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病危

小說

媽媽病危

李盈

    ** 文苑文學獎短篇小說組第二名

The novel is not the author’s confession; it is an investigation of human life in the trap the world has become.  小说不是作家的忏悔,而是对一个陷井般的世界里的人生的深究― Milan Kundera 米蘭-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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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媽媽病危,在醫院裡昏迷不醒…現在回上海不容易,14天旅館隔離,7天自家隔離…我會照顧好你媽媽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幾天前,我在微信里突然接到沫姨的這段話。

我心焦如焚! 媽媽怎麼會突然病危? 什麼病?哪個醫院?電話號碼是什麼?

可是一直沒有回音…沫姨正熟睡呢。美国中部桃林镇和上海时差12小时呢! 嗨,這日夜顛倒的距離呀。

我以平日十倍的價錢匆匆訂下的一張去上海的機票。可是,第二天清晨,航班就被取消了。 媽媽病危,而我卻沒機票回去,我一邊哭一邊在網上到處尋機票…

愛德華值了一夜的班,推門進來時沒有像往日一樣立刻摘下N95口罩。我忍不住嚎啕著撲過去,他急得雙手亂揮,失聲喊叫:“不,Amy,不要過來。你还要通过几道核酸检查,我不能讓你冒險感染上新冠。我剛剛從醫院回來,那裡或许有帶菌的人。哦,Amy, 不哭。你看,這裡還有一張明天起飛的機票, 我昨晚幫你訂的, 就是為了提防你的機票被取消…Honey…Amy…我想抱抱你,但是我不能…”

愛德華揮著手機,口罩後聲音似悶聲春雷。嗨,這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喲。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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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亂了三天,我終於上了飛回上海的飛機。

打開愛德華昨天塞給我的新手機,來回不斷地滑著沫姨和媽媽的賬號,可屏幕上却只有那幾個讓我心焦心懼的字:你媽媽病危…我一遍又一遍檢查留下的新電話號碼,生怕出錯。我的新手機微信裏只有媽媽,沫姨,愛德華, 還有同事茉莉和傑克。做我們這一行的,不管到那裡,必須與至少兩位同事保持聯繫。

 

媽媽才五十出頭,身體一直很健康,不但堅持晨跑,還很會燒健康菜,媽媽怎麼可能病危呢? 記得大前年夏天回上海,我和媽媽每天到江邊晨跑。我直接從公寓的樓梯跑下二十層。 妈妈用電梯,順便帶上要扔的垃圾和要寄出去的郵件。

黃浦江天色多是灰的,母親在前面跑著,黑色的發絲飄著飛著,像旗子一樣引導著故意慢兩步的我;江風拂面,帶著媽媽的味兒,沁入肺腑,可以讓我無牽無掛地一直跑到天邊,才不管天邊的灰色是霧霾,還是陰雨,或是破曉前的黎明。

有一次,前面飄揚的旗子突然停擺了。媽媽站住,迎面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原地小跑著,臉紅撲撲,氣喘吁吁。媽媽說:“沫子,調皮, 乾嘛擋我的路?嗯, 這是我女兒艾米。”

沫子走近我,上下打量說: “哦,我以為是你的妹子呢? ”

她雙手捧著我的臉頰,眼對眼,鼻對鼻地端詳我,周身毛孔發出的熱氣撲面而來。來不及讓我的困窘發酵,她就狄然退了一步, 抓住我的手說:“艾米,你的眼睛一邊灰藍一邊是淺棕色,隱形眼鏡掉落?”

“沒呢,我生來就這樣。”我尷尬地說。

“這幾天有媽媽陪著逛街,開心吧。不過,今天,我得借用你媽兩小時哦!”她又衝著媽媽說:“ 陳總,你今天十點一定要來公司一趟哦。”說完,沫子像風一樣又跑了, 我被她握過的雙手,溫暖濕潤。

母親含笑抱怨:“你沫姨總是這樣風風火火,三言兩語,話都不說清楚…事兒倒都辦得妥妥的。”

“欸, 我聽見了!人家我只說重要的喔。”沒想到沫子轉身回嘴,倒著跑。

“嗨,這個沫子!Amy,你不要在意喔,沫姨喜歡你,才這樣親熱對你…”媽媽邊跑邊說,黑色的發絲在天光下飄揚,江邊綠地生機勃勃。

 

轉眼就快三年了, 恍如隔世。

沫姨是母親的助理,卻與母親情同姐妹。她出生在台灣,來美國上大學, 畢業後就做媽媽實驗室的助理。 媽媽被美国公司派去上海,也帶上她。 這是媽媽後來說的。她一定是從母親那裡得到我的微信賬號。

媽媽病危?!年輕得像我姐姐,健康得像江邊綠地,怎麼會突然病危?什麼病?在哪個醫院?沫姨你怎麼總是這樣三言兩語,話都不說清楚,就毫無音訊,像人間消失了似。

一道影子落在我的手機屏幕上, 抬眼一看,走廊上站著一位穿著紅色套裝淡黃翻領襯衫的空姐。她微微前傾彎著腰, 離我六尺遠,眼睛卻像沫姨那樣仔細端詳我。我不禁一驚,她要趕我下機? 我的核酸检测有問題?可是昨天中國大使館認證的結果都是負的呀。或許,他們知道我的職業了?可是,連媽媽也不知道我轉行換職業了呀。媽媽, 媽媽,我的媽媽病危…我胡思亂想著。

空姐帶著紅濺黃口罩,看不出來是笑,還是在說什麼,她伸長手,把一本藍皮護照遞給我, 手上戴著薄橡膠手套。

我的護照怎麼會到她手裡, 她真的要趕我下機。我的心提到喉頭。

“是你的吧?”她問。我點點頭,說不出半句話,怕心會跳出來。

她指了指入門的走道:“在那兒撿到的,收好,小心一點;弄丟了, 麻煩可多了。您座桌上有瓶水,密封的,很乾淨。” 她把護照交給我,大概也看出來我很緊張。

清水可以定神,媽媽說過。

我摘下口罩,用清水送下了一顆暈機藥。啟程前愛德華把藥塞到我衣袋里說:“你會暈機,再加上戴口罩在飛機上睡不容易,上機後就吞了它, 三十分鐘後或許能讓你好好的睡一覺。記得,你還有好多事要做,好好休息。”他對我空抱飛吻,苦苦含笑。

我吻了吻手機里的愛德華,說了聲晚安。玻璃平面冰冰涼。

 

3

 

習慣性地繳費買了飛行WIFI。可能是職業本能吧,WIFI總讓我有存在感和安全感。我打開蘋果電腦的時候,卻猶豫了。我電腦里的信息會被偷走嗎?信息時代,新冠期間,空氣都是肺炎細菌,智能粒子,政治唾沫。手機電腦里的秘密,皮囊排骨里的內臟,腦殼里思想,隨時都可能被偷走被感染,怎樣才能安全健康呢?然而我還是忍不住打開微博,臉書,Twitter,和綜合新聞頭條。

奈何,不管是多疑還是機警,我能不呼吸嗎?

天吶,北京奧運會已經進行了三天了。中文世界里到處是高飛的谷愛凌,哭泣的朱易,被指責的陳巍,被撫愛心疼的羽生結弦,藍天白雪比老百姓原住地過年的紅帖金字還熱鬧。微博里就更擁擠了。許多人為‘鎖鏈八孩媽’鳴不平。女人被拐賣到【徐州豐縣】二十多年了,脖子上帶著鎖鏈,蓬頭垢面,驚恐萬狀。買了她并讓她生了八個孩子的男人說她是瘋子。

媽媽病危前,茉莉,大衛和我正準備調查全球婦女兒童被欺騙拐賣的事端。我們一直是嚴格遵守疫苗和自我檢測程序,以便隨時出發。我臨上飛機前,茉莉說:“我禁止你在中國翻查此事, 你是回去看媽媽的,別節外生枝。記住。”茉莉平常跟我嘻嘻哈哈的,但是這次說話可真的像我老闆了。畢竟她是公司亞洲地區的總監,我已經當了她兩年的助理了。

媽媽,對不起, 我不是故意辜負您的期望,放棄當醫生治病救人的事業。 你快快醒來,我很快就會到你的身邊,親口告訴你我的想法,我的一切,媽媽,你快快醒來吧。

困意襲來,大概是安眠藥開始起作用了。

 

4

 

我是被人輕輕碰醒的, 空姐把一盤早餐放在我的前桌上,手上還有一疊表格。兩年多前就一張入關申報表,現在多這許多。我趕緊收起躺椅,認真聽空姐的指導,可總是昏昏沈沈,听得似懂非懂的。

手機屏幕還是那麼冷酷冰涼。沫姨還是沒有消息。再怎麼大大咧咧,‘總是不把話說清楚’,也不該這樣丟下這麼重的話,就無聲無息了。我百思不解。 難道沫姨也出了什麼事? 中國網民經常傳說誰誰誰被消失了,前些日子的網球嬌子彭帥不是消失了一段時間?可是沫姨和媽媽都不是公眾人物,只不過是美國公司在中國工廠的技術領導而已。

拖著只有幾件換洗衣物的滑輪小皮箱,我像一個有皮囊的機器人一樣,通過了一道一道檢驗和入關程序,我得過獎的專業文字能力敵不過混亂的思緒,居然理不出具體的細節。只覺周圍都是和我一樣謹小慎微,生怕做錯一滴滴的人。不同的是有人像太空人,穿著全套防毒裝;有人像我一樣希望自己別成了‘千里來投毒的人’,自信自我在這裡全然沒了。我又流鼻血了, 太空人小妹嘟囔地說: “我都還沒有捅進去呢…” 是的,不能怪她, 我有習慣性流鼻血的怪癖。醫生說是情緒主導的慣性病。

我可以在三個隔離旅館中選一個。我隨便一指,填了表,簽了字,就上了大巴士。穿過黑夜和燈流,我終於進了隔離旅館。上了六樓。房間里一張大床,一台電視,一張桌子,桌燈台座有UPS插頭;一套小巧的洗手間,潔白乾淨;一扇窗,外面黑糊糊的…我在哪裡?離病危的媽媽有多遠?

打開電視, 人們正歡歡樂樂的過年呢,幽默滑稽相聲表演中時而插入谷姑娘的代言廣告,可我怎麼也笑不起來。不過情緒似乎安定了許多了。為了這些‘就地過年’的同胞,我接受隔離。可是我的母親病危,躺在醫院裡,至今沒有音信…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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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只有我這個女兒,母親也是獨生女兒,那時候每一對中國夫妻只能生一胎,人們熱談的是吃什麼,怎麼做愛能生男孩。沒想到多年以後卻生出了許多男多女少的【徐州豐縣】。母親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母親的母親還在嗎?

我不知道我父親是誰。我和中國女孩長的不一樣, 我的頭髮是亞麻色,眼睛有時是灰藍色,有時是淡棕色,因光而異。我每週六要上中文學校,課外活動後,女孩們多去跳中國民族舞。媽媽卻送我去W大學的【天才棋手社】下象棋。

我喜歡上象棋也不過是小學四年級的事情。偶然在我家裡的書櫥里發現一個紅木盒子,打開一看裡邊竟然是一副晶瑩剔透的水晶國際象棋。玩著擺在,就這麼喜歡上了。只是那副水晶象棋少了一顆黑國王。媽媽說沒關係,沒有國王照樣可以下。那天,媽媽教我如何擺好棋子,如何走第一步的。媽媽下黑棋,我下白棋。

兩天後,媽媽給我買了一副木頭象棋,當然不如水晶的漂亮,可我已經不在乎棋子長啥樣,而在乎如何佈局,如何攻守取勝了。我參加了我們學區里幾個中小學聯盟的象棋俱樂部,我總是贏的。媽媽這才讓我去了這個天才棋手社。

我的第一個對手是一位俄裔男孩,原來也是我們學區俱樂部的,他下棋時總穿著筆挺的小西裝,同學叫他小象棋紳士。他曾經輸給我,後來轉學了,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他。我輕蔑地讓他下第一步棋,心想天才棋手社也不過如此。我上洗手間回來的時,他手托下巴,眼盯棋盤,臉色無辜而安靜。可我知道我的一枚士兵被動過了。天才棋手多少都懂得點盲棋法,棋盤的前幾步和之後可能的幾步都印在腦子里的,偷動別人棋子很蠢,可見他不懂盲棋。好吧,就算讓你。我心不在焉地下著,等我醒來時,已經看到自己的輸局,而且無可救藥。我的鼻血崩流而下,我碰翻了棋盤,國王帶著皇后車馬兵跌滾了一地。

“你輸了,打翻棋盤,你還是輸了!你這個沒父親,輸不起的驕傲女王… ”對方急了,撕下小象棋紳士的偽裝。不過他準確地把下兩步可能發生的棋盤全部說出來。他不是不懂盲棋術,他是以為我不懂,才敢偷動我的棋子。我被激怒了,立刻把去洗手間前的棋盤是如何,他如何動了我的棋子,之後的兩步棋,還有我如何輕敵,下的誤步一一道出。

他一臉驚愕說:“就算我輸了,我也是個有擔當,輸得起的男子漢,我爸爸教我敢認輸,才會在輸中取贏。”

我反譏道:“我是沒爸爸教我偷擺棋子,可有媽媽教我用實力和真誠取勝。”我還沒說完,就被媽媽叫走了。

媽媽一定看到這一幕了。

6

 

後來, 我家來了一位叔叔。第一次見面時,媽媽說:“Amy,叫李叔叔,他的名字是李世民。”

“秦王李世民?”剛剛打完隋唐演義電子遊戲的我,驚呼出口。西方人總為自己的孩子取聖賢或者國王皇后的名字, 比如保羅,瑪麗,亨利,伊莉薩白。可媽媽說過,古時候中國人起名要避嫌,沒有人敢把自己孩子叫做秦始皇,毛澤東,或者李白,杜甫,蘇東波。哇,這個李世民的爸媽一定很特別。可是媽媽還說過刻意去打破傳統都不會成功的,有時打破傳統是因為不知道傳統的偶然。在家裡媽媽一直跟我講中文,除了週六我要上中文學校外,每天還要練習寫一小段中文,背誦唐詩。中文學校媽媽們開party聊天的時候,總說小孩子中文一定要從小練,舌頭才不會硬了。Party上有很多好吃的東西,中國每一個節日最好吃的,還有最有名的地方美食,我們都可以在party中吃到。比如,北方餃子,南方年糕,上海的春捲,北京的烤鴨,台灣的海蠣煎, 等等…我們小孩在地下室或樓上臥房裡用英文吵吵囔囔,大人們在主樓層的大廚房和家庭會客廳用中文大聲談笑。但是,隱隱地我能感覺到媽媽孤單。媽媽總是笑嘻嘻地在廚房幫著女主人打小工,這時候男主人一般在客廳里招待其他的爸爸媽媽,人家多是黑頭髮黃皮膚成雙成對的。當然,媽媽幫著把甜點分端給大家的時候,也會和人嘰嘰喳喳的談笑,有時別的媽媽也誇我媽媽才貌雙全,事業成功,又懂得保養,年輕健康得還像是博士生…廚房的事兒忙完, 媽媽就先走了。開始時,我總玩到party結束後,再搭同學的車回家。後來,我就時常佯裝肚疼頭暈的, 主動提出要和媽媽先回家。我不要媽媽孤單。這個李世民和我們去這種在美華裔傳統的中國party豈不很好?

“哇, 你也知道秦王李世民,你媽把你教得真好。可惜,我不是秦王,我是醫生李世民。”他竟然過來和我握手。說話口氣似乎親熱幽默,握手這一招卻把我推開了一萬八千里。他的手汗津津的,握著我的手跟我說話的時候,老是不安地回頭看媽媽。我斷定,他很喜歡我媽媽,卻不知如何與我相處,他一定沒有過孩子。

一次,媽媽忙,讓李世民帶我去棋社, 我前所未有地連著輸了兩場。和小象棋紳士翻臉掀棋盤事件後,媽媽就教我, 王者之兵,勝而不驕,敗而不怨。那是中國兩千多年前遺留下來,並傳承至今的智慧。下象棋的人如同王者,如果不懂這個道理,就不要下象棋。理智上我已經是一個懂得怎麼接受輸的贏家,可是噴湧的鼻血卻把我出賣了,也嚇慌了李世民。我很自尊地沒有告訴他,我連輸了兩場。我知道他不會在意,也不懂得在意。只好任他把我載到他的醫院去做了很嚴肅的抽血拍片檢查。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但是我不要媽媽孤單。

不久,我發現醫生李世民沒有再來了。我也沒有問,我怕把他問回來了。為此我很內疚,我不要媽媽孤單。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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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的一個下午,我做完作業,正和自己下象棋。

媽媽推門進來,給我介紹了另一位叔叔:“Amy, 這是傑佛瑞, 你就叫他傑夫吧。”

傑夫的頭髮也是亞麻色的,眼睛有點灰藍色,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多麼希望媽媽接下去說,這就是你的父親。

“傑夫是保羅大學的教授,你數學有問題可以問他哦。”媽媽說。

“你看起來很失望, 我不夠英俊嗎?”傑夫幽默地大聲囔囔, 一眼看破我,卻不懂我。我有點尷尬。

“不過,我很愛你媽媽,給我一點時間,我們做好朋友好嗎,Amy? ”傑夫出奇的直接乾脆。 我也脫口而出:“你會玩象棋嗎?”沒有任何動機或顧慮,我伸出手,馬頭棋子在我的掌心上搖搖晃晃,它是對方的那個‘我’正要移動的棋子。

傑夫,接過棋子,兩腿一盤坐在地毯上,盯著棋盤。

媽媽在廚房靜靜忙著,我聽到她輕輕的哼歌聲。媽媽端來我最喜歡的紅豆沙糯米皮湯圓。媽媽的湯圓是加了桂花糖漿而不是白水甜湯。媽媽說:“今天是中國的元宵節。” 我很驚異地看著傑夫一邊下棋一邊吃完紅豆沙糯米湯圓,好像吃的是他習慣的美食,他還用兩個手指頭刮了碗底的糖漿,然後舔乾淨。我的美國同學都不習慣黏糊糊的糯米和紅豆莎,他們說:米飯要一粒粒分得開的,豆沙要鹹辣加肉末。媽媽又說:“香甜紅豆沙是我們中國的恰克力”,傑夫問:“能不能再來一碗。”傑夫真是個大怪人,媽媽笑得很甜。

那天我們玩了很久,他下棋很慢,但是想的很周全。沒等到下完,我就說睏,要睡覺了,下次接著下完。我想讓他陪媽媽,我不要媽媽孤單。

傑夫也帶我去下棋。有一次開車回家的路上,他嘆息道:“你們這些猴孩子下棋像開機關槍似的,噼里啪啦的,一會兒兵馬車就成片地倒。然後,就迅速繳械,難道就真的沒救了?你們是默背了棋譜,到這裡比速度的嗎?怎麼會想的那麼快…看來是我老了…老了…”

傑夫才不老,四十出头和媽媽一樣年輕,媽媽美麗睿智,傑夫瀟灑懂事,天仙配,媽媽可以不要再孤單了。我這麼想著,說:“知道下一步要怎麼走了,乾嘛要猶豫? 你走了一步出乎對方意料外的棋子,基本就贏了。反之,你誤看一步棋,領悟過來的時候,都太晚了,何必不雅掙扎? ”

“你怎麼知道你輓救的那步棋不是讓對方出乎意料的呢? 你怎麼知道一定是不雅掙扎,而不是堅韌取勝呢?”傑夫說,若有所思,眼睛盯著正前方。天正下著雨,車窗水靈靈的,過眼的街景都是印象派的色塊,看不清樓盤店面,更看不清路牌上的字。

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傑夫了。媽媽說,他出差了。那些日子,媽媽變得怪怪的,常常半夜三更還在打電話。有時輕聲細語,有時憂心忡忡…她還到上海出了一趟差。

那次我們下棋回來得很晚,家裡的車庫門居然敞開著,車庫通入廚房的門也是半掩的。

媽媽拍腦袋怪自己忘了關門。而我卻以為是傑夫回來了。立刻衝了進去大喊:“ 傑夫,傑夫,你到哪去了?我今天贏了, 我上當吃了對方的車,卻被人家俘虜了馬, 但是我的挽救棋讓對方出乎意料了,我的過線卒子當了衝鋒陷陣的馬…”一邊取下棋盤,一心一意的就是要把每一步都擺給傑夫看。

媽媽跟著衝進來,緊緊抱住我,嗚嗚咽咽地說:“ 孩子,傑夫走了…回加拿大了…不會回來了…”

“什麼? 傑夫走了?! 傑夫回加拿大?傑夫丟下媽媽,傑夫欺負媽媽了!”我沒有眼淚,只有像火山爆發一樣的憤怒火焰。

“不,不,是媽媽欺負傑夫…對不起,Amy,媽媽對不起你…”我沒聽懂媽媽的話。

“ 媽媽要回上海了,公司派我去…你不用跟我去,你還可以去天才棋手社, 我幫你定好的寄宿學校,就在W大學附近…”我還是聽不懂,卻隨手把棋盤打翻在地。我大喊:“我不去寄宿學校,我不去… ”

電話鈴響了, 媽媽又打了一夜的電話。夜半三更的電話是變幻母親情緒的魔術師。我恨夜半電話人。

那天晚上我沒有去收拾被打翻的棋盤。 我也沒有再吵著不去寄宿學校。傑夫教我下慢棋挽救,自己卻下了快棋走了,無影無蹤;而我學會了下慢棋,竭力挽救,卻同樣是滿盤皆輸。我不要媽媽孤單, 媽媽卻留下我一個人在寄宿學校。媽媽走的時候,我看到她長了好多白頭髮,媽媽抱著我,我也抱著媽媽,可是我離媽媽好遠呀。媽媽一直說對不起,我一直說沒關係。我們客氣得像生人。是誰說過,母女不是親密無間,就一定是間隔萬里?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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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有人敲門。我抬頭看窗外,天亮了。

一位五十多歲的阿姨送了早餐進來。有兩個小包子,一根小油條,一颗熟雞蛋,一杯密封豆漿,一小袋密封榨菜,還有一瓶水。 還沒來得及開吃,又有人敲門,進來的都是白色太空人,讓我整理行李出門,轉到其他旅店。一位太空人對我說: “你兩個測驗中有一個是陽性,不知你有什麼感覺嗎? ”

我覺得天旋地轉,卻沒頭沒腦地說:“我在飛機上睡了一夜。”腦里不由得胡思亂想,他們知道了我的職業了嗎,新冠加奧運會期間,想方設法不讓我進家門。嘴裏卻不由得蹦出:“媽媽病危,在醫院躺著…”

太空人說:“別緊張, 我們會一再測驗,我們都想讓你們快點回家。”

新的酒店裏,我看到的員工都穿著防毒服,都成了太空人

。我吞下了三顆安眠藥,含淚睡去。被人叫醒的時候, 天都黑了。說是我今天上午的兩個測驗,都是陰性。

我又搬回原來的旅館,不是同一個房間,卻是同一個送飯的老阿姨:“吼,你回來了啊。 回來好。欸,他們不會隨便放過一個,也不會隨便閻王(冤枉)一個好人啦。對不起,很折騰喔…非常時期,大家都將就點啦。兩個星期說慢就慢,說快也很快啦…”她的口音很像沫姨。

“媽媽病危,躺在醫院裏。”說出口後,我不由得想起了魯迅的祥林嫂。

老阿姨放下食盤:“喔,吃一點再打發吧,沒辦法啦。我和台灣的女兒也快三年沒見面了, 我不要她過來折騰啦…對啦,我們已經算很好了啦。你看那個鎖鏈八孩媽,都是女人啦,真不知她這二十多年是怎麼熬過來的,那些天打雷劈的畜生!嗨, 吃飯,吃飯,過年了啦。 我給你多加了春捲…吃…吃, 吃了健康,才有免疫力,才不會中毒,才不會被關起來…吃…吃…”她連哄帶勸地出門了, 我真想她多呆一會兒。推飯車的輪子聲漸遠,隱隱的又有悶悶的敲門聲。這裡住著多少像我這樣的被隔離者?中國還有多少個鎖鏈媽?我又職業性生疑了。

還是沒有沫姨的消息, 不過愛德華倒是給了我一個好消息。 他掛電話去媽媽公司, 公司說,員工太多,要查一查。我立刻把媽媽用過的名字全部打在愛德華的微信上,陳晨晨, 晨陳, Helen Chen, 海倫陳…媽媽回上海工作这么多年了,可我並不知道媽媽在公司里用的名字。我慚愧至極。

媽媽幫我做了選擇,說是讓成熟以後的我有更好更多的選擇。成熟是什麼?就是想大人想的,做大人想要我們做的。進了寄宿學校後, 我就力圖表現得成熟一點,努力地做將來的自己。我從來就沒有過少年反叛,除了我不再參加棋社這件事外,我絕不讓大人失望。老師都說我是自覺的好孩子,同學都說我自律得像谷哥哥-他是Google送我們學校的小機器人。

從我會記事起,媽媽每天早晨都會問我,今天要幹什麼開心事呀。晚飯時,問我這一天最開心的事兒是什麼。當然也有這樣的時候, 媽媽說:你今天上午不是說要畫一張小老虎送給查理嗎?忘了? 於是媽媽允許我晚上遲睡二十分鐘,畫好老虎,第二天送給查理。

除了每週六的中文學校,周日我還去伊薩蓓爾老師家學西班牙語和鋼琴。回家的路上,媽媽會問我,這個星期什麼事最開心,什麼事沒做完呀…下星期有什麼開心事要做…我上初小的時候已經開始自己寫周計劃了。

聖誕前,我都會寫好最想要的禮物單。聖誕早晨,我就能在家裡的聖誕樹下找到我禮物單上的前三樣禮物。記得我第一次把自己明年要做的事寫在禮物單里的時候, 媽媽驚喜地表揚我,說那是我給她最好的聖誕禮物。如果明年聖誕節我能為‘要做的事’打勾勾,那就是給我自己最好的禮物。 那一年,我是天才棋手社的冠軍,中文學校背唐詩第二名,我學會彈貝多芬的【給愛麗絲】,我和伊薩蓓爾參加了「紅鳥舞」party,所有的人都只能說西班牙語。

自訂計劃,自我核對檢驗,然後自我修正提升,是寄宿學校的一項基本要求。我來之前就已經被媽媽教會了,所以我被認為很優秀。我的好朋友Mike是個紅頭髮的荷蘭裔男孩。他的爸爸是搞金融的。剛來時老是穿不成雙的襪子,被叫回去換就發脾氣。發了脾氣就被罰,不能參加他最喜歡的足球賽,他是守門員。不過後來他的畢業總分只比我少一點,也是前五名的。他成了家族產業接班人,聽說他還開了時尚單襪店。學校裏不乏這樣的富家子弟, 也有許多像我這樣的華裔,只不過他們的父母多數居住在中國。我的好朋友麗麗就對我說:“如果我媽媽可以在美國居住,一定會在這裡陪我, 真不知你媽媽怎麼想的…”

 

9

 

在寄宿學校的時候,媽媽每週三和周日晚上定時給我電話,我們彼此都會說我愛你,但我從來不說我想念你, 媽媽從來不像麗麗媽媽那樣,每次都叮囑她要努力考上哈佛耶魯大學。高三時, 我告訴媽媽:“我的SAT還差9分才滿分。”媽媽說:“差9分就是滿分了! 寶貝,不要難過,真的很好了。你想選什麼大學呀? 嗯,媽媽希望你將來能上醫學院。學習人體神經,研究大腦皮層, 修復記憶…”媽媽越說越激動,竟有點非醫莫屬的意味。自從上了寄宿學校後,媽媽還是第一次那麼強烈具體地說出她對我的希望,我有點驚愕,不知道怎麼消化。可是媽媽的興奮,把我從失落九分對自己不滿的沮喪中托舉起來…

我自己選中了Y大學,我對那裡的【認知神經科學】專業感興趣。媽媽說,她也很喜歡那個大學, 學生生活管理的很好,每棟宿舍樓都有教授同住,每個食堂都有校領導同食。媽媽是什麼時候做了這些研究,我有點出乎意料…我很幸運,Y大學入取了我。

秋季入學。媽媽特別請了假,回來幫我搬家。我們提前去了紐約北部的尼加拉瓜大瀑布和千島湖風景區。我們古堡旅館的大廳正中央是黑白大理石的像棋盤,擺著真人大的四輪棋子。媽媽說黑國王長得像馬其頓的亞歷山大,黑王后像英國的伊麗莎白一世;我說白國王像蒙古成吉思汗,白皇后像埃及女王。 我們不約而同地為這跨世紀跨民族的撮合做媒大笑。這是我上寄宿學校後第一次下象棋了。我和媽媽開心地推著棋子,動腦也動體力地下了一場久違的象棋。很多人圍看,我不在乎,有一瞬間,我甚至閃過一個念頭,我的傑夫叔叔會不會在人群里,尼加拉瓜大瀑布的那頭就是加拿大。但是,我很快地為自己的自私閃念慚愧。地球的那一頭有媽媽的上海,一個夜半電話人。我不要媽媽孤單。三年前,最後是我自己堅持要去寄宿學校的。

到Y大學的那個傍晚,我們散步到【認知神經科】的實驗樓前,夕陽把周邊幾棵梧桐樹照得金光閃閃,也把灰石實驗樓裝扮成美麗而神秘的童話古堡。我掏出手機,和媽媽自拍了一張。我瞞著媽媽轉專業後,每次看到這留影,就覺得自己背叛欺騙了媽媽,內疚不安。

那天夜裡,媽媽又接到了電話。後來,媽媽就對我說她必須回上海了。

那一夜,媽媽和我擠在學校的單人木床上,她從背後抱著我,我抱著枕頭,窗外的圓月像冰盤。媽媽一直哼哼地說‘對不起’,就像好多年前她告訴我她要回上海,我要去寄宿學校一樣的。我一直平靜地說‘沒關係’,就像我當年安慰媽媽一樣的客氣得體。我一直沒有轉過身去抱媽媽。

媽媽走了,新生歡迎活動像過大節一樣, 彩球彩旗繽紛招展,各專業俱樂部都出來推銷銷自己,想盡辦法吸引新生眼球。 很多新生都有自少兩位家人陪著,我的好朋友麗麗也考上這所大學, 她的親生媽媽,爸爸,還有後媽也都來了,還帶著她的小弟弟。操場上人山人海。

雖然我對這個新校園和所有的攤子都充滿了好奇,卻一個人來到古堡實驗室前的草坪上躺下。太陽很刺眼,我撿了瓣扇子般大的梧桐葉,蓋在臉上。畢竟是早落的葉,青香而幽沈。和圓月對視了一夜的我,在中午的秋陽下打盹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臉上的樹葉沒了,只有一張男生的臉:“樹葉上有一隻很大的蜈蚣,我不得不把它掀掉,蜈蚣有劇毒… ”他還沒有說完,我就跳起來,大叫:“蜈蚣,蜈蚣在哪裡?”

“那裡呢,我怕它又轉頭爬過來,只好在這裡等你醒來…”他指著六米外的梧桐樹說。

我看著他,突然想哭。沒想到他卻說:“我叫愛德華,醫學院的學生。我喜歡你的頭髮…散披在綠茵茵的草坪上很美。 ”我的眼淚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點詩意吮吸了,沒有流出來。

“你看,我的頭髮顏色和你的一樣,以前我的頭髮比你還要長…”他說

真的?我的頭髮披肩,難道他曾經是垂腰長髮?他的眼睛和我的一樣顏色。我笑了:“你騙我,你在誇自己…”

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你是新生嗎? 怎麼不去shopping?”

“我叫Amy,我不喜歡熱鬧,不喜歡shopping, 我已經知道我要什麼了…我…我…我媽媽今天上午走了…上海,工作,還有夜半電話就那麼重要嗎?”多年的忍耐,第一次爆發。 不知道為什麼我老是在這個陌生男生面前失態,一會兒想哭,一會兒抱怨… 我隨手抓起一片樹葉,蓋在臉上,仰面朝天躺下。

“蜈蚣,蜈蚣…”他喊著。我又跳了起來。他大笑說:“我不會讓蜈蚣再靠近你的。我只是想和你說話,你拿樹葉蓋臉,我說話沒人聽,我是不得已的…嗯, 說不定你媽媽也有什麼不得已的嘛…”

我就這樣認識了我的愛德華。 那天他對我說:“我家裡也只有母親,小時候老纏著母親問父親是誰,母親總是說大人有大人的秘密。半懂不懂事的時候,我總以為母親的秘密就是性開放,不好意思說罷了。因為我的雙胞胎姐姐,金髮碧眼一點也不像我。我上醫學院時,母親才告訴我,她是用捐贈的精子人工受孕,養育了姐姐和我。她只知道捐贈者有華裔和日耳曼血統。因此,他把我叫做‘愛得華’。 嗨,Amy,有時候我們以為自己知道所有的答案了,就不再追求真相了。但答案或許是錯的? 你可以直接問你母親呀,或許她有難言的苦衷?你也可以耐心的等待,只是不要做評判。”

但是我和媽媽已經白天黑夜且遠隔重洋地客氣了許多年了。我開不了口直接問她。我有很多的耐心。我相信媽媽也會像愛德華的媽媽那樣告訴我她的秘密。

我也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告訴媽媽我大學畢業以後沒有繼續讀醫學院,而是接受了WIJ公司工作邀請,當上了一名調查新聞記者。我怕她失望,更怕她擔心。這個職業很崇高也很危險。我們的工作是曝光不為人知的重大社會問題;這問題或是被權高位重的個人或機構刻意隱藏,或是被淹沒在錯綜複雜事態中。實地調查很辛苦,還會受到威脅。有些國家和地方並不歡迎我們。我的公司發行全球調查報告,每年都有記者得到最榮耀的普里斯新聞獎,也有被暗殺綁架…

我把媽媽寄來的醫學院學費都存在銀行媽媽的退休資金賬戶里。和媽媽聊天時提到的一些醫學院的事兒,都是從愛德華那裡聽來的。媽媽, 對不起,我欺瞞了你。你快點醒來,讓我跟你慢慢的解釋。

 

10

 

在這封閉的小屋裡,最熱鬧的是電視,看到過年快樂的同胞,讓我覺得這隔離的日子好受一點;最冷漠的是我的手機,總是沒有沫姨和母親的消息;最強大的是我的電腦,公司裝了特別防火牆和VPN,我仍然可以和愛德華交流,我仍然可以工作。

那天我的手機突然響起:“ Amy, 我是沫姨。我為鎖鏈八孩媽抱不平的時候,批評了當局,大概是批評過猛了,我的微信被封了。對不起!對不起!打電話给你,你卻換了新手機新號碼,真急死了。要不是愛德華找到我…嗨唷,你媽媽她可能等不急了…”

“不可以!不可以!”我失聲大叫, 天旋地轉。

“溶栓不成,今天下午可能要開腦取栓了,手術只有5%的成功率, 因為你媽媽兩年前開過刀的乳腺癌,現在擴散轉移了。可是,不開腦,可能只有8 小時的生命了…”沫姨說。

“開刀, 開刀!會成功的。” 我大聲喊叫。媽媽乳腺癌開刀,我怎麼不知道? 媽媽,我回來了…媽媽等等我…媽媽呀,媽媽…

然而,我還必須在這裡隔離9天!

媽媽是去化療回來的路上眩暈跌倒了,腦袋碰地。在醫院裡躺了這許多天,半夜醒來時,又摔倒了…那時我正在隔離旅店裡昏天黑地睡覺, 用安眠药打发隔离的日子。睡覺是暫時的死亡,沒有痛苦。時間和痛苦都會輸給死亡。

我帶來的安眠藥,暈車藥,過敏藥,任何有鎮定作用的藥全部用完。我要求快遞的安眠藥,被老阿姨掌握著,每天只給喂我兩顆。

媽媽在聚光燈下離去。我害怕光,那刺眼喧嘩的白日;夜晚的黑暗裡,電腦裡的愛德華是我的生命稻草。

我得到回家隔離的綠碼時,媽媽的追悼會已經開了。我在手機上看到沫姨傳來追悼會視頻。每一個人都穿著暗色西裝,帶著N95口罩, 我想拔下你們的口罩,撬開你們的嘴,看看有沒有那位夜半電話人,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呀。

媽媽的公寓雪白刺眼, 我關閉了百葉窗。我還要在這裡自我隔離7天,才可能有綠碼去機場,才能回到我的愛德華身邊。我已經身心俱疲了。

母親的床仍然有母親的味道,母親的手機沒有生命地躺在床頭櫃上,Password還是我的生日加100, 我讓它充電。床上的枕頭潔白齊整,藍邊的是媽媽的,白邊的是我的,那還是我大前年送給媽媽的。我把頭深埋在媽媽的枕下。不知哭睡了多久,醒來時,我在白邊枕頭下摸到了筆記本和筆。我知道媽媽和我一樣有睡前記事的習慣。

 

11

 

 女兒,我很想抱抱你。今天醫生告訴我, 我的乳腺癌擴散了。世界新冠期間,我們的距離不僅是白天黑夜了,還有太多的未知。對不起,女兒。初診的時候沒有告訴你,那時候, 雖然武漢已經解封,意大利西班牙卻大難臨頭,美國山雨欲來。我不想讓你有更多的擔心…

 你從來沒有問過你的爸爸是誰, 但我知道你是在乎的,你是那麼的希望媽媽和傑夫叔叔在一起…你的爸爸也是亞麻色頭髮,灰藍眼睛,帥氣英俊。他是生長在西班牙的英國人,叫羅恩。我在M大學讀博士時認識他。那時,我習慣每週六到DC的波托馬克河邊,一邊讀書一邊放鬆,而他也總在同一時間去同一地慢跑。有一次,他不小心,把水罐掉了,滾到一旁草地上讀書的我的邊上 …請原諒,作為媽媽,我不便將浪漫的細節寫給女兒看…可以說我們是一見鍾情,就像你愛上爱德華一樣的。 他是新聞聯社的調查新聞記者,得過普里斯獎。

我簡直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窗戶緊閉的房間過於昏暗, 燈光下的媽媽的文字疊影重重。我拉開百葉窗,刺眼的白光無聲而入,我要看清媽媽的文字。

你在大學【人文】雜誌發表的所有文章我都讀了。你和學校新聞系的同學老師一起合作寫了【環境污染與人的記憶】的科學調新聞報告, 並獲得西格瑪新聞獎。我為你驕傲的同時, 也不禁驚嘆‘基因弄人’。你畢業的時候拿到新聞和認知專業雙學位,但沒有繼續上醫大,卻接受WIJ這個非營利新聞機構的工作,我不吃驚了。好的醫生醫人,好的記者醫社會。你長大了,可以選擇你的事業和生活。你沒有告訴我,我能理解,就像我一直想跟你說說你的身世和許多的事,卻總也開不了口。我謝謝你的耐心,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就像我一直在等你一樣。不合時宣地洩秘密隱私並不一定能拉近彼此的距離,畢竟有的秘密會很傷人的

 

那年我的父親去世了。追掉會後,我告訴母親, 我和羅恩很快就會把她接到美國,她不會孤單的。我母親卻急了。她不同意我和一個外國人談戀愛,更為這位外國人的專業感到不安。她說:“西方人不可靠,調記者不安全.”我的父親剛過世, 我就和母親大吵一架。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我沒有和羅恩分手。羅恩經常去出差,我忙乎於我的博士論文,我就要畢業了。那年夏天,我外出職業面試的時候,出乎意料地撞見了羅恩。在波斯顿飛機場的候客廳里,在熙攘的人群中,我看到羅恩和一位女人親吻,身邊還有三個小孩,他們叫她媽媽,叫他爸爸,他們搶著和他親吻擁抱。他嫻熟地把最小的女孩放在肩上,牽著男孩,擁著女人快樂地走出了我淚眼模糊的視線…

我選擇了中部小城裡的一個大制藥廠的研究職位。我從來沒有和羅恩提過‘机场件事’。告別時,羅恩幾次說有話對我說,都被我打斷,我裝作很嚮往未來的樣子。那是我的自尊也是我的愛。我們的相愛雖然不是我先表白,後來卻是我更主動更愛他。我崇拜他,信任他,我比他年輕了很多,卻不知道具體幾歲…

我工作了兩個星期以後,才發現已經懷孕了兩個月。我母親不同意我生下孩子,她對我說:“我真後悔當初沒有決絕果斷地阻止你和羅恩的交往。這次絕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了。你不能生下那個洋騙子的孩子,你不能做單身未婚母親,這在我們中國才是大逆不道的。你不要相信西方人那一套,打胎在我們中國不是殺嬰,不打緊。為了你好,我要對你決絕地說,想認我這個母親,就不要孩子。你不怪他,那就怪我吧。 我是為你好,為了你的幸福…”我們又吵架了,比上一次更凶。這一次,我一點不後悔。

 

紅紅的鼻血不停地滴落在媽媽的筆記本上,像破碎的心瓣。我是一個不被允許出生的人, 我的出生會影響媽媽的幸福。我不能呼吸,我不顧一切地打開窗,讓冷濕的風進來吧,蕩滌一切!遠處的黃浦江上,烏雲密佈,連老天也欲哭無淚。

 

12

BB

親愛的孩子,生下你是我這一生做得最好最對的事。瞞著我母親有關你的一切,是我一生最後悔的錯誤。我生母親的氣,又怕她不認我,更怕她不認你,我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你,包括我自己的母親。遠隔重洋,白天黑夜的距離,讓我有你,也還有母親。我曾經很慶幸。

但我錯了。母親那時候已經有了早期的健忘症,十五年的兩不相見,一個月一兩次吱吱唔唔,客客氣氣的電話問候。我以為那是我們彼此的戒備森嚴,愛怕糾結, 卻沒想到母親的間停吱唔是智力障滯。開始幾年她和我叨我大學時候的事,後來,是我的中學,小學,在後來是我不知道的事。她一路丟失記憶,從最近的丟起,一年一年地丟回出生時。可是她沒有忘記一直說:對不起, 媽媽是為了你好…但是我沒有覺察到。

直到有一天,媽媽突然在電話里問: “你是誰呀?我不去。我要在這裡等我女兒…”然後,電話掉了,我聽到背景聲音吵吵嚷嚷,媽媽好像跟人吵架,我大喊:“媽媽你怎麼了? 喂,喂,那人,你是誰呀?”

“我是誰? 我是你母親的看護,來接她去老年癡呆症看護院的。沒有看過像你這樣十幾年不回來看母親的,出洋了就這麼不孝。趕快回來,她一直在等你!不孝女…”電話里的聲音震耳欲聾。 

女兒,我不得不把你留在寄宿學校,自己回上海。我看到你的翅膀已經有了雛形,而我的母親卻回到她的嬰兒期。我以為把你留在美國,有更多的選擇。等你翅膀長起來了,可以自己決定往哪裡飛。你的傑夫叔叔說我是錯的,就像我堅決要和他分手一樣,母女關係和情人關係一樣都不能一方做主決定分離。他是對的,我是錯的。等我領悟過來,要和你們商量,你卻已經執意要留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氣,但我知道你懂事早熟。而傑夫已經成了中東戰場的一名自願者…是我堅決不讓他與你告別,我以為那是為你好。對不起!女兒!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或許我已經不在人間了。女兒,不要難過。原諒別人也原諒自己。不要怪我的母親…你爸爸也不是騙子,我愛過他,他留給我世界上最美的生命。生命有時候很脆弱,有時候很頑強。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我不能對太陽說再熱一點,也不能對春雨說少一點吧,我的生命充實而滿足。因為有你,我的女兒。女兒,媽媽有一個請求

媽媽沒有來得及寫完。我難受得拿起手機就要撥愛德華的號碼,又馬上意識到那正是他的夜半三更呀…床頭櫃媽媽的手機卻響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接了起來,手機裡傳來了哭鬧聲:

 

我要晨晨, 我的晨晨…對不起…晨晨…我不要…嗚嗚嗚…我要那顆米老鼠糖糖,不要這顆大白兔奶糖…嗚嗚嗚…我要晨晨…嗚嗚嗚…我要穿那件紅裙子…對不起…我都是為你好…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嗚嗚嗚嗚嗚嗚…

沙啞老弱的哭鬧聲撕人肺腑…

親愛的媽媽,我會幫你去看望你的母親!等我有了綠碼。

 

【2022年2月25日 完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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