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bbbbbbbn** 文苑文學獎散文組佳作獎

 

｢你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多少人愛過你曇花一現的身影｣

這是愛爾蘭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的詩<當你老了>的中間兩句，美得令我心跳加速， 兩頰暈紅。

我在台灣新竹出生，在高雄長大，祇見過書裏和卡通片裏的貓頭鷹，牠總是頭戴博士帽，眼戴黑框圓眼鏡，男低音的配音折射智慧的光芒，希臘神話中，貓頭鷹是智慧的代表。貓頭鷹生性晝伏夜出，清晨和黃昏都會｢唔…唔…唔…｣的召喚。夜貓子於是華麗轉身被冠以｢貓頭鷹｣稱號。

多年前，我家蓋新屋時，先生天天清晨去工地視察，發現有一隻大耳貓頭鷹立在客廳房樑上俯瞰，警覺的一雙大眼睛又圓又亮，不眨地跟著工人轉，因為雙眼在同一個平面，又不像人眼能左右轉動，於是整個頭要跟著轉才能看清四周。靈活的頭頸可以轉至270 度，很不一般。先生以爲是工頭裝了電眼監視工地。

牠的眼瞼分三層，分別是上中下。上與下負責閉眼，中則專司清潔眼睛。

我偶然發現這隻貓頭鷹住在後院叢林裏的樹洞，窩裏有一家子。

同事達和我在天氣溫和時會相約到操場走路運動，邊走邊聊，既享受日光浴，也免不了説到家裏事，他家裏三兄弟，爸爸是陸軍軍官，每四年調防一次，個性謹小慎微，因此一直未婚，他每到一個新地方就會買一隻貓頭鷹做紀念，當他36 歲時，正駐防德國的陸軍基地，邂逅同一個基地同事剛剛大學畢業的女兒來訪，驚為天使，心臟突突地跳，兩眼發亮，女孩也是如此，看到他書架上滿滿美麗貓頭鷹的雕刻品，有的是水晶，有的是花崗石，有的是木頭，彼此一見鍾情，就這樣掉入愛河。三個月後，他們結婚了。

我驚訝地問達：｢你的父母是異地戀？那是很難維持耶。｣

達笑著説：｢不是，我爸剛好四年期滿，調回美國，於是婚後定居馬里蘭州銀泉鎮， 三個兒子先後來到人間，我媽就專心在家做家庭主婦，一天也沒做過事。｣

太陽越來越大，我建議走囘辦公室，路旁的杜鵑花盛開，紅艷艷一片，煞是好看， 空氣中飄著生氣昂然的雀躍，我兩步倂一步跳華爾茲，這段貓頭鷹之戀還在我腦海裏徘徊，就已經各自回到辦公室，看著桌上一堆待辦公文，一頭栽進去，貓頭鷹瞬間沒了蹤影。

隔了一星期，我們趕完工作項目，又相約下午三點半走路運動，達很懂鳥類，平常也是看鳥族，周末喜歡獨自爬山看鳥賞鳥。我問他：｢你父親調防時，你們也跟著搬家嗎？｣他説：｢我們不搬，爸爸每一個月飛回來休假三天看我們。｣我説：｢那麽他們聚少離多不影響婚姻嗎？｣他説：｢我們兄弟間也會討論他們會不會離婚，因爲這樣不太正常。｣他突然轉了話題：｢你知道美國東部最常見的貓頭鷹是哪幾種？｣我興奮地舉手搶答：｢這個，我知道，共有七種，包括穀倉貓頭鷹、東部魚鷹、大角貓頭鷹、條紋貓頭鷹、北方鋸齒貓頭鷹、長耳貓頭鷹、短耳貓頭鷹等等。我家後院住的就是穀倉貓頭鷹，冬天時飛去東南方，春天時才飛回來。｣

達和我彼此之間的交集只有貓頭鷹，彼此談的最多也是貓頭鷹。

我鍾情穀倉貓頭鷹，牠有黃色眼睛，心形面孔呈白色，胸腹部也是白色， 头部和背部則为棕色，此鳥高約35 公分，雙翼展開時達95 公分寬。靜立時像石膏雕像，也像京戲裏滿腹經綸的白面書生，特別儒雅倜儻；飛翔時像一枚風箏，翺翔於藍天白雲間的空軍健兒，悠游自在。

貓頭鷹有千里眼和順風耳，飛行無聲，地上的人和動物都聼不見牠正靠近，一夏能捕捉一千多隻小動物。牠通常象徵著一些神話或宇宙之外的的東西，牠那黑夜捕食的天性，和穿透黑夜的千里眼帶給牠自己信心與靈感，就像作家眼睛，能看透普通物體，聽到弦外之音。

中國畫家林風眠畫很多白臉貓頭鷹，樹枝上有獨鳥，有雙鳥，背景是黑白松針或繽紛多彩的海棠或木荷。黃永玉畫的貓頭鷹則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充滿畫趣，在這紛亂的時代，也許只有學貓頭鷹，才能靜心、養心、美心。歐洲畫家杜爾畫藍臉貓頭鷹，畢加索則在家裏豢養一隻貓頭鷹做模特兒。

貓頭鷹也被做成巧克力糖模型，一咬苦苦的滋味，卻像甜蜜的夢，迴旋等待和思念，隱隱地飄出痛苦（老人）與愉悅（留長髮的年輕人）的兩面。

時隔多月，我又問了達：｢你父母吵架嗎？｣他説：｢之前我爸只是周末回家，所以沒有。後來他以陸軍上校退伍之後，酗酒，酒醉後會發酒瘋，駡人、打人，我媽和我們小孩子要承受他的暴力，我媽勸我爸，勸來勸去就吵了起來，周而復始。｣

達的臉色像灰色大樓的水泥，晦暗不安，他仰望藍寶石般的藍天，我低頭看跑道的紅土，想從那裏面看出端倪。光影中沉浮七彩色澤，彷佛孟德爾松《風之歌》大提琴和鋼琴的翩然起舞，依稀看見自己的童年，音符和旋律在人生道路上不斷綿延伸展，我每晚睡覺前低聲說：｢貓頭鷹，晚安，請到我夢裏清談。｣從臺北來到馬里蘭州，終於跟兒時夢裏的貓頭鷹邂逅，

沉默一陣的達嘆了一口氣，接著説：｢我媽説爸爸有創傷後置症候群，因此脾氣不安，容易動怒，我們要包容他，我們做兒子的都勸她離婚，但是媽説離婚收場對爸爸不仁不義。我媽決定出去上班，反正小孩子都上大學了，這樣一來，情況好轉，爸爸早晚接送媽媽上下班，回到家，爸爸把事先做好的晚餐端出來，吃一頓美美的飯菜，然後爸爸清理厨房。媽媽說太意外了，這是她夢想的好日子，竟美夢成真。｣

達的爸爸因爲酗酒，得了肝癌，藥石罔效而謝世，他因爲在二戰諾曼底登陸時有功，後來獲頒紫色勛章和軍官最高榮譽，死後埋骨於阿靈頓公墓，與甘迺迪總統毗鄰而居。

我想起荷蘭畫家希罗尼穆斯·博斯認爲人類的貪婪、自私、殘暴、無知，恐怕只有死亡方能救贖。他的畫作中經常出現猫頭鹰的形象，而後者是死亡的象徵。博斯在名畫《快樂之園》就有貓頭鷹高掛空中。達的父親終於藉著死亡解脫創傷後置症候群所帶來的肉體痛苦，化成天上的星星看顧地上的妻子和兒孫。

心理學家皮爾瑞博士說：｢缺乏愛的孩子無法健康地成長。｣達媽媽很愛他們，舐犢之情溢於言表，但是酗酒爸爸還是傷害了小心靈，只有老二勇敢果斷，結婚生子。

達2019 年退休時跟他母親要了兩個貓頭鷹，分別是水晶和石雕製品，送給我留念。之後，就因新冠肺炎疫情嚴峻封城，僅靠電郵連絡，他電郵給我其母玉照，今年芳齡99，跟家父同庚，家父已去天堂10 年。照片中她美麗動人，兩眼清澈有神，彎彎的嘴角含著淺淺的笑，她獨居於一座三房兩廳平房，白天有小時傭工來幫忙梳洗，做三餐，打掃清理。她不時撫摸收藏的貓頭鷹，沉浸於青春快樂的時光，周末達和大哥輪流去陪母親，

聽她訴説所有的故事，最愛説的是當年的一見鍾情和現在的濃濃思念，孩子們流露出的孺慕之情讓媽媽動容，心生安慰，視如珍寶。二哥住外地，逢年過節全家飛來團聚。沈從文說十五至二十歲的女孩是最美的歲月，而我認爲女人點滴串成一生都是美麗的珍珠，溫潤如珠玉。我想起了<當你老了>的最後兩句｢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羣山，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

昨日，我在電郵中告訴達我家後院住了一家貓頭鷹，溫柔地唔…唔… 唔…他幽默地回函，請我向貓頭鷹轉達他母親家地址，請貓頭鷹飛去她家做客。我噗哧一笑，遙望後院，朝順風耳低誦地址。

 

2021 06 06 杜爾貓頭鷹

 

2022 年2 月16 日馬里蘭州珀多瑪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