就是在學的學生。她不免心生懷疑,新冠肺炎測試不都應該在與醫療相關的診所執行嗎?怎麼會在這麼一個恐怖的神秘地方進行呢?這該不會是一個詐騙集團吧?

她想起昨天下午才看到一則芝加哥新聞,說當地有許多假的私人新冠肺炎測試站,聯邦已派人開始調查。搞不好,這裡也真的是一個假的測試站。

她探頭一望,今天真的沒半個人來測試呢,難道這真如報上登的,是個冒牌的測試站?已經聽到風聲,即時關門大吉,逃之夭夭了?

「這該不會是一個假的測試站吧?」大貓問,「太可怕了!」

「美國騙子真多。」大貓低低地說。

她一直活在一個安全的舒適圈,雖然偶遇騙子,也無非就是騙點小錢,無關生活威脅。但幾年前加州通過第47號提案,偷盜的錢財只要低於$950 ,就不算犯罪,導致竊盜案大增,反正不超過$950的盜竊事件,警察也不會出動來查,受害人即使報案也沒用,導致偷盜案件大增。加上疫情出現後各種商店都關閉,許多工人再也無法上工,生活立刻失去依靠,整個經濟停滯下來。這些生活過不下去的人,一面偷盜搶劫,一面做其他勾當,騙子騙術大精進。疫情爆發之後,人心惶惶,大家躲在屋子裡不出門,因為缺乏交流與刺激,似乎都變鈍了,不只反應遲鈍,連分析、判斷的能力都大退步,加上沒有機會與朋友邊吃邊聊邊交換經驗和心得,騙子三兩下就得手。開年後詐騙案便層出不窮,手法也越來越高超,簡直防不勝防,而且胃口也變大了,騙的都是社會安全號碼、銀行帳號⋯⋯一旦受騙,後患無窮。

她懷疑這個測試中心極可能是假的,目的就是騙取大家的個人資訊、社會安全號碼。

想起這些排隊的墨西哥人,許多都是中下階層的,個資再被盜,真是雪上加霜。

胖媽媽帶著胖兒女上了車,孩子們不知人間疾苦,戴著口罩,還是忙著嘰嘰喳喳說著話,一路往後走,找了位子坐下。

印象中墨西哥人很能生,一生就是ㄧ窩,有時一個屋子擠滿人,週末總喜歡呼朋引伴在後院烤肉、嬉鬧,音樂開得震天價響。大街上一群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等著搭著公車的墨西哥人,太陽底下各個敞著燦爛笑臉,這一幕早已鑲嵌在矽谷的街景裡。公園裡的烤肉區,多半被墨西哥人預約,他們用力彈奏樂器,高聲唱著歌,大聲說著話,大口吃著食物,一個個快樂得不得了。她以前總不明白他們,覺得沒錢還這麼捨得花錢,一個個這麼快樂?經過這兩年的巨變,她倒看懂了,也許他們更懂得如何過日子。

四個胖墩墩的墨西哥孩子,一個個被口罩蒙去大半張臉,露出一雙雙發亮的帶著笑意的大眼睛。他們都穿戴得很整齊,男的小西裝,女的蓬蓬裙,她這才意識到今天是禮拜天,教堂現在已經開放了。

她還想著墨西哥人快樂地過日子的民族性,是不是給了她一些生活的啟示?想著想著,車子又靠了站,這一家墨西哥人已經起身,一個挨著一個窸窸窣窣地魚貫下車了。

只坐一站?她忍不住笑了,墨西哥人的快樂人生。

回想她這一輩子,先生和她兩家都是子女眾多的公教家庭,一切得靠自己。她家還好,各個自力更生,不怎麼讓她操心。可是她先生家就不同了,父親早逝,全靠母親一人將他們兄弟姊妹拉拔長大。他沒辦法常侍左右,出手就大方。他們家位在菁英地段,雖然先生收入還算豐厚,因為只有一份收入,難免不安。帕拉阿圖的房價自來貴,先是存錢買房子,然後存兒子目標是常春藤大學的教育基金。兒子從小學就讀當地頗為知名的私立小學,高貴的學費,高貴的鋼琴、小提琴種種才藝學費,加上每個月的貸款,負擔不小,一直以來和先生戰戰兢兢地過日子,最多也只能每週享受一次美食,每年國內選一處旅遊、兩人輪流各回台一次探望父母,偶爾出國一次旅遊。生活過得緊湊繁忙,連生老二的念頭都打住了。

兒子大學畢業後,兩人才算是大大鬆了一口氣,可是買的老房子也頻出狀況,一下該油漆了,一下衛浴廚房該重新裝修了,該換屋瓦了,游泳池循環管路該重新敷設、沙該更換了、漏水修補後重新油漆⋯⋯加上買了保險,保費隨著年齡增加而劇增,要存錢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先生常跟她開玩笑:你嫁給我真是虧大了,但我這條命還蠻值錢的,那天意外發生,賠償金你大概一輩子也花不完。

她先生每次講到這兒,她都要生氣!他們錢雖不算多,也足夠用,她寧願平平安安與子偕老,可不想一個人身擁百萬,孤獨地不知從何花起?

誰知道先生的玩笑話一語成讖!

看著這家不知人間疾苦的墨西哥人,她想起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詩《未選擇的路》——可惜我不能在同一時間走兩條路——如果人生再來過一次,她不免想:他們會不會有更好的選擇?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呢?

現在想起來都還是覺得恍恍惚惚很不真實。

也許是 SARS 發生時,他們正好在中國,被嚇過,這次武漢才出現不明肺炎,他們就警覺起來。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新聞查看有無武漢不明肺炎的最新動態報導。肺炎在武漢擴散,眼看像似要失控似地,讓人很不安。他們住在舊金山南灣接近中半島的地方,舊金山可是北加州最大的機場和主要的國際門戶,更是諸多航線轉機的重要據點,      每天從中國飛來的班次可觀,誰也不能保證病毒會不會隨機入侵灣區?每每思及此,一股莫名驚懼就像蛇一樣緊緊盤據心頭。

兒子大學最終並未選擇常春藤大學,而是選擇了作為老爹學弟的史丹佛大學,更是跟著老爹的腳步選擇了同樣的科系,直念完博士學位,順利進入半導體行業。兒子在半導體公司做得風生水起地,卻因為後來美國半導體的發展專注於設計,將製造外包給海外的代工廠後,兒子出差到中國的次數就增加了。而近十年美國半導體產業日益高度依賴海外製造廠,兒子留在中國的時間也就越來越長,甚至在中國交了一個女朋友,原本還來來回回兩地跑的他,幾乎是長留大陸了,最多一季回來一次,待上兩個禮拜就匆匆折返中國。

除夕前兩天她還和等著上機的兒子通過電話,問他這次回來過農曆年,是不是有可能自此調回美國工作?

兒子倒信心十足,認為中國清零政策不失為當地防堵擴散的最佳辦法,只交代她趁早趕緊多買幾盒口罩。

隔天,趁兒子尚未到家,晨起後在後院做早操,春寒猶料峭。後院的梅花開得茂盛,水仙花也展露笑顏,滿園花香,料想是個好兆頭,心情異常愉悅。一進屋,看到新聞,一個西雅圖居民從武漢旅遊回來後被確診為新冠肺炎,她知道事態嚴重,連早飯都沒吃,趕緊到藥房買N95 及醫療口罩。不料貨價上幾乎都是空的,她跑了好幾家才找到一家還有貨,發狠將貨架上所剩的口罩全搜刮回來,順便張羅即將到家的兒子喜歡吃的食物。按以往年節將至,貨品早堆得滿坑滿谷,這次到了菜市場驚訝地發現竟然貨品買不齊全。當了幾十年的盡心全職家庭主婦,敏感的她似乎嗅到不尋常的事態變化,趕緊搬米搬麵粉、衛生紙、紙巾、消毒濕紙巾⋯⋯貨架上看到什麼就抓什麼,塞上滿滿一車。忽然覺得像是外頭要打仗似地,只顧拼命囤貨,連自己都不能理解這恐懼從何而來?

兒子到家後,兩老高興莫名,問兒子有沒有結婚打算?三人各自編織著屬於自己的美夢,將疫情疑慮丟在腦後。

然而隔天,武漢就宣佈了封城。她的心一震,這疫情到底壓不壓得下?

兒子這次破例多待了二天,2/6 ,兒子返回中國的前兩天,美國爆出第一個新冠肺炎死亡病例。兒子看到新聞報導嚇一跳,原來那位新冠肺炎死亡的婦女,是他的高中好友念柏克萊大學同學的室友的媽媽,一直都查不出感染源,算是第一個本土病例。雖然灣區病例不多,但據報導只要染疫,幾乎就是極度高燒不退、劇烈劇烈咳嗽不停、肺浸潤,無法呼吸,像溺死前痛楚不堪的狀態,往往幾天就撒手人寰。

史無前例的症狀,沒有特效藥,一旦染病,似乎就被宣判了死刑。即使增加一個病例都如烏雲壓頂,讓人膽戰心驚。

兒子捐了一筆錢,一再交待,沒事別出門。這病毒可不比一般,刁鑽難防。可沾附在人的皮膚、頭髮、衣襪,甚至塑膠袋、紙張、鈔票 、郵件 、包裹、購物袋⋯⋯只要想得到的、觸摸得到的東西,都能沾上或攜帶病毒。密閉空間如公共廁所,電梯按鈕 、門把 、手扶梯、購物車⋯⋯更是別碰。弄得每天生活都疑神疑鬼地,像得了強迫症似地拼命擦洗消毒。

送兒子上機時,兒子依依不捨,頻頻回頭,彷彿訣別似地,她心如刀割,心頭掠過一抹不詳。只求飛機平安抵達,兒子一路順風順水。

兒子返回上海,屋子一下子空下來,兩老每天醒來都希望疫情突然轉好,噩夢結束。結果卻令人十分失望,疫情非但沒有轉好跡象,網站上各國一排排的數字迅速飆升,從可以接受的三位數竄升到令人心驚的四位數,然後是五位數,一路如洪水氾濫,將整片土地淹沒。

沒有淨土了。

出不出去買菜,竟然成為他們生活裡最難決定的一件事。

因為需要蛋做糕點,非去買蛋與牛奶不可。兩人將想要採買的東西列出清單,講好一到超市分頭去找,以節省待在超市的時間。

她手腳快,衝到超市最裡頭,整個獃住了。貨架上一盒蛋、一桶牛奶也沒有!繞一圈,先生說想買的肉都賣光了,只剩下價位高的牛排和動不動十多磅的大塊肉。

她像被五雷轟了頂,她想起小時候父母常說起大陸淪陷時逃難的悲慘過程,這是另一種戰爭嗎?還是上天對大家不愛惜地球最嚴厲的譴責?

夫妻倆兒空手而歸,決定第二天早上六點超市門一開就進去搶貨。

第二天天尚未明,兩人就出門趕到超市,貨架雖未擺滿,但還是補上貨了。他們能買的都買了,結完帳走出超市,天已亮,靠近東邊的方向, 罕見的紅色朝霞鋪滿天空。幾抹粉色穿插其中,顯得異常瑰麗。她想起兒子小時候從老師那兒學來的一句老話:「夜晚的紅色天空,水手的喜悅 ;早晨的紅色天空,水手的警告。」紅色的晚霞意味著晴朗的天氣即將來到,紅色的朝霞意味著惡劣的天氣或許將帶來暴風雨。望著那抹艷美瑰麗的朝霞,湧上心頭卻是如血紅的不安、焦慮與絕望。

才一會兒的工夫,粉紅色慢慢暈染過來,紅色褪去,清清藍色變亮了,慌張無靠的恐懼漸漸淡去。疫情的變化會如天際的天光與雲影,變化得如此快嗎?是往好的方向演進?還是會往壞的方向發展?她不敢想。心不定,虛虛地沒個靠處。回家後決定日後吃穿雜物一律由網路採買,讓專人送貨到家。雖然價位高些,還要給小費,但總覺得安心許多。

他們幾乎都不出門了。

沒多久,聖塔克拉拉縣宣佈了居家避疫令。很快地,其他縣也跟進,除民生必需品商店,所有公司行號、餐廳、酒吧、運動俱樂部、學校、教會、公園、理髮店和購物中心甚至州立海邊一律關閉。且禁止公眾聚會等活動,居民非必要民生必需品採購,不得出門。非得出門在外,注意與人確保6呎安全距離。

馬路上不再有車經過,有時她從窗戶往外望,街上不見人影,像個空城,世界徬佛一下子停止了運轉。他們像被人徹底地拋棄了,孤絕、彷徨而無助。

兩人慢慢磨出囚禁在屋子裡的活方式,先生是個理工人,大把的時間不知該怎麼打發,決定研究糕點食譜,在亞馬遜網站訂購了小烤箱、氣炸鍋、打蛋器、各種烤模,一匙一杯按照食譜做起糕點來,準備疫情一過就辦個英式下午茶,大顯身手。而她則重拾畫筆,享受繪畫之樂。

託及早實施居家避疫令之果斷決策,加州疫情趨緩,限制也開始放寬鬆。朋友們有的已開始室外聚餐、到公園健行。那是一個下午,他們夫妻倆兒剛吃完飯,想起兒子小時候曾帶他到佛利蒙的中央公園玩過,聽最近去過這個公園的朋友說,經過幾十年的維修與改進,現在這個公園早不是印象中的模樣,經過規劃與整修,現在可真是美不勝收,鼓勵他們不要老是待在屋子裡,應該趁疫情趨緩好好享受一個悠閑的下午。

他們聽進去了,兩人說著說著,決定說去就去,兩人便開車到公園去。

許久未出門的他們,開著車,像飛出籠子的鳥。原先開開停停塞滿車的高速公路,只有幾輛車飛速行駛。經過登巴頓大橋,海水、濕地瀲灩,天空特別藍,開到最高處,彷彿架著飛機,可乘風而去。

「你今天要到哪兒?」她忽然聽到大貓問,一時恍惚,竟認不出身在何處。

那段記憶太深刻、太痛苦了,越想埋藏在心靈深處,卻總是被生活中的瑣瑣碎碎的小事件翻勾出來。勾出來時是那麼地突然、粗莽而沒有防備,總是刮得一片血肉模糊,痛楚難當。

「到桑尼韋爾圖書館,」她回答說,「我喜歡那兒的中文書,也喜歡他們的讀書間。」

他們所屬的城市教育幾乎都排名第一,房價節節高,搶得厲害,但圖書館卻是又舊又小,要什麼沒什麼,她喜歡到洛斯阿圖的圖書館借電影,到桑尼維爾圖書館借中文書。

「是麼,」大貓說,「哪天我也去看看——今天不行。」

大貓接著說:「我今天要送點東西給朋友,他剛得了 Omicron,雖然症狀不嚴重,年紀大了總有些吃不消,」大貓舉起手上的袋子,「就是家裡種的一點蔥啊、茼蒿、白蘿蔔,冬天也只長這些。」

「你真好!」她看著大貓,吶吶地說。

先生染疫那時,沒有半個人敢來探望——其實該說是醫院根本不准任何人去探望。大家怕她身上也有病毒,都把她當瘟神看,避得遠遠地。

她始終不願想起那段日子,灰濛濛地一片,一格一格、片片段段,彷彿靜止的,褪了色的,甚至磨得花花的,像一幀幀看不清輪廓的老舊黑白照片。

「我馬上就要下車了,明天你會坐同班車嗎?」大貓興致勃勃地問她:「明天我摘些給妳,還是自己種的菜好吃。」大貓說完,拉了一下下車鈴,「明天我們再多聊聊吧。」

她從封塵的記憶走出來,渾渾噩噩地,呆呆地看著大貓,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這條路她開車經過千百回,那個路段有哪些商店,她記者得清清處處,每次先生要找哪家眼鏡行、修車廠⋯⋯她都不需查門牌,馬上指出位在那個路段,旁邊有什麼建築物,有哪些商店。

車子在一間很大的店面前面停了下來,她認出來了,那原是一棟家具行,生意不好,幾年前就空在那兒。他們跟著矽谷人的腳步,每日為了生活在公路上來回奔波,眼看帕拉阿圖、山景城國王大道沿路兩旁老舊的小商店都被拆了,改建成擁擠的三、四層住商混合公寓,風貌鉅變,感覺時代已將他們遠遠地跑在後頭,追趕不及。唯獨這家店一直沒有改建,她每次經過這裡就覺得很安心。直到三年前這空著的大店面,才變身為一家傳統手工藝品特色店,維持著舊時風貌。

大貓起身,跟她點點頭擺擺手,下車而去。

車門闔上,她忽然感覺像被人拋棄了似地,一股寂寞撲身而來⋯⋯

她似乎又回到那混屯世界。

那天他們到了公園,發現離公園不遠處蓋了一些設計相當華美的現代公寓,小區景觀設計充滿浪漫氛圍,賞心悅目。所謂的伊莉莎白湖,其實只是佛利蒙中央公園(Fremont Central Park)的一部份,是20世紀60年代修建的一座人工湖,佔地約 83 英畝,繞湖一周大約兩哩,很適合健行。湖邊總有許多的鴨子、海鷗 、野雁,野趣十足。公園內有兒童遊樂區、野炊和燒烤區,可以放風箏,也可以打排球。看來正逢夏日,原本應有水上樂園,供人租船在湖中蕩漾,因疫情關係,都不開放。

遙望湖邊遠處Mission Peak,依山傍水,相當舒心。

有段時間他們常常和先生的同事們相約去Mission Peak爬山。因為草地上牛隻太多,她很怕穿上紅色衣服會招惹牛,走起路來總是躲躲閃閃的。一位年輕的朋友笑她,牛根本是色盲,說是她自己嚇自己。直到有一天這位朋友穿了紅色的衣服,也許是故意去挑逗牛吧,最後被一頭牛一路追著跑,從此週末爬山他們就換了地方。

雖說疫情減緩,許多公園都開放了,但是遊人並沒有想像中的多,偶爾三兩個擦肩而過,多注意保持六呎以上的距離。

可能是居家避疫幾個月,在家悶壞了,回來後兩人心情還不錯,決定再選一天去走走。

才不過幾天,早上醒來,發現先生還在床上睡覺。向來早睡早起的他,總是天尚未亮就起來,開始準備他們豐盛的早餐。她總在現磨現煮濃郁的咖啡香中悠然醒來。餐桌上早點都已擺上桌,世界日報也整整齊齊地放在桌角。她正奇怪先生今天怎麼還賴著床上沒有起來?她湊上前去,覺得先生好像有一些溫度。她的心一砰,「我喉嚨有一點痛呢,」先生沙啞的聲音困難地從喉間擠出來。

不祥的預感像金鐘罩重重地將她壓在裡頭,透不過氣來。眼前只得一片黑,找不到出路。毫無預警的,先生的燒一下子如同海底岩漿,爆發出來,直往上竄。她忙著打電話聯絡新冠肺炎測試中心,打算帶先生去做檢驗。

她用冰毛巾鋪在先生額頭上,先生不斷地呻吟喊頭痛、喉嚨痛⋯⋯她不停地幫先生量體溫,99、100、102、104一路竄高。她嚇得六神無主,打電話給兒子,讓兒子趕緊回來。

下午先生開始咳嗽,停不下來地咳嗽,連一句話都沒法說清。她慌張地打電話給先生的家庭醫生,這位老好醫生叫她趕緊呼叫911,送到醫院再說。

她想起看過的新聞,有年輕人才走入醫院,竟然跌倒在地,再爬不起來,立刻被送到加護病房搶救。想來,心頭一片哀淒。報上一則又一則悲慘的生離死別的故事上演,多少入院病人家屬被隔絕在醫院外頭,再也見不到彼此。想到先生病重,如果沒法在旁邊照料,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機會和他說,想到那相處了一輩子的老實先生,就只能一個人孤獨地在醫院與生命搏鬥,那揮之不去的恐懼念頭一直縈繞著她,猶如一把利劍刺穿她的心臟,幾乎崩倒在地上。

一切如一場荒謬的夢,那天湖邊吹著風,分明人比鴨子還少得多,大家都戴著口罩,偶爾與人錯肩,各個警覺地保持距離。病毒是哪裡來的呢?

後來報紙說「感染源不明」。

消防隊離她家不到一哩路,救護車很快就來了。先生被抬上去的那一刻,突然一陣劇咳,血絲像蜘蛛網攤開來,將她緊緊纏繞,她覺得自己像要溺死一般,不能呼吸了。

她先生這一離去,會再也見不到他嗎?

絕望、悲傷、惶恐、無助籠罩著她。

與子偕老的誓言呢?

他一個人在那裡,會孤獨地死去嗎?

兒子的機票一直訂不下來,只能由她孤獨地面對一切。

她每天盯著新聞,每天都晨曦曙光帶來新的希望,但讀到的新聞都是說患者病情經過幾天搶救分明控制住,卻往往在一切開始轉好之後「瞬間」惡化,然後在20~24小時之內,再度出現發燒、嚴重疲勞、咳嗽和呼吸急促的症狀,最終呼吸衰竭,撒手人寰!

她先生既不肥胖,也沒有高血壓和糖尿病,卻在進去後七天闔上雙眼,孤獨死去(含恨死去吧,她總這麽想)。

沒有葬禮、沒有追悼會⋯⋯

她的生命似乎也停止了。

她痛不欲生,食不下嚥,聞不到任何氣味,睡不著覺,每天像個遊魂。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擅於呼朋引伴的人,連個社媒帳號都沒有。空曠的屋子,闃靜無聲,常常早上醒來,獃坐窗邊。亮麗的陽光穿過窗櫺,照射在椅背上,在原木地板上拖著一條一條的影子,像一幅落寞卻極具藝術的作品。影子很快就隨著陽光的移動而消失。下午,陽光又從另一邊的窗台照射過來,百葉窗上映著窗外攀爬玫瑰的交錯枝枒,風一吹,金燦燦的碎影如艷瀲湖光,她像行走在湖上,沒有重量。天黑了,和衣倒頭就睡。

她每天陪著影子玩,度過了一天又一天。頭髮一絲一絲變色,從黑到灰,從灰到白,像光影變化得一樣快,挽不住。

她有時不免懷疑,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吧?瞧,先生所有的東西都在,椅背上還掛著他最常穿的毛呢外套。她從來沒有參加過他的葬禮不是嗎?這時候,她就會興高采烈地做一頓豐富的晚餐,然後怔怔地看著飯菜漸漸涼去⋯⋯

她攬鏡自照,都認不出自己來了。她趕緊梳妝一下,萬一先生回來,怎一個老字了得?

車窗映著她的影像,她愣在那兒,以為自己坐在窗前。意識到已到站了,竟然忘了下車。

公車過了站,正好開到國王大道的唯一的微彎路上,下一站便遠上許多。穿過大馬路往回坐公車一會兒就可回到原點,若靠走路回去可得花不少時間。但她想到今天是星期天,圖書館開得晚,也許沿著街道慢慢往回走時間正好。

剛到矽谷的時候,聽說這條主要大道是為了傳教而開闢的,是一條縱貫整個加州的公路。1912年,加州政府將這條原本只供馬匹、馬車行走的道路,從聖瑪刁縣為起點,往南開始鋪上柏油,以便成為日後一條可雙線行車的公路。

之後高科技公司選擇在矽谷發展,隨著人潮湧進,大道沿線城市人口日漸增加,交通流量也變大,加州政府便著手拓寬馬路工程,將國王大道其中一部分路段劃入101高速公路裡。這條大道從穿過聖瑪刁那段起,到聖他克拉拉縣的一段更名為82號公路。

他們住進這區後,聽說早期加州還是西班牙殖民地時,從1769年至1833年之間,西班牙的傳教士為了傳教,開闢了一條縱貫整個加州的道路,從聖地牙哥到索諾瑪 (Sonoma),總共蓋了21個傳教據點與四個要塞。在加州歷史上有著不可抹滅歷史記憶。儘管因為高科技蓬勃發展,沿線路段因爲人數增加而日漸蓋滿公寓,街邊商店林立,加油站、購物中心、快餐店等入駐旁,日漸披上現代化的華服,但是許多地段因遠離高速公路仍然維持著當年小鎮的風貌。她與先生曾經沿著這條國王大道,從帕拉阿圖一路往北開,遠離高科技中心後,道路慢慢變窄,兩旁多是充滿懷舊風的歷史建築,樹影搖曳中充滿鄉村風味的商店映入眼簾,歲月似乎未曾改變軌跡。

他們一直開到德利市,被一片交錯的公路網擋住,這才從原路返回。

那是一段年輕而美好的歲月。

和煦的冬陽照在身上,暖暖的。她想起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和先生興致大發,決定坐22號公車往南坐到終站,再折回,坐到桑尼維爾的 K 市場前下車去逛逛,然後決定一路沿著國王大道走回家。走著走著累了,經過一家肯達基炸雞店,兩人叫了一份合著吃。休息過後再繼續走,走到桑尼維爾圖書館。

沿著國王大道轉角的廣場裡原本有幾家傳統小店,還有一棟兩層樓房子,一位朋友將整個兩層樓租下來,一樓當辦公室,二樓再分租出去給貸款公司。有時她十一點來圖書館看書,中午就和朋友相約在旁邊的小餐廳吃個飯。他們那天吃過炸雞後,硬是撐到朋友的辦公室,向朋友討了一杯咖啡喝。

那時多年輕呀,笑語聲猶在耳際,而K 市場早被新型商店洪流淘汰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密集公寓。現在連這棟辦公樓也拆了,朋友乾脆結束營業,過著悠哉的退休生活。每天幾乎都會經過的大道,幾十年來,歲月在臉上刻上了痕跡,卻為街道添了新風貌。

走過幾個街口,圖書館就在望了。

圖書館前面這個廣場全拆了,正蓋著這幾年矽谷最夯的四層樓住商混合公寓。

兒子高中時很叛逆,整天把房門關起來,不聽話、不與他們溝通,她常氣得大罵:乾脆把房子賣了算了,就在市區中心買兩棟連號公寓,各住各的,想過來吃飯,敲個門就可以。每次看到這種外觀現代化,內裡設計寬敞亮麗又人性化的高級公寓,就會想到那段過往與兒子鬥智的時光。

心急如焚歸心似箭兒子的搭機日期一再被取消,終於確定可以搭機,已是十月了。

兒子確定能搭上飛機後,掛下電話,她大哭起來,眼淚決堤似地。那時,她先生已經過世三個月,她不曾留過一滴眼淚。

她不想讓兒子看到自己行屍走肉的樣子,趁兒子到家還有一些時間,她勉強打起精神裝扮,無論如何也要讓生活步入正軌。

22公車在疫情期間,因為24小時巡迴行駛,成為疫情期間無家可歸的庇護所。要讓她試著乘坐公車,簡直要她的命。但理智告訴她,不能再委靡下去了,不然終究會拖累兒子。她稍稍裝扮一下,鼓起勇氣坐公車。遮陽帽、太陽眼鏡、口罩、手套全副武裝。她害怕地坐在司機後頭,心想萬一出什麼事,司機看得到,車門一開,要逃也容易。

和善解人意的司機很體貼,讓她坐好才緩緩上路。那天除了她只有另外一個乘客,也是全副武裝,看不出族裔。

司機不多言,時常透過後視鏡關注車廂裡的動靜。

是22 號公車司機變了?還是她自己的心境變了?

她只坐兩站,下了車,穿過馬路,在街邊等反方向的公車站牌等著22 號公車坐回來。

街上車不多,旁邊公園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她忽然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隻鶴,驕傲地環視四周,眾人皆在腳下。

她突然發現的她感知好像回來了,她聽到了她心跳的聲音,血流回指尖熱呼呼的感覺。

兒子回來,才見到他就抱著她痛哭,她淌著淚,輕拍著兒子的背,知道恐懼的日子慢慢褪去。

兒子知道她開始了22號公車的旅程,又哭又笑,盡嚷嚷著「媽媽好棒!」

兒子貼心,避免一直談到父親,陪她走路陪她做飯,甚至陪她坐公車。

兒子放心地回到中國,而她繼續著努力適應22號公車生活新方式。

步入2022春天,搭公車的乘客明顯地稍微多一些,總會碰到眼熟的人。她成為22號公車的常客,每天就給自己擬個計劃。

有時還常不自覺掉入悲傷的過往,有時覺得自己又快撐不下去了,但她仍然決定每天一定要乘坐22號公車。

步入圖書館的前庭,花木扶疏,春天似乎來了。

陽光透過正發著芽的嫩枝撒落一地,一閃一爍的光像大貓黑亮熱切的眼睛。她忽然想起羅曼羅蘭的一句話: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識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

嗯,她像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抬起頭,大步跨入剛開的圖書館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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