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 菇 人

小說

蘑 菇 

武陵驛

    ** 文苑文學獎短篇小說組第一名

 

1945年7月28日,柳州,中國

親愛的羅蒂:

在昆明修整如此之久,差不多生銹了。你還記得我笑話過那個加爾各答的錫克教算命先生嗎,正如他所預言,中國戰區司令部的命令突至,我們反攻到柳州,一路上錯過了郵差。晚飯後,騙郵政官打開郵局,找呀找呀,終於找到你的三封信。我滿懷感恩之情,暴雨過後,你在紐約地鐵中寫的那些短詩驅走了我身邊散也散不盡的陰鬱。

不知為何,我對死亡產生了特大的好奇心。路邊倒臥許多餓殍,婦孺老人,國軍士兵,偶爾也有日本士兵,畫也畫不過來,想借一台相機,苦於沒有膠片。在鄉下,到處可見徵兵官荷槍提杖抓壯丁,不論老幼,用草繩系脖頸,像雞鴨串成一串,壯丁受夠虐待,即使能逃跑,多半也會死於道中。

韓副官好幾次跟他們發生爭吵。有一次,韓直接拔出手槍,上了膛,脖子上青筋突突跳。我用玩笑的口氣責備他:槍不是筆,不能隨便拔出來。仗越打,你脾氣越大,以後回朱師長身邊很難伺候呀。韓卻說打完仗,他回鄉做個小學教員,有一碗蘑菇湯喝就成。

是的,真不願向你承認,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吃的是什麼。鐵釘一樣粗硬的水牛肉和紅皮小土豆,我們無處訴苦。不過,相對百姓來說,軍隊供應也算是好得沒話說。何況不久前,還有口福大餐一頓。那次晚飯吃的是新鮮豬肉和鴿肉,還有西瓜盂,用西瓜掏空蒸熟,盛放連神仙也不敢想像的雞肉蘑菇湯,鮮到老和尚要跳牆,這個是老吳的說法。他是臨時雇請的當地廚役,喜歡拍我們美國人馬屁,他偷偷報告我說那個是蘑菇人的蘑菇,吃不得。住在地底下不見天日的蘑菇人,他們白送的蘑菇千萬吃不得。可是,我們不管不顧,硬是吃了喝了又怎樣。上帝啊,我們是快樂的美國兵。

對於吳老頭的說話,我總是將信將疑。他不太用陳述句,多的是感歎誇張,添油加醋,也許是習慣於被洗腦,很像國民政府的宣傳口徑。羅蒂,你想不想知道一個秘密?關於蘑菇的,準確地說,關於蘑菇人。我們在柳州吃到了一生中最為鮮美的蘑菇,韓副官喜歡得不得了,他相信那些都是地底下的蘑菇人送來的。

這事不簡單。讓我還是從伙房頻頻失竊一事說起吧。那一陣子,司務長一做飯,就開罵,偷豬肉的賊生兒子沒屁眼,附近村民來偷我們美軍補給不是什麼新聞,可他罵娘一般有指向,他不好直說,他懷疑是老吳監守自盜。

那天卻是老吳自個兒抓住了小偷。我們聞聲趕到伙房,一個瘦得異常的黑衣女孩被老吳按翻在地,她背著斗笠,估摸不出她年齡,但那雙紅褐色的眼眸亮晶晶的,看不出任何懼意,剪得短而參差的黑髮在斑駁樹影裡,如同野火燒過的雜草灑著金光,她伏在地上,勉強撐起身子,還在撿拾滾了一地的白蘑菇塞入籃子。

老吳像水牛那樣喘著粗氣,起身奪過籃子。一大把大小蘑菇像冰雹似的砸向她面門。她慘叫一聲,聲音沙啞暴躁。我的眼前飛過白藕似的細胳膊。蘑菇在地上翻滾,光溜溜的,不長絨毛,菇柄白而細長,菇蓋邊緣削薄,佈滿褶皺。

老吳抹了一下大臉盤,大手油膩膩的,從籃子裡掏出美國造午餐肉罐頭,一個又一個,埋在蘑菇下麵的罐頭。 老吳揚揚得意地笑著。

這下我認出來了,她是我的模特,一個賣蘑菇的山裡小姑娘,如同上次見到的那樣,她的臉色異常蒼白,嘴唇不見血色。第一次見她,記得是部隊開進柳州的前一天,半道上天氣熱,人更疲憊。我們撞見一輛老舊的雪佛蘭篷布卡車拋錨,車後軸直挺挺翹在大石頭上,司機和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檢查引擎;當地人穿黑衣扛鋤頭,七嘴八舌,圍著出指指點點;黑外衣似透非透,不穿內衣,那酷酷的黑色更合適身材窈窕的當地女子,比如,賣蘑菇的中國姑娘。

那輛卡車燒炭,車大燈歪頭耷腦的,走夜路也許要有人打燈籠,走前面照著,像古希臘的第歐根尼那樣,也許能找到些什麼;車肚腰因超載而塌陷,好像當地那些大肚貼地的肥豬;車廂照例加裝了板凳,改為載客,乘客們猶如沙丁魚般擁擠著推搡著。漫天揚塵落下之後,我看見那個戴斗笠的黑衣小姑娘靠石頭坐著,腳搭在一隻大輪胎上,胸前抱著一隻大竹籃,身邊擱著一盞紅燈籠。稚氣的臉龐上有一條明暗界線,上半部鬱然死寂,下半部生氣勃發,這是不容錯過的絕佳寫生機會。但當地一發現洋人,馬上招來不少看熱鬧的。我的女模特也起身擠過來。我歎口氣,收起紙筆,只好作罷,只在心裡記住了,斗笠的深藍色陰影抹不去那紅褐透亮的眼珠子。

抱歉,叫你看得沒頭沒尾的這些嘮叨話,回頭我好好寫一寫韓副官,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中國軍人。愛你。

 

盧 · 德克斯特(Lou Dexter)

 

1945年7月29日,柳州,中國

親愛的羅蒂:

風塵僕僕開進柳州的日子是7月20日。在一處華僑建造的酒店的廢墟上紮營。我終於搬入柳江岸邊的「豪華套房」——臥房僅僅是個廢棄陽臺,搭上一架梯子,供攀爬進出。逢到天氣晴好,我們動手修房,從瓦礫堆裡清理出無名屍骸,將一個個新油毛氈屋頂支起來,結束了餐風露宿的行軍日子。韓副官和我同屋。他是國軍94師師長朱懷冰師部內最勤快的人,他破例沒有在鋼盔裡洗臉,拍拍手上的塵灰,吹了一段口哨,像是中國西北民歌的曲風。我們沒有鏡子,但他的黑臉就是我們上後山洗澡的最正當理由。

走在上山的石階,有個堪薩斯來的軍械師大聲說,這個酒店真晦氣,你們說,該不會是一個咒詛之地?

類似的話,聽過好多遍了。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留駐此間,但說實話,這是日軍摧毀柳州後全城能找到的最好駐地。

堪薩斯小夥子又說,聽說酒店一早是被日軍徵用改作軍官俱樂部。

另一人笑著說,不是不是,是改成了監獄。

大傢夥兒大笑起來,真像一座大監獄呀。

韓副官一本正經地說,我們腳下的這座山是被炮火炸成寸草不生的,在風水上說,是損丁格……

風水學我們美國人永遠搞不懂,但94師上上下下都親眼目睹了日軍如何徹底摧毀柳州的一草一木。我們在江對岸俘虜不少日軍,然而在酒店一無所獲,這裡,除了鳥雀藤蘿殘垣斷壁,就是墓園一樣的死寂,圍牆上聳立鐵絲網碎玻璃,被炸毀的房間依稀可見原來都精心加裝過窗柵欄和大鐵門,我們找到了和服、木屐、木桶之類,像是日本澡堂的用具,然而,誰也不願用現成的木桶木盆,寧願爬上山洗澡。也許是風水學的緣故,誰知道呢。

池塘裡水流很緩,水也不深;山上佈滿碉堡戰壕,草長茂密;這裡聽不到轟炸機的呼嘯聲,那些燒酒精或燒炭卡車受傷似的蹣跚,牛車笨重的哀歎,苦力的勞工號子,調門長而高的麵包叫賣聲,都留在了閃閃亮的柳江岸畔。天空正在魔幻漸變,從淺藍到橘紅的層次感,遠遠超過了我所能描摹的筆頭功夫。

韓既沒游泳,也不洗澡,僅僅洗臉洗手,坐在魚骨般的條石上,讓溫熱的水反復拍打腳面,濕透的背在陽光下冒著白汽,招來了善意的嘲笑。大家都脫得精光,他既不願袒露身體,也不願離群獨處,誰知道他在想什麼。 羅蒂,司令部魏德邁將軍派我進駐國軍94師,率領十來人,參謀,10名軍械師,韓副官作為94師派員兼做翻譯,他是這支美軍軍械分隊裡唯一的華人,看得出他竭力隱藏著在一群白人戰友包圍下的拘謹。

我遊累了,來韓副官旁邊坐著,我說中國西瓜有黃穰紅穰,味道一樣甜,但個頭比美國西瓜小一半。

當我夢想著中國西瓜的時候,韓出神地盯著自己的手,他的手背上被蚊子叮得腫起老高。

有人嬉笑咒駡,晚飯少不了又是沙丁魚罐頭青豆罐頭嘉寶乳酪,至於新鮮牛排和雞肉, 你只有指望連大炮也無法震塌的人類想像力了。

韓咕噥著什麼,我沒聽清。他站起身再說一遍,他說的似乎是狐狸。當地人說要是遇上狐狸,你停下注視它,饑腸轆轆的狐狸也會跟著停下,回首呼應。人狐會深情對視。不過,我可能是聽錯了,也看錯了。此時,我看見一個戴斗笠的當地女孩,倚著岸邊的樹,白魚似的光腳踢出一小片水花。等到大家上岸,我隨著韓的眼光,搜索塘邊樹叢,那邊卻什麼也沒有了。

我大笑說,當地人愛偷看洋鬼子洗澡。

韓說,盧中尉,你有沒有注意到剛才?

我說看見了一個當地女孩。他卻說剛才,時間停頓了,大概有十秒鐘之久。

我愣住了。他說,時間好像在池水中間被沖斷了。水這邊,閃閃放光的,是世間無論什麼都不能改變的寧靜;而水那邊,靜默的黑暗,是我們最害怕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但它毫無疑問地在那裡。就在那裡。

我順著他的手指,水裡面什麼也沒有,我說韓,恐懼會讓你手裡的槍變成筆。

參謀上岸後揶揄說,戰爭出詩人,全是因為缺少女人的緣故。

我不以為然。韓不是戰士。從軍前,他是西南聯大的大學生,所經歷的生離死別,對一個讀莎士比亞的大學生來說太過分了。有時候,他給我看他寫的詩,記在一個日記本上,關於火焰和玫瑰之類的,仗打得越多,他寫得越少,風格也消沉了。

爬上光禿禿的山丘,韓副官緊跑幾步,身後披著的那藍絲絨般的夜幕,卻是懶洋洋的,遲遲不肯覆蓋半山,彷佛一直等著水塘邊遲遲不歸的山雀。山下到處散落著零式戰鬥機和軍用卡車的殘骸,提醒我戰爭不是詩歌,從不分行,使我疲憊不堪,只能由著自己的身體去反應。

柳州,日軍佔領時間並長,但三光政策早把這裡變成了一座死亡之城。山道上,那些僥倖躲過了轟炸的雜樹遮住了些什麼。我走上前,看見韓同一個戴斗笠的黑衣女孩說著什麼。他給了她一些錢,卻沒要她籃子裡的蘑菇,她的紅褐色眼珠突然叫我想起韓的詩歌,火焰和玫瑰。這樣子,韓與我們進城路上遇見的那個賣蘑菇的瘦瘦的黑衣女孩做了朋友。信內附上我給她補畫的一張速寫。其實,她的面色比畫紙還淺,嘴唇也如蒼鷺似的白,不知怎麼在明暗上準確表達。等有機會搞到顏料,我想作一幅大尺寸的畫。

韓對我說,現在老是覺著餓,哪怕吃到撐死,還是餓。體內好像附著一個吃不飽的靈魂,但我不知道是誰的。似乎一直在尋找著什麼吃得飽的東西,但又害怕真的找見,那東西既不在水這邊,也不在水那邊……

我很擔心韓的心理狀態。戰爭不需要詩人,被摧毀的不光是都市田園好山好水,還有詩人。你看,我這個人是不是不夠聰明,做不了詩人,我竟然看不出戰爭和饑餓的必然關聯,製造恐懼的不光是戰爭,也有饑餓。軍糧供應總是時斷時續,我們常常有一頓沒一頓,韓是餓怕了。餓死鬼打不了勝仗。

暫且擱筆,容我想一想到底怎麼落筆寫蘑菇人的秘密。愛你。

 

盧 · 德克斯特(Lou Dexter)

 

1945年8月3日,柳州,中國

親愛的羅蒂:

對不起,心情亂到幾天沒給你寫信。必須讓自己先平靜一段時間,再提筆寫蘑菇人的故事。

在我們做新屋頂時,賣蘑菇的小姑娘也來默默觀看,開飯時會分給她一些吃的,她總是羞怯地拒絕。但我們看得出她的饑餓。我們在廢墟裡陸續挖出一些小木牌,散落在粉餅眉筆之類資生堂牌號的日本化妝品當中,上面毛筆書寫,諸如“明美”、“夏樹”、“靜香”和“麻衣”等日本名字。我們研究半天也沒搞懂。她卻激動起來,瞪大眼睛,指著木牌啊啊亂叫,身子顫巍巍的,分不清是害怕還是激動。她是啞巴,也不識字,始終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但看得出她真心想幫我們,我們真心喜歡她,都叫她啞妹。這事讓小心眼的人(比如吳老頭)很嫉妒。

回來說那次啞妹行竊罐頭被吳老頭活捉的事。一陣驚奇過後,我馬上釋然。我說過戰爭的副產品是饑餓。餓得兩眼冒金星的村民常在附近轉悠,都以為在美軍駐地能找到好吃的。我們都不責怪啞妹,吃飽飯是人最低的需要,所以,挨駡的人變成了老吳。韓副官尤其態度兇惡,手指頭戳到老吳面門上,他大包大攬說肉罐頭是他送給啞妹的。 你想怎麼著。

老吳渾濁的老眼裡泛著淚花,眼巴巴望著我和司務長。司務長是朱師長的遠房親戚,被調來炊事班管灶頭。他克扣伙食是常事,就算輪到我們美軍頭上,他也不放過。他和我對視一眼,我微微一笑,攤開手聳了聳肩。他懂了,我對他手腳不乾淨了然於胸,但我已決意包庇同樣手腳不乾淨的啞妹。他摘下帽子卷在手裡,將耳朵上挾著的香煙遞給老吳說,去把蘑菇收了,抓幾隻雞來,算了算了,今晚改善改善伙食。

老吳接過皺巴巴的煙,用髒衣袖抹著眼睛,舔了舔髒兮兮的上唇,什麼也沒說,抓來一隻母雞,三把兩把,硬生生給雞拔了毛,把渾身血淋淋的雞扔到女孩面前;雞疼得上躥下跳,咕咕尖叫;老吳咧開癟嘴,對她凶巴巴地說,你要蘑菇錢,就給老子去拔雞毛。

說著他點上煙,嘿嘿笑著,從袋裡摸一把穀子撒出去,雞踉踉蹌蹌跟在穀子後面跑,雞血撒了一路。啞妹纖細的身體如同狂風席捲下的風箏,顫抖不已。但沒等老吳笑完,他的肚子就挨了女孩一蹬腿,重重地仰面倒地。一聲暗啞的怒喝像一道光,從厚黑事物的缺口射出來。他的下巴上馬上又收到了第二腳。難以置信,啞妹那麼瘦弱的體格居然瞬間爆發出旋風般的力量。我們都聽見了下巴骨撞擊地面的難受鈍響。

啞妹朝地上啐了一口,把半籃子蘑菇朝韓懷裡一塞,扭身跑了。

為了息事寧人,我讓韓副官送給老吳一雙美軍新皮鞋作了結。

吳老頭殺完雞,手上血淋淋的,不忘氣喘吁吁地罵娘。

司務長瞪起眼訓斥老吳:累麼,累就對了,舒服是留給死人的。

老吳憨憨笑著,接過韓副官吸了一半的駱駝煙,揉著青紫的半邊臉,吸了一大口,對我們說,長官,你們不曉得,這蘑菇真不能吃。這是死人蘑菇!

我們叫他說明白原委。他撿起地上的兩個煙蒂放入口袋,賣足了關子,撓著自己的肚皮說,早就想給長官們說說咱們合縣蘑菇的秘密。離這200裡地,就是咱們最大的合縣煤礦,桂系軍閥早年開公司大肆開採,厲害呢,賺了不曉得多少錢。遇上打仗,經理跑了,煤礦欠薪還缺糧,礦工活不下去。兩年前,日本鬼子佔領礦區,刺刀逼著工人下井,不知有多少礦工死在井下。有一些死人就發生了屍變,變成了冤氣最重的蘑菇人。不懂?唉,合縣從大清年間開始採煤,不斷有人死于井下塌方,活埋地底,冤氣長年累月不散。五行相生相剋,五行之氣加上主火的黑煤,還有冤氣,一塊兒滋養,冤死者不得超生,聚在黑暗的深處,最後變成了蘑菇人,靠吃地下蘑菇為生,肉體不腐爛,神智就像他們生前,可他們人早就死了,就是活死人。礦工下井,往深處挖,不留神就會撞見,嚇一跳,蘑菇人可憐巴巴的,說自己身上好冷,向礦工討煙抽,抽完煙,跪下,求礦工帶他們上去,他們想回地上,想回家去。話說鬼子兵來了,鬼得很,讓礦工下去找蘑菇人探礦,蘑菇人找到的都是富礦。但蘑菇人纏著要出去,礦工不肯,蘑菇人會獻上長在地底深處的極品白蘑菇,那是他們的食物。礦工得了極其鮮美的地下蘑菇,告訴他們自己先上去,再放籃子拉他們上去。可這是騙人的。蘑菇人永遠上不去。礦工拉到一半,剪斷繩子,蘑菇人呼啦啦呼啦啦,掉下井,摔成一片片碎蘑菇……

韓副官皺著眉給我翻譯完,我不禁感到脊樑骨涼颼颼的。蘑菇人是什麼玩意兒?鬼故事?活死人?還是妖怪?

老吳瞅著自己的新鞋鞋尖,冷冷地說,買蘑菇的小姑娘就是地下來的蘑菇人。

韓皺起眉頭,對我說,這兒的老百姓特別迷信。長官別見怪。

我撿起地上被踩爛的一片蘑菇,看了看說,咱們要吃的就是蘑菇人的蘑菇。

羅蒂,你絕想不到,我們是在老吳臭婊子似的咒駡聲裡吃上蘑菇人送來的蘑菇。蘑菇上了砧板,我們信科學的,就不會放過了。我們不信他那一套迷信邪說。晚飯仍然沒有新鮮牛肉,但司務長下了狠心討洋人歡心,有魚有蝦,紅燒肉,糖醋裡脊,鴿肉,春捲,炒麵,宮保雞丁……浩浩蕩蕩,擺滿了桌,但真正征服我們的胃的是裝雞肉蘑菇湯的西瓜盂。

天黑得很慢。十來個美軍官兵官互相摟抱,轉圈跳舞,我站上桌面,唱起了百老匯歌曲,我說原以為我會陣亡在大陸反攻之前,我還很可能講了許多不該說的事,不該煽情的話,甚至還說了很快是你的21歲生日。哦,說漏了,對那麼多人說漏嘴了,可我喝醉了。畢竟作為你6個月時長的新婚老公,這點權利我還有的,我對著柳州的晚風,大聲呼喊著羅蒂生日快樂!聽,戰友們都在祝你生日快樂。後來,我還是沒管住舌頭,提前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部隊不久要開拔,收復廣東。

戰爭快要結束了!

勝利!勝利!大家搞來一壇琥珀色的紹興酒,最後,半鍋蘑菇雞湯也被端了上來。每個人的臉上佈滿了晚霞的色彩,戰爭進入最後反攻階段,和平近在眼前,人人興奮異常,我們嘴角滴著油膩的湯汁,憧憬著戰後的正常生活。唉,那個老吳,也鬼鬼祟祟喝了湯。每個人都喝下了一生中最多最鮮的蘑菇湯,見到天堂似的,一個個眼神恍惚,渾身零件散了架。

那時候,我完全沒料到,吳老頭講的蘑菇人故事居然是真的。那是7月26日晚上發生的事。

寫到這裡,我困了,早點睡,做個好夢。

愛你,永遠。

 

盧 · 德克斯特(Lou Dexter)

 

 

1945年8月4日,柳州,中國

親愛的羅蒂:

 

我對韓說:老頭的故事很有趣,哈哈,他居然說我們吃的是僵屍蘑菇。

韓收起笑容,左眼眨了眨,樣子一點兒也不俏皮。我疑惑地盯著他,他問我還記得那個眉毛上長痣的日本鬼子嗎,我說記得。我給他畫過像。

韓說,那日本人也講過合縣煤礦蘑菇人的事。他親眼見過蘑菇人。

我吃了一驚,我說,假如啞妹是蘑菇人的話……

韓笑了:為什麼不是?

啞妹就是蘑菇人。我不但吃驚,我的頭快炸了。要是沒記錯,說話大概是在7月27日的下午,韓提及的那個日本軍官關在江對岸的戰俘所。在中國,我遇上了一些非畫下來不可的人,韓,啞妹,還有那個日本軍官。韓副官常去跟日本軍官下圍棋。他們成了朋友。跟敵人做朋友,在中國是很危險的事。

記得一到柳州,韓帶我去戰俘所畫肖像,隔著鐵柵欄,選不到好角度,韓說等一下,有一個人有意思,值得畫,他上廁所去了。

那個人出了廁所,臭烘烘的,亂蓬蓬山羊鬍子,軍裝破破爛爛,被看守叫住,馬上立正,沒有敬禮,惹得看守踹了他一腳,但被韓副官制止了。那日本人向我們鞠躬,盤腿坐下。我破例沒有坐板凳,而是像對方那樣盤腿坐下。我叫他注視窗外,接著,盯著他眉毛裡那顆黃豆粒大的黑痣,開始埋頭作畫。他的眼神老是遊離,落在天花板上石灰脫落的某個位置。畫到一半,我的腿麻得失去了知覺。看守們圍上來,對紙面比劃,誇我畫得像。

被畫的日本軍官聽了,微微點頭。他看上去是那樣有百利而無一害,在我筆下,他全然是一個敦厚謙遜的東亞平民。他在畫上簽上大名:石黑有吾,以及他家在日本江津的住址。他拜託我將這幅肖像寄給他父母。在翻閱我的速寫本時,他忽然屏住呼吸,全身動作停在一頁,彷佛石化了似的,那一頁上是賣蘑菇的啞妹的速寫。他的手指神經質地撫摸著鉛筆線條,直到指肚黑了。我問他是不是認識,石黑抬頭凝視被窗柵欄切割成方格子的破碎天空,良久,他長痣的濃眉抖動了一下,搖頭否認。他像智者習慣的那樣,以沉默捍衛著自尊心,不過,在平靜淡漠的下面,你依舊可以觸摸到俘虜特有的病態痛苦和羞恥。

韓和石黑都是棋迷。一來二去成了棋友,韓為了下棋方便,有時候擅自將石黑調出監室,他不合時宜地將日本戰俘當作了朋友。我忍不住提醒他,不要被畫上那傢夥的寬厚模樣矇騙,石黑可是手上沾滿中國人鮮血效忠天皇的日本軍人。韓沉默半晌,他說石黑君不一樣。石黑是日軍派駐合縣煤礦的中隊長,本人十分抵觸日本軍國主義,偷偷做過一些義舉,諸如,在日軍撤退前,他沒有槍斃四個被俘的遊擊隊員,而是派他們去井下採煤,等於變相釋放了他們。

我認為這說明不了什麼,韓問我信前世嗎,我反問:上戰場的人生命都不確定,前世有意義嗎?

他說聽我給你講一講前世。柳州的前世,是一口巨大的井。人都住在井下面,看不見日頭,每一天都生活在井底,無邊無盡,沒有光明,連影子也沒有。過日子全是在尋找,不是燃料,就是食物。他們吃的是蘑菇,照明取暖靠煤塊,統統來自地下,來自蘑菇人探知的大煤礦和黑暗蘑菇森林。蘑菇人不是死人,也不是鬼,他們活著,只是他們完全忘了自己是誰,來自哪裡,但他們還有唯一的盼望,回地上去,回到太陽底下。找到煤礦或者蘑菇就能上去,離開地下。尋找,其實是逃離。逃離也是尋找。每個人都是如此,無論你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回到太陽底下的生活。這些全是石黑告訴他的,石黑同情中國百姓,厭惡毫無意義的國攻打國民攻打民,戰爭把活人都變成了死人,又把死人重新變成了活人。有時候,韓感覺石黑不是軍人,而是一個出家人。

日本人講述柳州的前世故事讓我迷惑不解。我大力搖晃著腦袋,紹興酒的後勁叫後腦袋疼,感覺遲鈍了不少,我聽不懂韓是啥意思。

韓又說石黑治理合縣煤礦時,非但聽說過蘑菇人,還親眼見過。石黑曾經良心發現,命令礦工們把一個蘑菇人救上來,他親自盤問驗證,蘑菇人根本不是什麼活死人或者僵屍,他們只是些走狗屎運的礦難倖存者。等那個蘑菇人康復後,發給盤纏就給打發走了。但礦工們特別迷信,並不買帳,他們堅持認為那個人是地下來的僵屍,吃了僵屍蘑菇的人也會變成蘑菇人,永遠回不到太陽底下。

羅蒂,別擔心,別以為我是喝多了中國酒胡謅,我所寫的都經過反復斟酌。放心吧,喝過蘑菇湯的人全都安然無恙。得去工作了。愛你。

 

 

盧 · 德克斯特(Lou Dexter)

 

1945年8月5日,柳州,中國

親愛的羅蒂:

現在得回頭交代一下,那個眾人皆醉的蘑菇湯夏夜,也就是7月26日的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所能記得的是,當時,聽了吳老頭一番蘑菇奇譚,我撐不住,倒在食堂睡了。醒來是在半夜。強烈的噁心嘔吐腹痛,卻拉不出,我在茅廁和食堂之間來來回回,折騰了老半天,像是大病初愈那樣。經過腸道排泄,眼前所有的事物都在搖晃碎裂,失去了所謂的真實感。

我披衣而起,穿過鬼影憧憧的廢墟和院子,從竹梯爬回豪華套間,突然之間,我的動作凝固了,我看見韓德吊床上有兩個人抱在一起,自然而然的,姑娘的裸臂停留在韓裸露的胸膛上,韓酣睡的臉容十分安詳,幾乎聽不到他打鼾。好半天也看不清啞妹的面容,她似乎睜著眼睛,凝視著夜空,天上一團團的黑影,像是村莊的倒影。天光就是這樣,在她臉上慢慢亮堂起來。

她轉過臉來。我的酒勁和怒氣全消散了,開始驚懼起來。她像是猛然間長大了,成熟了,變了一個人似的。當地人關於柳州的講述使我確信,這是一個真正的廣西少女,大山裡頭來的,高額頭,細腰身,嘴角的弧線很彎,臉色蒼鷺似的白。

我退回院子裡。一夜的狂歡散去後,黑暗裡的生物弄出許多憂傷的聲音。月光滴滴答答的,像我的懷錶急促地掂著腳尖行走。她提著一盞紅燈籠,從梯子上跟下來,放下燈籠,是她主動拉起我的雙手,還是我拉起她的雙手,我完全記不清了。她熱切地望著我,眼神燃燒著什麼燒不完的東西,像是地底下最深處的煤塊,最好的地下深處的火焰,火焰其實是一種燃燒氧氣的語言。我講個不停。說什麼呢,我說我是太平洋島嶼爭奪戰的倖存者,前年耶誕節前坐船來的,我愛中國,也愛中國人。包括韓。他是我最好的翻譯和朋友……她能聽懂,我太激動了。不知道該做什麼,老毛病一犯再犯。胡說一氣,語無倫次,根本不在意她是啞巴。我說的不是英語,也不是中文,是一種來自地底下的有幾十億年歷史的語言。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慘白的面容。從她的雙眸中,毫毛似的無數細雨,無聲無息,飄落在眼前一層又一層無窮無盡的喀斯特山形上。我聽見了來自她喉嚨深處的嗚咽,以及來自自己身體內依次崩塌的聲響。 當我醒來的時候,手放在雙膝之間,頭朝下側臥在帆布床上,儘量收攏著雙腳,像子宮裡安睡的嬰兒。

隔天,去日軍戰俘所畫像。這次,我是一個人去的。

石黑罕見地打破沉默,他說他也能畫。我把筆和速寫本交給他。他的畫技太差,把富士山畫得很醜,在山下,他畫了一口不知通向何方的井。

借助懂英語的其他戰俘,我問他是不是管過合縣煤礦,他歪頭盯著天花板上滲水的地方。我又問他是不是聽說過礦井底下發現蘑菇人的事,他遲疑地看了我一會兒,又盯著天花板裝傻。我要求他開口,他像塊長滿苔蘚和裂紋的石頭,固執地拒絕。他留給我唯一說法是他沒空,因為韓君約了他下棋。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韓不是他的藉口。但他無所謂,將眼光鎖定在天花板上。彼此湊近了,真受不了,他全身臭得像具腐屍。我吩咐看守快快給他洗個澡。

走出戰俘所,我跳上吉普車,才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但卻一時間想不明白。我反應十分遲鈍,覺得這事跟韓有關,但我搞不懂他與石黑之間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傍晚時分,暴雨傾盆,目力所及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個小湖泊,看來受災面積不小,我得出去找人幫忙,加固一下新屋頂。祈禱雨快點停。

祝你一切安好,愛你。

 

盧 · 德克斯特(Lou Dexter)

 

1945年8月7日,柳州,中國

 

親愛的羅蒂:

石黑有吾死了。

他死了,他的死亡使我醒悟過來,那天石黑當我面說過的那句話是「我們的最後一局棋」。石黑一定是預感到了他的死期,他在我逼問他蘑菇人的事的那一刻,為什麼表現得那麼無所謂,因為他就沒打算活下去。那是他和韓的最後一局棋。

他的死亡經過是這樣的:上午,三架日軍轟炸機飛過雲天,在飛機和雲朵之間的空隙當中,可以看見微弱燃燒的橙色光焰,日頭像一隻追逐光明的飛蛾,很快被盤旋回來的日機覆蓋,日軍轟炸機的發動機呼嘯聲徹底降服了地上人們的本能。誰也沒發現防空洞裡少了一個人。等待之所以漫長,因為日軍飛機在他們頭上去而複返,奇怪地轉了好多圈,沒有掃射,也沒有投彈,像是履行什麼葬禮儀式,終於,擰身飛走了。

日本戰俘們起先尚能保持那種什麼都能忍受的平靜,喉嚨裡壓抑著汩汩聲響,猶如耳朵眼裡塞著棉花,伏在地上,靜聽地洞深處狐狸的悲鳴。

終於,不知是誰在小聲念叨:石黑君在哪裡?

沒人接茬。石黑沒死。但所有人顯然都遺忘了他。他沒有趁空襲越獄逃跑,而是用床架上取下的一枚銹蝕的大鐵釘,劃開了自己的肚腹,親手把腸子扯出來。他跪倒在地,大聲喘著氣,一直苦苦熬到天黑,才斷氣。他死得正是時候,沒有留下遺書。彼時消息傳來,廣島被核彈轟炸,蘑菇雲高高升起在廢墟上空,蘇聯向日本火速宣戰,日本完了。看守所的氣氛十分詭異,中國士兵沒有歡呼雀躍,日本戰俘也沒有捶胸頓足,周圍的人都像石頭人那樣,垂手對著奄奄一息的石黑,每個人的表情肅穆冷淡,似乎都在默哀,也似乎都無動於衷。人人都接受了一個日本軍人死得其所。這名天皇的武士到了只欠一死的地步。石黑自裁後,身子特別輕,像是極度疲勞之後虛脫的那種輕,身上散發著濃烈的腐敗味,身下積著一汪紫黑色血水,叮滿了蒼蠅,被我畫筆描摹過的深邃眼睛大睜著,依然死盯著天花板上的某點。

看守長見慣了死亡,但沒見過這種殘忍的死法,他鬆開自己的武裝帶,以手背不斷擦汗,站得離死屍儘量遠,在死亡原因一欄中填寫了「霍亂」。他沒佈置屍檢,戰爭死個把日本鬼子不算什麼,只是吩咐士兵,把石黑拖出去火化了。

大量平民喪生在廣島核爆炸,這是震驚人類歷史的大事件。日本人為他們的侵略行徑得到了報應,但我們並不是那麼高興。抱歉,死亡擄走了幽默感,今天就寫這些個字,保證今後寫一點讓你高興的東西。

吻你。

 

盧 · 德克斯特(Lou Dexter)

 

1945年8月9日,柳州,中國

親愛的羅蒂:

在石黑死後,僧人去戰俘所做法事驅邪,韓則邀我一起爬山。

酒店的後山,越往上攀爬,越會明瞭,這座山徹底被炮火毀了。樹林盡焚,取而代之的是,裸露的山石和長勢卑微的灌木。

我扶住一塊山岩,停下喘氣,問他石黑死時去哪裡了,韓說哪兒也沒去,在山上看風景。

看什麼風景?看日機丟炸彈?山中的光線不好說,看不清他的臉,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把他拉近身邊,他的眼白露出較多,那眼神和死前的石黑非常像,我意識到他們兩人長得也有幾分像,是中國人長得像日本人,還是日本人長得像中國人,真不好說。但兩人的氣質截然相反,石黑堅強而陰鬱,韓則浪漫而狡黠,此刻,韓副官同我一樣爬得汗流浹背,但像敢死隊發起最後一次衝鋒那樣興奮異常。

你們不是棋友嗎,他死了,你連面也不露。我說。

韓大笑,笑得太急太神經質,猛烈地咳嗽起來。他肯定向我瞞著什麼。我說韓,你必須對我說實話。石黑告訴我你約他下最後一局棋,為什麼說是最後的棋呢?難道他的死和你有什麼關係嗎?

山上除了碉堡工事,還藏有許多陰暗潮濕的洞穴。我們沿滑溜溜的石階,鑽進一個山洞,手電筒光打在水跡斑斑的洞壁,不是發現地層結構,就是照亮一些岩壁文字。韓儘量岔開我的話題,他告訴我那些並非是興致所至的塗鴉,而是古代中國人對山川風物的崇奉祭祀,你在寺廟裡的善男信女身上找不到的,但在山洞的幽暗裡到處都是,中國人的真實信仰在洞穴的幽暗裡。

我們跌跌撞撞,鑽入一個更陰暗的岩洞,數尊損毀的佛像歪倒在地,我說主啊,我敢打賭,在下是第一個到此一遊的美國人。

韓大笑,笑聲戛然而止,撲啦啦,驚飛了無數蝙蝠,蚊蟲為吸到了新鮮血液,嗡嗡歌唱起來。手電筒光圈裡照著一些奇怪的小物件,我湊近一瞧,竟是幾只用過的保險套。

韓撓著脖子上蚊咬的腫塊,轉臉忽然對我說,石黑很守信用。我和他約定,最後一局棋定生死,誰贏誰活,誰輸誰死。他的棋輸了,他必須死。他做到了,保住了日本武士的榮譽。

出洞花費了較少時間,我恢復了一些體力,我說天哪,這是謀殺,即便他是日本戰俘,即便他十惡不赦,即便你沒有親自扣動扳機。但你是軍人,這裡有軍紀,你有沒有一刻想過軍法?

他嘿嘿一笑,不回答。這一刻,我想到他畢竟還是個詩人,中國詩人。

出洞後坡度大了,彷佛快到山頂,但轉過山路,發現只是翻過了一塊巨岩而已。繼續往上爬,山勢險峻起來,日頭開始西沉,陡路兩側均是斜探下峭壁、僥倖躲過炮火的雜樹藤曼。我們略微恐高,不再交談,好節省體力,彼此分擔著緘默的重量。

當爬上陡坡,柳州全景在我們腳下。西天的火燒雲似乎並不懸在天上,而是來自於城市的內部。柳江像一條青蛇,企圖咬自己的尾巴。機場拋棄在遠處,像是被咬下來的一節蛇尾。塵土一路上雖盡顯其惡。但彼時,晚霞為塵土所過濾,在山巒間,形成一團藍幽幽的薄霧。看不到山腳的池塘,但我知道它就在那裡,那個天天洗淨我們的地方。

一回身,看見一小片樹林,居然逃過了戰火的屠戮;遙遙的傳來了犬吠,似乎越來越接近;主啊,我的胸口充滿了突然襲來的波濤般洶湧的溫暖。我瞬息感覺到了來自天地間造物主的巨大悲憫。我口裡喃喃,不住向上帝祈禱和平。可你知道的,我素來不是那麼敬虔的。有時候,我還認為上帝不在現場。請饒恕我,上帝。

韓不再興奮,他終於可以冷靜下來,向天空舒展開雙臂說,看哪,這裡就是山頂。

眼前只是一小片矮矮的樹林,一條蜿蜒無盡的山路,伸向山的另一邊,前方不知是何處,不是我們期望的會當淩絕頂的樣子,這裡什麼也不是,這裡通向未知的某處,這裡是結束,也是開端,這可能就是生命的真相。

在山頂上,韓到底說了些什麼,我有些暈眩,反應又遲鈍起來。我們都避開了轟炸廣島不談。記得他說的全是關於合縣煤礦的逸聞。蘑菇人啊蘑菇人,煤礦上至今流傳著日軍誆騙蘑菇人的許許多多傳說。比如,礦工們向日軍報告說多次在井下遇見蘑菇人,送來許多鮮美的地底蘑菇。石黑中隊長吃過,很喜歡,他下令礦工拉一個蘑菇人上井,礦工不願意,但他們更害怕日軍,他們拉上來的那個是女的,不會說話,只會呀呀叫。礦場傳說裡講過饑荒歲月,下井採煤的裡面混入過女扮男裝的村女,遇上礦井坍塌,被活埋在井下。礦工們都說石黑留下了蘑菇,卻把蘑菇人送進了監獄。

我說,女扮男裝?石黑救上來的蘑菇人是啞妹嗎?

韓調轉臉看我一會兒,他用奇怪的口吻說,別當真,盧中尉。這裡的老百姓特別迷信。

我說迷信不好嗎,他搖搖頭說不好,我們都笑了,但笑得比哭還難看。

我說,好吧,不管迷不迷信,不管我信不信,你得放個假,好好睡一大覺。

韓又搖頭說,過去那麼多年,以為打敗日本就是我們每個中國人持之以恆尋求的好日子,現在真的離目標這麼近了,忽然發現實際上好日子還是那麼遙遠。打敗日本後真的是我們的好日子嗎?這些年以來,浴血奮戰得到的那些東西,也許只不過是運氣好罷了。

韓卸下配槍遞給我。我收回手掌,掌心裡除了沉甸甸冷冰冰的槍支,還多了一顆溫柔輕忽的小小白蘑菇。

他說,開飯時間到了。我餓了。

他轉身,大步朝山的另一邊走下去,身影迅速,像下礦井似的沉降下去,下面除了黑岩以外,無非是泥土和灌木,灌木和泥土。在天全黑之前,他變成了一個濃黑色座標,和山色混為一體。

他沒有回我們的豪華套房,我想他不會回來了。

他真的沒有回頭。失去一個像韓那樣的朋友真難受,但這就是人生,永遠在失去一些什麼。幸好我還擁有你、你的愛和靈魂。愛你在每一時刻。

 

盧 · 德克斯特(Lou Dexter)

 

 

1945年8月10日,柳州,中國

親愛的羅蒂:

今天我一直在禱告。好消息,也是壞消息。今天最大的消息是長崎又遭到核彈轟炸,我不瞭解其中細節,也不想瞭解,人死得太多了,但戰爭真的快結束了。這裡的部隊和百姓並沒有得到什麼改善,仍然活在深重苦難之中。我提筆劃了兩個典型的國軍士兵:一個瘦骨嶙峋到極致,簡直是個走路的骷髏架子;另一個還沒步槍高,只是個孩子。十來天前,他們倆還是逃難的普通平民。

我向師部報告了韓的失蹤,關於蘑菇人,我半個字也沒提。我們也沒再見過啞妹,駐地裡沒人在意,畢竟打仗的日子,每天都有許多來來往往的人從此再不出現。朱師長忿忿地認定韓當了逃兵,我不這麼看,我告訴他韓是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愛國軍人,他對敵人有獨特的看法,他對仇恨也有他自己的消解。朱師長不懂,他不可能懂。在師長眼裡,只有漢奸或者非漢奸,朋友或者敵人。

我將石黑有吾的畫像放進了他的骨灰盒,希望他在日本務農的父母收到能有所安慰。無意中我們得悉,這酒店以前不是什麼軍官俱樂部,而是日軍的慰安所,曾經有許許多多無辜的女人(朝鮮人,中國人,包括日本人)在這裡忍受饑餓和蹂躪。現在不妨略略評估石黑的說法,我估計他一直在對韓副官撒謊。他是不是沒有釋放那個女扮男裝的礦工,沒有將她送進監獄,而是直接送來這裡充當慰安婦。是不是她命硬,沒有死在慰安所,而是逃了出去,變成了買蘑菇的小姑娘。許,她的日本藝名就是夏樹之類。或者,她真的是來自地下的蘑菇人,不會死的蘑菇人。我們在半道遇見的黑衣女孩是一個不會死的蘑菇人,但我們喝了她的蘑菇湯安然無恙。韓說那是因為我們都是好人的緣故。我們都在戰場上殺過人。我真希望韓說的不是恭維話。我的這些想法目前統統無從考證。但不管怎麼說,韓副官是相信的,他相信石黑害了買蘑菇的小姑娘,而韓以他自己的方式報了仇。中國式復仇,看上去就是一局大棋。不過,我更願意相信是石黑以他自己的方式贖了罪。石黑不是一般的日本軍國主義分子,他比大多數日本人更明白戰爭的殘酷和荒謬。韓也是。

親愛的,要是你不相信我所講的蘑菇人故事,請仔細察看信內所附的這只小蘑菇(希望漫長的郵路中不會壓碎),我不是小說家。韓相信,我相信,當地穿黑衣的礦工們都信蘑菇人的故事。在擱筆之前,要特別提一下每夜都來造訪的小客人。熄燈鑽進蚊帳,他們就來了。螢火蟲打著紅燈籠,要跟地平線閃爍的星辰媲美。紅燈籠的舞姿是我每晚的催眠方法。此刻,眼皮開始打架了,今晚一定會夢見蘑菇人,黑亮的煤塊,以及在暗處刷刷生長的白蘑菇,我想問問他們打著燈籠在尋找什麼。不曉得他們會怎麼答,也許會說饑餓死亡算不了什麼,生命得到的那些東西只是僥倖罷了,每天失去一點點,才算是活著。

夢裡,繩子斷了,蘑菇人呼啦啦呼啦啦,掉下井,摔成一片片碎蘑菇……在戰爭落幕後,我想去合縣煤礦。你看,在黑暗的未知面前,我們如此弱小無力,但它確鑿無疑地存在著。我現在對死亡沒有恐懼,而是充滿了莫大的好奇心。也許,我早已變成了一個一直在尋找光明出路的蘑菇人。

你說過要和我一起經歷所有未知的未來,現在,僅僅是斷斷續續寫下個開篇。這些信集中起來郵寄,發現過於冗長深奧,但不是故意如此,實是生命從不簡單,生命即是冒險。渴盼收到你的覆信,也許,將來你也會夢見地底下的蘑菇人。等部隊到貴陽再聊。

愛你每一分鐘。

 

盧 · 德克斯特(Lou Dex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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