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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義大利文藝復興,毫無疑問會談到李奧納多‧達‧文西 (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米開朗基羅 (Michelangelo, 1475-1564)、拉斐爾 (Raphael, 1483-1520),他們甚至被藝術史家稱為「義大利文藝復興三傑」。在為他們書寫傳記的時候,我常在想,這樣三位脾氣性格大為不同的藝術家,他們之間的過從會是怎生模樣?蛛絲馬跡是有的,道聽塗說也是有的,荒謬、怪誕、陰錯陽差更比比皆是。直到二○二二年夏天,我在完成李奧納多傳記之時,脈絡才逐漸清晰起來。留存至今的李奧納多筆記將近上萬頁,其中,有關心情卻沒有一字著墨。我手上有一部瓦薩里所寫的《著名畫家、雕塑家、建築家傳記》,一八九六年在倫敦出版的英文本。作者瓦薩里一五一一年出生,根本沒有見過李奧納多和拉斐爾。有關這兩位,自然只能記錄他所聽說的。瓦薩里師從米開朗基羅,行文大量溢美之詞,用史家康迪威的話來說就是瓦薩里所敘米開朗基羅的事蹟中有許多不實之處。而在我手中的這四卷書中,瓦薩里的原文只是極小的部分,絕大部分的篇幅是註釋,是藝術史家E.H. 和E.W. 柏拉施菲爾德夫婦以及A. A. 霍普金斯根據三百年間陸續出土的史料所做的說明,糾正了瓦薩里的大量謬誤,補充了大量實證。有了這樣的憑據,才有可能進一步去偽存真。對於E.W. 柏拉施菲爾德,這位天才的女性學者,我更是滿心感激與敬佩。 世紀交替,二十六歲的米開朗基羅自羅馬、席也納返回家鄉佛羅倫斯。一五○一年,佛羅倫斯教堂公會與羊毛同業公會一道與米開朗基羅簽約,請他將一塊棄置多年的巨大石頭「雕刻成一位偉男子」以彰顯佛羅倫斯人勇敢、堅毅的精神。 米開朗基羅來到了混亂中的廢石場,看到了被勉強清理出來的那塊白色巨石,在溫煦的陽光下閃爍著,有些部分幾乎透明。米開朗基羅跟大家說:「得讓他站起來,我才能知道他是誰。」沒人聽得懂,但大家都知道「讓他站起來」的意思。於是,幾十位壯漢同心協力、喊著號子、手推肩抗,奮力把那塊大石立在了亂石堆中。石材高度超過六米,重量超過六噸。在汗氣蒸騰中,米開朗基羅周圍都是衣衫襤褸的人們,被寬寬的帆布帶緊緊勒住的高高隆起的肌肉,被石頭擦傷的皮膚、鮮血淋漓的手掌。他被深深地感動了,長久地注視著這塊巨石,看著年輕的「大衛」從石頭中浮現出來。 整整兩年半,風餐露宿,米開朗基羅與大衛形影不離。佛羅倫斯的木匠、石匠、鐵匠、磚瓦匠們全心全意地支持著自己的藝術家。《大衛》就在這樣和樂融融的氛圍中,在相當艱苦的工作環境裡,一寸一寸地從巨石中展露出他偉岸的形體,美好、從容、堅毅的容貌。 一五○三年三月,五十歲的李奧納多‧達‧文西回到了佛羅倫斯。此時,他的藝術成就如日中天,他在米蘭聖母瑪利亞感恩修道院留下了濕壁畫《最後的晚餐》,在斯福爾札古堡留下了穹頂畫《桑樹廳》,他為數學家帕契歐利的著述《論黃金比例》繪製了精妙的插圖,足證他已經在幾何學方面取得獨特的成就。更重要的是,他創作的《聖母子、聖安納與幼兒期的施洗聖約翰》,這幅用炭筆與粉筆成就的傑作正在佛羅倫斯市府大廳展出,無數藝術家前來觀賞臨摹。 米開朗基羅也曾經抽空去看過。他吃驚地發現,畫作沒有表達聖家對未來的憂戚。整個畫面沒有感傷,而是洋溢著歡快,洋溢著信念,洋溢著互相扶持,洋溢著愛。米開朗基羅正在完成一位布魯日富商的委託《聖母子》,他驚訝地發現,當槌子落下的時候,他眼前的聖子自自然然地由坐姿轉為立姿,面容平靜沒有恐懼,與聖母的端凝契合。他清楚,李奧納多的作品在自己的意念裡生了根。米開朗基羅決定順其自然,因為《大衛》還在等著他,需要他全力以赴。 儘管如此,米開朗基羅不喜歡李奧納多,不喜歡他穿著華服騎在駿馬上同一幫子人「招搖過市」。一天,冤家路窄,李奧納多同帕契歐利、助手賈寇摩等等一票人正從一家飯莊走出來,飯莊的夥計已經很恭敬地將他們的馬匹牽來。街角出現了另外一幫人,他們的衣帽靴子辨不出顏色,頭上肩上滿布大理石粉塵,粗曠的臉上皺紋縱橫,骨節粗大的雙手滿是厚繭。他們正是米開朗基羅和他的工作夥伴們。有人悄悄告訴米開朗基羅:「那位穿著金紅色外衣的就是李奧納多大師……」話音未落,米開朗基羅大聲說道:「你,李奧納多,那個鑄了半匹馬就放棄了的人,不就是你嗎?」 帕契歐利驚訝地說不出話來,賈寇摩一個箭步衝上前去,被李奧納多輕輕拉住。李奧納多微笑著,沒有多看米開朗基羅一眼,接過馬韁時極為自然地將錢幣塞進飯莊夥計的掌心,然後極為瀟灑地飛身上馬,領頭離去。米開朗基羅呆立原地,賈寇摩的憤怒蓋不住他的俊美,留給米開朗基羅極為深刻的印象。風傳李奧納多是馴馬大師,恐怕也是真的,李奧納多上馬的那一連串動作堪稱騎士的典範……。 李奧納多極為擅長掩蓋內心的波瀾。他微笑著,在馬上陷入沉思。馬兒深知主人脾性,踏著碎步徐徐前行。識與不識的人們熱情地同李奧納多打招呼,他都能客氣周到地回應,正如他要求自己的,行動與內心能夠處在完全不同的方向上。對於這樣的能力,李奧納多是自豪的。 米蘭大公爵盧多維柯‧斯福爾札支持了自己改建城市的一欄子計畫,拯救了被瘟疫折損了三分之一人口的米蘭。為斯福爾札鑄造一個騎在馬上的銅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那些關於鑄造的設計是多麼的精準啊。然而,法國人同僱傭軍來了,這尊銅像沒有了必須的銅,一切無疾而終。盧多維柯用那銅鑄造了三門小砲,卻沒能保護住米蘭。米蘭陷落,盧多維柯成了階下囚。然而,法王路易十二卻看到了《最後的晚餐》,對自己相當禮遇。一五○○年逃離米蘭,一五○三年離開殺人魔王切薩雷‧波基亞的軍隊,法王都網開一面,視而不見。 閱歷極豐的帕契歐利騎馬走在李奧納多身側,他靜默著,不去打攪李奧納多。他深知,身為米蘭大公爵盧多維柯密友的李奧納多至今安然無恙的唯一原因便是法國王室對李奧納多才華的器重,將李奧納多視為無價的瑰寶。年輕氣盛的米開朗基羅的無禮讓人又好氣又好笑。念及此,不禁微笑。李奧納多何其敏感,輕聲笑說:「他還年輕,我很同情他……」 另一位騎者來到了面前,正是李奧納多的好友,著名的外交家、政治家、歷史學家馬基雅維利。大家春風滿面地打了招呼,回到李奧納多的居所,坐下來暢談。 一五○二年,馬基雅維利同李奧納多成為摯友,馬基雅維利憂慮著比薩與佛羅倫斯對海上貿易權的爭奪勢必導致戰爭。李奧納多胸有成竹地提出建造運河,迫使阿爾諾河改道,可以不費一兵一卒而確保佛羅倫斯的海上貿易,詳盡的設計與計劃書正在制定中。 沒有想到,這一天,馬基雅維利要談的卻是一幅巨大的壁畫《安吉亞里戰役》,用以描述佛羅倫斯戰勝米蘭的一次戰役,以鼓勵、凝聚佛羅倫斯的人心。這幅大畫將要留在佛羅倫斯領主宮大議會廳的東牆。李奧納多富有戰爭經驗,慨然應允,不但在十月與佛羅倫斯市政府簽約,而且在年底奔赴皮奧恩比諾完成沼地抽水工程的同時,繪製了大量草圖,為這幅壁畫做好了準備。 一五○四年初,李奧納多的《安吉亞里戰役》草圖基本完成,參觀者眾。此時,米開朗基羅的高五米,重一噸有餘的《大衛》也完成了。市政府召集當時在佛羅倫斯的著名藝術家李奧納多、波蒂且利等人進行商議,要把這龐然大物放在哪裡?一五○四年元月二十五日,審議大員們共商大計,各有各的想法,莫衷一是。李奧納多便詢問米開朗基羅的意見:「你想把這座雕像放在哪裡?」米開朗基羅吃了一驚,但他早已有了打算,於是朗聲回答:「舊宮露臺。」大家沒有意見,李奧納多馬上拍板同意雕塑家的計畫,會議圓滿結束。這是唯一的一次,李奧納多與米開朗基羅之間有著簡短而切實的對話。 在軍隊裡逢山鋪路遇水搭橋的李奧納多並沒有在運輸過程中露面,耳報神們告訴他多少人家的院牆被拆掉,以利大雕像通行;四十名壯漢用了四天時間才將大衛送到了舊宮廣場,又用了二十一天才將大衛挪到了露臺上合適的位置。這一天已經是五月十八日。 這一段日子,李奧納多專心致志,不斷完善《安吉亞里戰役》草圖,同時完善阿爾諾河改道工程計畫書,同時開始繪製吉康鐸先生的委託《蒙娜麗莎》(吉康鐸夫人肖像)。四月的一天,賈寇摩帶回消息,佛羅倫斯紅衣主教索德里尼給了米開朗基羅一個差事,在領主宮大議會廳的西牆,畫一幅壁畫,內容是佛羅倫斯戰勝比薩的卡西納戰役。目的是大議會廳的兩幅壁畫必然能夠起到「凝聚民心,鞏固共和的作用。」李奧納多心中雪亮,老狐狸索德里尼自然是希望搭建一個擂台,吸引整個義大利甚至整個歐洲的視線。 李奧納多不喜歡競賽,只希望自己能夠不受任何干擾靜靜地作畫。看來,很難了。但是大型戰爭場面的壁畫畢竟是很有意思的挑戰,自己已經簽約,只有穩步前行一途,沒有退卻的道理,於是聚精會神研發新的顏料,希望能夠成功地採取暈塗之法將筆觸長久地保存在這泥牆之上。 米開朗基羅走在擁擠的人群中,來到了《安吉亞里戰役》草圖前,一切都在運動中,都在旋轉。奮戰中,勇士們的動作、表情充分展示戰爭的激情與殘酷,連戰馬都有著激越的表情。「他是怎麼做到的?」又一次面對了李奧納多的筆觸,米開朗基羅幾乎驚呼出聲。他明白,從未上過戰場的自己必須揚長避短,於是選取戰前士兵們下河解乏,敵人突然來襲的警號吹響之時,士兵匆忙著裝緊握武器準備戰鬥的場景作為主題。 李奧納多在自己作畫的牆壁上以白鉛做底,希望古希臘的熱蠟,當代的樹脂、油脂能夠幫助他調製出最合適的顏料。小面積的實驗極為成功的時候,米開朗基羅在身後出現,賈寇摩喝退了他。這一次,李奧納多沒有阻止,也沒有回頭,他聽到了米開朗基羅離開的腳步聲,繼續工作。 這樣的情狀並沒有繼續太久,米開朗基羅被教皇朱利阿斯二世招到羅馬設計陵寢。世界上兩個最固執的人針鋒對麥芒,開始了長久的糾葛,而米開朗基羅在這座陵寢上,花費了五十年的時間與精力,年輕時的鋒芒被磨盡了稜角。 米開朗基羅走後,李奧納多看到了《卡西納戰役》草圖,他笑了:「果真是肌肉的展示,果真是雕刻式繪畫,果真是期待線條取勝。」而他自己的這幅壁畫,雨水造成大面積的顏料脫落,屢敗屢戰,最後不得不放棄。放棄之時,法王路易十二再次出手,助李奧納多在一五○六年離開佛羅倫斯返回米蘭。就在這段兩敗俱傷的日子裡,兩幅草圖以及大量的研習草圖張掛在佛羅倫斯不同場域長達兩年,成為一所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學院。年輕的藝術家們前來觀摩、臨摹。一些人追隨米開朗基羅,更多的人追隨李奧納多。其中,便有拉斐爾。 七歲喪母,十一歲喪父並成為父親畫坊主人的拉斐爾,其美學教育幾乎完全是在爾比諾宮中自學而成。肩上的責任使得拉斐爾少年老成,善解人意。百忙中,二十一歲的拉斐爾踏雪而來,在一五○四年年底抵達佛羅倫斯。他看到了米開朗基羅繪製草圖時的情景,吃驚於線條如同刀鋒般的犀利。米開朗基羅看到了圍觀的人群中儒雅的拉斐爾,知道他不是凡品,但沒有甚麼表示。拉斐爾也看到了李奧納多的草圖,深深被吸引,深切了解數學在李奧納多作品中的分量。 拉斐爾來到了李奧納多在新聖母教堂教宗室的工作間,得到最為溫暖的歡迎。終生食素的李奧納多用美酒佳餚招待這位比自己年輕三十一歲的新朋友,兩人談得非常愉快。臨別之時,李奧納多送給拉斐爾一個小禮物,因為他知道拉斐爾從不解剖,他非常樂意助這位小朋友一臂之力。 拉斐爾回到住處,打開禮物,竟然是一幅解剖圖,母馬子宮裡一匹將要死去的小馬被工筆描繪得清晰可見。拉斐爾幾乎暈厥,舖開紙筆,極為誠懇地感謝解剖大師李奧納多的餽贈,並且說明了自己不能親手解剖的宗教因素與心理因素。第二天,他親自將禮物與信件送到李奧納多居所,交給大師的助手。之後,拉斐爾來到舊宮露臺,面對了《大衛》。觀察良久之後,他用食指輕輕碰觸大衛的膝蓋。對於拉斐爾來講,這就夠了,骨骼與肌肉的關係已經銘記在心。 李奧納多人情練達,決定要留住拉斐爾的友誼,他把解剖圖收好,把拉斐爾辭藻華美的來信鎖進抽屜,只當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繼續熱情周到地接待拉斐爾。拉斐爾帶來了他自己的臨摹,卡西納戰役中那些緊張的人體變得優美而含蓄了。安吉亞里戰役中的激情仍在,殘酷的程度卻被淡化了。拉斐爾的臨摹融入了他自己的風格。李奧納多清楚地知道拉斐爾前途無量,他開放自己的作品給拉斐爾欣賞。拉斐爾看到了《麗達與天鵝》,滿心歡喜,跟李奧納多說,他回家就要畫一張,第二天拿來請大師批評。第二天,拉斐爾依約來到,帶來了他畫的美麗的麗達與天神宙斯化身的天鵝。李奧納多的這幅作品重點在生命的禮讚,拉斐爾的重點在男女之間美好的情愛。李奧納多開懷大笑了。 這一天,李奧納多跟拉斐爾說:「線條不是重點,陰影才是最重要的。漸隱漸顯的暈塗模糊了線條,畫面才會立體,才會動起來。」聲聲入心,拉斐爾深知這是李奧納多傾囊相授,感動不已。 這一天,在筆記裡,李奧納多這樣寫:「繪畫可以描述世間萬物,峰巒疊障、水氣氤氳、流泉飛瀑、霞光流轉、日出日落。雕塑是無法表現的。」 一五○六年五月,李奧納多返回米蘭,成為法王任命的宮廷畫師暨總工程師,一行人住進了總督宮。拉斐爾在完成一系列重要作品之後,透過建築大師布拉曼特的推薦,於一五○八年移居羅馬,成為教廷最為倚重的藝術家。 一五○六年十一月,奉教皇朱利阿斯二世之命,米開朗基羅趕往被教廷攻佔的波隆那,為教皇鑄造一個在馬上耀武揚威的銅像。澆鑄工程極為艱苦,將銅件密合更是耗費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一五○八年三月揭幕的銅像只存在三年,一五一一年十二月,收復了失土的波隆那人將銅像熔化鑄成一門小砲,題名「朱利阿斯」。而此時,米開朗基羅獨自一人正在梵諦岡為教皇朱利阿斯二世繪製西斯汀禮拜堂穹頂,沉重的工作、狹窄的繪畫空間幾乎害他殘廢。聽到這些消息,李奧納多嘆息:「真是一位痛苦的藝術家。」 一五一○年,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禮拜堂吃苦受罪,拉斐爾在梵諦岡署名廳繪製《雅典學院》。這幅巨大的濕壁畫容納了二十餘位極為著名的人物,站在畫面中心高台階上與亞里斯多德侃侃而談的柏拉圖,右手高舉,掌心向內,食指擎天,拉斐爾賦予這位哲學家李奧納多的容貌、衣裝。在整個畫面的左下角,布拉曼特正用圓規解說建築原理,他的身後是身穿白色袍服手捧星球儀的拜火教創始人索羅亞斯德。在這位哲人左側,戴著黑色貝雷帽只露出一張臉的年輕人正是拉斐爾本人,他把自己安頓在角落裡極不顯眼的位置上是他謙遜的美德使然。 拉斐爾關注備受煎熬的米開朗基羅,得到同意之後登上鷹架,近距離看到了《上帝創造亞當》與《德爾菲女祭司》,驚駭莫名幾乎跌倒。米開朗基羅目睹拉斐爾澄澈的目光以及被驚嚇之後的劇烈反應,知道自己成功了,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拉斐爾回到署名廳,在《雅典學院》面前站定,注視著畫面上離觀者最近的哲人,托腮沉思的赫拉克里特,拉斐爾賦予他深色的頭髮、米開朗基羅的面容、長衣,以及那雙著名的靴子。 一五一三年,麥迪奇家族的朱利阿諾成為李奧納多在羅馬的贊助人。九月,李奧納多一行人自米蘭來到羅馬,入住梵諦岡觀景樓。此時,在米蘭支持過李奧納多,在羅馬正支持著拉斐爾的建築藝術家布拉曼特已經病入膏肓,拉斐爾陪同李奧納多去看望了布拉曼特,他們交談的重點是透視與比例,以及繪畫顏料的亟需改進。 一五一三年,教皇朱利阿斯二世駕崩,新教皇利奧十世出身麥迪奇家族,與拉斐爾交好。一五一四年,百忙中的拉斐爾為好朋友基吉的家族禮拜堂一面極其難辦的拱門上方牆壁繪製《四位女祭司》。接受委託的時候,司庫付給拉斐爾五百金幣預付款。作品完成,卻沒有更多款項送來,拉斐爾只好直接找到司庫,請他付清四百金幣尾款。司庫打起小算盤,跟拉斐爾說要找一位大師來做個評斷,這幅作品是否值得九百金幣。拉斐爾笑著接受。司庫心知坊間傳說米開朗基羅對拉斐爾沒有甚麼好感,於是建議請米開朗基羅來做評斷,而且因為需要與老教皇的族人就陵寢事宜續約,他現時現刻正好在羅馬。拉斐爾笑著答應。司庫找到米開朗基羅,談到拉斐爾的《女祭司》。米開朗基羅對拉斐爾這個名字沒有甚麼反應,對「女祭司」卻大有興趣,馬上跟著司庫來到禮拜堂,見到濕壁畫開心不已大為讚美。司庫提醒他有關錢的事情,米開朗基羅一本正經地回答:「每一位女祭司的頭都值一百金幣不止!」司庫領命踉蹌而去,安排給拉斐爾送錢事宜。 禮拜堂裡,米開朗基羅這才看到站在一側微笑著的拉斐爾,於是兩人熱烈地談到女祭司這個有趣的繪畫主題。這是兩人之間最富喜劇性的一次會面,也是拉斐爾生前與米開朗基羅最後的一次晤談。 一五一六年三月,朱利阿諾‧麥迪奇病逝。法國國王,年輕的弗蘭西斯一世旋即成為李奧納多最後一位贊助人。在離開羅馬前往法國之前,李奧納多見到了《雅典學院》。 這一天,教皇利奧十世在梵諦岡招待皇親國戚,李奧納多與助手梅爾契應邀出席。在聖彼得大教堂,眾人面對了米開朗基羅的雕塑《聖殤》。李奧納多敏銳地目測了整個雕像,心裡想:「比例欠佳。」身邊的梅爾契驚嘆出聲:「太動人了……」李奧納多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眾人便把梅爾契的讚嘆當成了李奧納多的觀感,傳揚了開去。在西斯汀禮拜堂,李奧納多拿出單筒望遠鏡看向那巨大的穹頂,欣慰地自忖:「果真,還是雕刻式繪畫。」然後,把望遠鏡遞給了梅爾契,梅爾契舉著望遠鏡驚呼:「太壯觀了!」人們聽到了,口耳相傳。李奧納多依然微笑不語。終於,人們齊集署名廳,面對了《雅典學院》。李奧納多馬上就看到柏拉圖的模特兒正是自己,他與站在幾步開外的拉斐爾四目相接,拉斐爾看到了李奧納多真誠的微笑,放下心來,開心地笑了,高舉起右手,掌心向內,食指指向蒼天,做出李奧納多繪畫中最著名的手勢。 大廳裡安靜下來,教皇利奧十世的聲音傳了過來:「偉大的李奧納多許諾我們,天堂就在不遠處……」他舉起右手,掌心向外,食指與中指指向前方,做出祝福的手勢:「親愛的拉斐爾卻把天堂給了我們……」眾人齊聲歡呼。拉斐爾滿臉錯愕,轉頭看向李奧納多,他看到了李奧納多溫暖的微笑。四目相接,隔著拉斐爾眼中的淚水,兩人傳遞著世界上最珍貴、最為罕見的善意。 這一個晚上,梵諦岡觀景樓李奧納多的畫室燭光明亮,他在筆記中寫下了對米開朗基羅作品的觀察,也寫下了對拉斐爾作品的分析。然後,懷著複雜的心情潤飾他心愛的作品《施洗聖約翰》,沾著顏料的左手食指長久地在約翰右手食指上極其準確、極其輕微地動作著。 無須告別,李奧納多一行人離開了義大利,前往法國昂布瓦斯,三年後,李奧納多在那裡寧靜地告別這個世界。法國王室重金收藏了他留在身邊不斷潤飾的作品《聖母子與聖安納》、《蒙娜麗莎》、《施洗聖約翰》,並在日後成為羅浮宮的瑰寶。 緊跟著,一五二○年四月,三十七歲的拉斐爾被惡疾與庸醫奪去了性命,整個羅馬萬人空巷,痛悼英年早逝的藝術家。 一五三二年,米開朗基羅來到羅馬與老教皇朱利阿斯二世的族人就陵寢事宜第四次簽約。一日,途經梵諦岡署名廳,看到了《雅典學院》,看到了坐在畫面上沉思的自己。警衛們則看到他面容憂戚步履沉重地離開。 兩三年後,接受教廷委託,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禮拜堂祭壇後牆繪製《最後的審判》時,堅持要砌一堵新牆以保護牆面上的濕壁畫,因為那作品的創作者是佩魯吉諾,傳說他是拉斐爾的老師。事實上,拉斐爾同佩魯吉諾是合作關係,少年拉斐爾從未拜師學藝。 一五四七年,米開朗基羅被教皇保祿三世任命為聖彼得大教堂新堂總設計師,他推翻了前任們的大量設計,唯獨留下了拉斐爾一五一四年的設計。在那個設計裡,拉斐爾將大教堂基礎平面的希臘十字換做拉丁十字,而在周遭禮拜堂內仍然使用希臘十字。這項設計可以縮短工期,不但得到米開朗基羅的全力支持,而且,米開朗基羅在有生之年強力發展了這個設計,融入希臘雕刻風格,使得今天的梵諦岡聖彼得大教堂成為文藝復興建築形式的代表作品。 時至今日,義大利文藝復興三傑的形象則共同留在了梵諦岡署名廳的濕壁畫《雅典學院》,成為永恆的紀念。 二○二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寫於北維州維也納小鎮 二○二三年六月十四日修訂 二○二三年七月二十六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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