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之路

小說

野生之路

夜延

                  ** 文苑文學獎短篇小說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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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卡爾遇到了一頭熊。

當時他駕著油罐車由費爾班克斯出發向北走,經過史迪斯高速公路、伊略特高速公路,就在準備開上道頓公路時卡爾突然看到前方約三百公尺左右的地方、在他這線道靠右的路邊有個深色、飽滿的軀體。起初他以為是麋鹿之類的,放慢速度繼續向前開,接近一百公尺時看清楚牠的輪廓,不由得低呼出聲。

那是一頭成年棕熊,體型碩大、營養良好,四爪著地在路旁匍匐著,正埋頭在樹叢中尋找漿果之類。卡爾的眼力近來開始下降,發現牠時已經過了安全距離,雖然他煞車已經盡量踩得很輕,那熊還是注意到了聲音而抬起頭來。

靠近極圈的森林受到生態相關法令的規範因而保持相當天然的狀態,也有不少野生動物出沒,比如麋鹿、野兔、山貓或貂。確實也有熊,但比較不一樣的是牠們很少跑到公路上,尤其是體型較大的棕熊。卡爾只在路上碰過一次,還是在他女兒剛出生的時候。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卡爾隔著擋風玻璃小心地注意著牠的一舉一動。根據他的理解,牠應該會自行走開的。然而牠朝他的方向看了半晌,竟然沒有往路邊山溝走,而是往路中央、車子所在的地方一步步走來。牠雖然看來笨重,移動的速度卻比想像中快,不一會兒就來到車子正前方,就在卡爾來得及反應前牠竟用兩腳站立起來,拉長身軀探看著卡爾。油罐車高大,那熊站直了僅能達到比引擎蓋略高的位置,然而牠的大膽與靈敏還是震懾住卡爾;一時間他腦海同時出現了踩油門往前衝、倒車或待在原地裝死等選項,甚至還想到了放在前座置物箱中那把手槍。

就在他不知如何反應時,那熊仰著頭靜靜看著他,他呆愣著與牠四目相對;他看見了牠的眼睛——黑色、晶亮、像兩丸圓圓大大的水珠鑲嵌在毛皮中,難以辨識是凶狠或良善,只是格外濕潤,就像有東西隨時要滿溢出來。

卡爾聽到自己心臟「怦怦」地跳動,雙手下意識抓緊方向盤,腿部肌肉也繃緊;但就在他即將反射性踩下油門之際,那熊卻離開了他的引擎蓋再一次雙掌探向地面。四隻腿富有節奏地交錯律動,不一會兒就鑽入公路旁邊的樹林。白樺樹枝葉稀疏,起不了什麼遮蔽作用,不過牠很快就自卡爾的視線消失,好像有人施了法將牠變不見一樣。

卡爾在駕駛座上奮力扭頭探看,前後公路上就只有他一部車,就只有他一個人。他有一度懷疑牠只是自己沒睡飽做的夢,直到他發現自己背上冰涼的汗水,以及引擎蓋上一絲明顯的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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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到了卡洛琳的餐廳,卡爾立刻跟她說起這件事。

「你確定?不是野兔或麋鹿?」

卡爾搖頭。

「也許是隻黑熊。」卡洛琳說。

– 我說了,是棕熊。我很確定。牠都走到我引擎前面了。

「好吧。」

卡洛琳穿著一件很短的polo衫和牛仔褲,還有一件黑色圍裙,圍裙繫帶拉得很緊地在身後打結,令她玲瓏的身材嶄露無遺,而無論是三十歲或四十歲,她腳上永遠都穿著同款的黑色高跟鞋。眼角已出現皺紋,但雙唇依舊飽滿紅潤。頭髮染成特殊光澤、令人聯想到荳蔻及肉桂氣味的紅棕色。他下意識地一如平時用欣賞的眼光看著這一切,直到他注意到她微微聳肩的動作。

「怎麼,妳不相信?」

「哪會,」她說,一邊在吧檯進進出出地分送食物,動作始終那麼俐落,「只是這不常見嘛,牠竟然沒被你的聲音嚇走。」

卡爾沒說話。這正是他最覺得奇怪的地方。

耳邊響起一陣嬰兒哭聲。卡爾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看到靠窗的地方坐著一對年輕的亞裔夫妻,五官看上去像中國人或韓國人,他們身畔擱著一輛娃娃車,當中一個白皙肥胖的男嬰正扯著嗓子大哭,聲音尖銳卻沙啞,在狹小的室內聽起來相當刺耳。他父母起初還竭力安撫,見嬰兒不理會,哄聲逐漸變得有氣無力、有種不知所措的意味。

卡洛琳見狀朝他們走去。夫妻倆用混雜了惶恐和警戒的眼神盯著她。卡洛琳朝他們親切一笑,俯身朝孩子的搖籃探。

「喔,甜心。」她把自己的臉湊近嬰兒的臉。嬰兒看到陌生事物便好奇地漸漸停止哭聲,卡洛琳趁勢追擊,跟他玩起躲貓貓的遊戲。

「告訴我,誰是世上最乖的小貝比哩?」她說,覆蓋在臉上的手掌攤開,嬰兒發出咯咯的笑聲,伸出手指抓她垂落胸前的鬈髮,卡洛琳不以為意地讓他抓著,口中輕柔地哼哼唱唱。那對父母臉上的表情也漸漸放鬆,對卡洛琳露出感激的眼神,甚至也對卡爾露出相同的笑容,雖然卡爾不曉得為什麼。

卡爾不喜歡孩子,或著更貼切地說,他不知道怎樣讓他們喜歡自己。姊姊生了五個小孩,卡爾見過其中三個的嬰兒時期,他們在他面前總是哇哇大哭,哄也沒用,且那種哭聲老讓卡爾覺得自己似乎引發了他們的恐懼,這令他感到洩氣,甚至是一種沒來由的憤怒。

卡爾不記得女兒小的時候自己和她的互動。她還是個貝比時他還在在做看守油管的工作,每月工資最少五千美元,只是要輪十二小時的班。為了存錢,卡爾當時並沒有太多疑慮。

如果自己和小孩相處的能力這麼差,這樣也不一定是壞事,卡爾如此相信,可偶爾還是會有一種討厭、一出現就難以抑制的感覺——自己和他人的小孩難以接近,說不定並非「不能」而是「不為」,為了心底終究難以否定的罪惡感。

卡洛琳走回他桌邊。「真有一套。」他說。

「我瞧他們可憐,不救一下他們不行吶。我們剛說到哪了?」

「算了。不是頂重要的事。」卡爾是真的這麼想,方才他出於驚訝、驚嚇在衝動之下只想找人訴說,此時卻沒怎麼想繼續這話題。

「我覺得重要就是,」卡洛琳嗔著瞪了他一眼,又想了一下,「對了,你說你今天遇到一隻棕熊。」

「嗯。」

他甚至開始後悔了。

「真特別,」他聽見她說,「誰都知道牠們很少逛大街,尤其是有車的時候……不過,你以前是不是也有遇過?我記得你好像有告訴過我。」

– 欸。

「那次是不是也是棕熊?」她說,「我想起來了,天哪,那是多久以前了啊?」

他沒作聲,他不曉得要說什麼。她俯身細細觀察他的臉色,就像方才對那名嬰兒一樣,「你怎麼了?在生我的氣?」

「沒有。」

「你看起來很不開心。」

「不。我只是在想到底有沒有這件事。我不記得我說過……」

「有啦,一定有。」她的口氣很堅定,「我記憶力很好,就算是討厭的事想忘也忘不掉,天生的沒辦法嘛。有時候記自己的事就夠累了,可偏偏有人什麼都愛告訴我。」她說,一字一句聽在他耳裡鏗鏘有力。

「我對這條路的記憶,就是你對這條路的記憶。」

卡爾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誇張,仔細想卻發現其實一點也沒錯。自己高中畢業後來阿拉斯加就讀安克拉治大學,之後就一直待在這裡,卡洛琳也一樣,十八歲懷孕後就定居費爾班克斯,陸續生下兩個小孩後男人想當然爾地跑了,孩子們如今也長大離開,卡洛琳則留下,用畢生積蓄買下她當女侍的餐廳兼雜貨店。

許多人都問卡洛琳幹嘛不去別地方闖闖,或至少找個鎮上的工作。但卡洛琳鍾愛這條路上寬闊的天空、入夜後滿天的星星、偶爾會自動燃燒的樺樹和各種覆蓋毛皮的動物。車輛停下來時例行的招呼、離去時引擎發動的聲音和汽油燃燒的氣味。卡洛琳說她不介意被經過,她喜歡被經過。

卡爾注意到她提到這條路時的表情就好像在自我介紹一樣。他覺得他應該替她感到高興才是,卻總有種免不了的傷感。

卡爾和卡洛琳曾經約過幾次會但不成功。卡爾不覺得自己是被甩的那個,卡洛琳顯然也是,所以他們才能一直熟到現在。

「說不定是幸運的象徵呢。一大早看到黑貓經過不好,看到熊不知道如何?」卡洛琳說,「也許你該去買個彩券。」

卡爾把剩下的三明治全塞到嘴裡,聳了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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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坡度爬升,公路兩旁的樹木越來越少,地表的植披也漸漸稀疏,露出光裸的、砂礫覆蓋的地面,其上瀰漫的塵土被陽光染成淡金色,石塊也透出金屬的質地,看上去顯得既冷酷又溫暖。

九月是短暫的秋季,再過一兩個星期就入冬了,此處即將被霜雪和漫長的黑夜覆蓋,一直持續到明年三月。之後春天就會混合著夏天降臨,雪融成水自那些石縫間流淌,篩出生命。

屆時這條路兩旁會全都是花。卡爾手握方向盤想像著那畫面,心情突然好了一點。

他對這一切感到敬畏。他不信任何一種宗教,但他很樂意坦承這一點——他敬畏著四季的遞嬗、敬畏著大自然規律的掠奪與賜予,也敬畏自己對這一切的熟悉與理解;他慶幸自己可以用如此理所當然的心情期待著即將發生的事,即使那是用漫長的歲月換來的親暱。如果哪一天這條路上的風景不再如他預期,卡爾想,那便是自己真正衰老之時。

對於這點,他承認他心裡仍有相當程度的畏懼。

他試著回想早晨與那頭熊對峙的心情。卡爾不喜歡恐懼,比一般人還不喜歡;一般人對恐懼抱持的約莫就是恐懼的情緒,但卡爾寧願去了解。此時千篇一律的生活突然出現一個很好的恐懼樣本,他想記下來好好研究一番。

然而,不論怎麼努力回想,他記不起來自己當下有什麼想法,擔心某人會為此悲傷、哪些目標未完成、自己的一生是否已締造出獨特的意義之類,這些預期中的念頭似乎絲毫未出現他腦海。此時,回想起五個多小時前那個片刻,他只記得熊的眼睛,那對黑色清澈的鏡面,以及之中自己模糊的身影。

如果是這樣的感覺,那倒也不賴。

二十年前,卡爾也在路上遇到棕熊,更精確地說是擦撞到;那熊擋住他眼前一半的路,他來不及煞車就聽到「碰」一聲,緊接著那巨大的軀體就朝路旁滾落。

卡爾來不及看到牠的眼睛。他不敢停車,只是看著後照鏡中牠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小,逐漸成為一個小黑點。黑點一動也不動,說不定有,只是隔著那樣的距離卡爾也看不見。

右前方車頭燈裂了,卡爾只好把這件事告訴了太太貝絲,當時她還未帶著女兒離開。他或許也告訴了卡洛琳,雖然他不記得自己有說,也許貝絲大嘴巴說的也不一定。他很確定自己沒有和其他人宣揚這件事。

這一次,他的表現比上次進步了,沒有撞上去,沒造成雙方損失。唯一遺憾的,是卡爾沒能看清楚熊眼中自己的表情。

他有種感覺,那或許就是自己多活二十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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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數個加油站卸了油,來到極圈之內,再去前面兩站就可以折返,卡爾看到路邊有一處空地,旁邊有公廁、木頭桌椅和一處茂密的林子,他想下來活動活動筋骨。

從廁所出來,用礦泉水沖了沖手,拿出卡洛琳做的第二個三明治。他咬了幾口,頭頂傳來鳥鳴,他高舉三明治露出一大塊燻肉,牠們很快飛下來啄著。這些小傢伙力氣永遠比你想像中大,卡爾得費神施予手掌心一定的力道以免肉被整塊叼走,那就太快沒戲了。

他高舉著手,身後傳來轟隆聲。他轉頭,看見一部大遊覽車朝他駛來。是他認得的車。車門開了,車廂吐出十多個遊客,他們戴著厚重的帽子、圍巾,手用一種幾近誇張的姿態環抱在胸前,一看就知道是從熱帶或亞熱帶來的旅客。他們一下車就往廁所擠,少數幾人見人太多了索性到處走走,拿著相機捕捉卡爾習以為常的景色。

班尼朝卡爾走來,「還好嗎,老兄?」

「老樣子。」卡爾說。「你呢?」

「我餓死了。昨晚太瘋,早上起來沒胃口結果就……你那裏有沒有吃的?」

「你來太晚了。我都給了那鳥。」

「是啦,我看到了。」

卡爾用下巴指了指那些客人,「如何?」

「不錯啊,他們很乖。」班尼說,「狀況越來越好了。世界在變嘛,文明(civilization)是一種宿命。有些人挺可愛的。我搞不懂你幹嘛對他們那麼感冒。」

「我沒有對他們感冒。」卡爾說。「只是那不是我的風格。」

辭掉看守管線的工作後,卡爾曾當了一小段時間的遊覽車司機。卡爾認為自己的表現還不錯,他對路熟、車開得很穩,總是能把他們安全又及時地送到目的地。然而客人不領這個情。有人嫌卡爾車開得太慢、一種有氣無力的感覺,還有人說他不主動和客人打招呼,甚至連皮都不笑一下,「我真怕他會拿槍出來威脅我們」,客訴這樣寫。

卡爾承認他們說的部分是事實,他本來就不是外向的人,何況那陣子他的外表多少也反映了他的人生境況——貝絲離開了,把才剛滿四歲的安娜也帶走,他不曉得是要怎樣才能笑口常開。

他們只是遊客,觀光客。經理說。可不是什麼他媽的心理醫生。

要不了多少時間,卡爾就曉得自己做這行不可能太久。不過讓他離開的導火線終究還是像所有的導火線一樣——也就是說,比你想的早一步發生——某天他把遊覽車停在路邊,就像現在一樣的空地,他分明聽見導遊要他們以他的車為界線靠路邊活動,在範圍之內怎麼活動都可以,可千萬不要為了拍照或任何理由走到馬路中間。這裡是道頓公路,隨時有卡車砂石車呼嘯而過,你要是開過那種車就知道,在那種車速下人和鹿根本分不清楚,就算分清楚了人家為了你煞車也會冒上挺大的生命危險。

話都說這麼白了,仍然有一名小鼻小眼的矮男人趁大家不注意時興高采烈地到了馬路中央,只因為他想拍的不知道什麼鬼東西。遠方有部卡車正高速接近,那傢伙明明也看見了卻不以為意。再給我一下下,他的表情說。他會看到的。我又不是突然衝出來,他應該要注意到的。

但在包括卡爾在內的旁人眼中看來,那車接近的速度遠比他想的還快。有人發出徒勞的勸誡聲,卡爾知道那絕對沒效,不假思索直接衝到公路上,用力拽住那傢伙的臂膀往回拖。

– 嘿,你幹什麼 –

他們回到車子的屏障下。過不了三秒鐘那大車就絲毫未減速地從他們方才站立的位置直直開過,至此那傢伙的臉上才首度有了一絲侷促的神情;他看看卡爾,思索著究竟要辯解還道謝,只是卡爾接下來的舉動卻令他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卡爾對他大吼。暴怒的不留情面的、歇斯底里地吼。

導遊過來勸解,幾個比較會說英文的遊客也都來勸,但卡爾完全無法控制,他不曉得自己為何如此。喔不對,他其實知道自己會這樣也知道為什麼,只是完全不想控制。

卡爾在被炒魷魚前自己提了離職。他去開卡車,後來又換到現在的油罐車,在開油罐車時他認識了班尼。班尼後來去開遊覽車時他告訴過班尼這件事,否則人家一定會他臉上老是不自在的神情感到莫名其妙。

班尼是那種討遊客喜歡的司機,他們會和他開玩笑、問他一些導遊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年輕女生老塞給他一些來自世界各國的零嘴或小玩意,拍團體照時他們甚至會大聲呼喚班尼入鏡,班尼也樂在其中,卡爾想像他帶著太太兒子每年去旅行時多半也會幹一樣的事。

他想到問班尼,「你說你昨晚嗨什麼?」

「老婆不在,和蓋瑞一起看了整晚球賽。」班尼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你呢?」

– 我啊,我沒什麼新鮮事。

「你明明可以多采多姿的。你比我有本錢。」

「我老了。」

「屁。男人哪裡有差?你看看蓋瑞和婕西。」班尼說。「我搞不懂你和卡洛琳為啥不也來一下。」

「行不通。我們是朋友。」

「就是因為是朋友,所以才行的通。」班尼說,「她超辣的,要不是老婆在的話我都想把她。」

「你真齷齪。」

「少來,老兄。我知道你也想。你欠缺的只是點衝勁。來吧,鼓起勇氣來軋一軋她。」

卡爾沒有理會。他又知道他沒試過了?

每次見面班尼就會和卡爾來上一段沒營養、也就是卡洛琳聽了一定狂翻白眼的那種對話。卡爾了解班尼是好意,他總覺得卡爾一個人太久了,這種生活既不自然也不健康;依班尼淺薄而雞婆的想像,卡爾大概以為自己在緬懷什麼或著贖罪,可卡爾誠實地覺得,像現在這樣已經是他所能想像的最好狀況。

貝絲在卡爾還在守油管時就提過一次離婚。那段日子裡卡爾壓力很大,睡眠老是不足,好不容易睡著了又總做惡夢,醒來時渾渾噩噩,心情也老是煩躁。貝絲不懂卡爾到底在煩什麼,問他只是說工作,叫他辭掉工作又不想,夫妻倆成天吵架。後來卡爾聽她的話離職去開遊覽車,但兩人始終無法回到新婚時平靜愉快的日子,終究還是分道揚鑣。貝絲一離婚就離開阿拉斯加,中間似乎搬過好幾次家,他確定她一直到了最近幾年才定居加州,她一直夢寐以求的居住地。

有件事卡爾倒是很確定,就是他從來不曾對貝絲動粗,一次也沒有。根據卡洛琳的說法,這樣他就沒必要真的苛責自己。

– 就算你早早就不幹那工作,她也會走。那個城市姑娘哪可能委屈自己待在我們這鳥不生蛋的地方。

卡洛琳說這話時口氣裡充滿不屑。卡爾知道她也是好意,只是這種好意有點難以領受。

班尼是好意,卡洛琳是好意,還有蓋瑞、婕西,也許這條公路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問題是,他們沒有一個認識百分之百的自己。他們看到的都是某部分的卡爾,卡爾則選擇性地向他們透露事情;有時候也會有一些隱瞞、甚至欺騙,有些時候那甚至不是他能決定的。

比如說,方才他並沒有想和班尼提那頭棕熊,現在他突然想講了,可班尼已經聽從客人的召喚回到駕駛座。

班尼朝卡爾揮揮手。卡爾往自己的車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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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在下午四點半左右時他掉轉車頭開始了回程,太陽已經相當靠近地面,卻依舊耀眼。

在北極圈,太陽的軌跡並不會橫越地平線,從頭到尾只會在道路其中一側延伸出的平面來回移動;道路對面的天空則成了光線投射的畫布,充斥了山、房子和各種物體形成的剪影,剪影的周圍鑲著深色、焦灼的色澤。這裡的太陽不會有別處夕陽的樣子,祂所照射的物體才會。

卡爾坐在左邊的駕駛座、正屬於影子的那一邊,不遠處山頭正漾著混合了深紫及橘色的雲朵,有點混濁的顏色,給人一種複雜而世故的感覺。他瞟著那雲,心中突然湧起一股煩躁。

那種煩躁是嶄新的、前所未見的,和平常工作了一天後想下班、看到討厭的節目只想轉台的煩不同,不是出於迴避,而是追求;在他熟悉的生活中迴避往往可以輕易找到目的,但追求不然,是因為這樣而衍生的煩。

他在渴望,即使他不確定這個動作的受詞,但確實是如此。

他一邊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亂想、要小心駕駛,一邊卻不由自主且殷切地思考這股渴望可能的對象。在過了幾個下坡及彎道後他得出了初步的結論:他想講話,不是像平常那樣打乒乓球一樣的對話,而是真正的會談——他想找人說心裡話,無論對方怎麼評論。他甚至不清楚他要說什麼,但他曉得他會在說出口後看清它們的真面目。他渴望說,但說只是媒介,為了揭露他真正渴望的事物;他不曉得它們在他心中究竟螫伏了多久。

也許是很久很久。這個念頭令他的焦躁逐漸濃烈,像迅速加深的暮色。又經過一座山頭,他把車駛進一座白天去過的加油站,撥電話給卡洛琳。

「什麼事?」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急促。

– 拜託,幫我弄個晚餐,什麼都好,只要妳菜單上有的。我一會兒就過去。

「真遺憾,今天提早打烊。」她說,卡爾彷彿看到她在黯淡的夕照裡搖頭,「我最晚七點要離開。我在費爾班克斯有個約會。」

約會。卡爾錯愕之餘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不常聽她說這兩個字;「妳要和誰約會?」

「說了你也不認識。他從不在這條路上出沒。」卡洛琳俏皮地說。「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她當然會。可卡爾能說的也的確只有「要小心」一類的字眼,她自己說了後他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了;他想到了「約會愉快」,卻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這麼說。

「卡爾?」她說,「你還在嗎?」

——呃。

「你買彩券了沒啊?」

「沒。」

「那我看到就幫你買。熊耶,依我看可能真的是個幸運的徵兆。」她說。「好啦,我要走了,你也早點回去。」

– 我有話想跟妳說。

「我得掛了。」

– 卡洛琳 –

耳邊只剩下嘟嘟聲,電話掛斷了。

卡爾呆坐在駕駛座上。雖然不想承認,但他有種被背叛的感覺。他還不確定自己想訴說的,只知道那內容還在持續增加;和卡洛琳的談話無疑為其添了一筆。此刻,那種焦灼感更強烈了,卡爾發現他甚至無法看清儀表板上的數字。

他仍緊抓著手機。要打給誰?能打給誰?手機裡還有其他會接他電話的人,但找他們一點意義也沒有。他們不會懂,他們跟不上,他們從一開始就被排除在事情之外,因為時間或某種更深奧的力量;如果這是一個故事,他們連配角都算不上,雖然卡爾也從來不知道誰才是主角。

是棕熊啊……那真的少見哩

他曉得自己只能打給誰了,其實早在打給卡洛琳前他就可以這麼做,甚至在那之前的五年、十年就可以這麼做,就該這麼做,可他一直在迴避,逃避。卡洛琳是他的好友、紅粉知己,也是個擋箭牌,說不定人家早就厭倦了。

有可能是幸運的徵兆喔

卡爾想起曾看過一本勵志書上寫:好運並非不曾降臨,是你不曾發現。

他不敢妄自期待或盤算,但他想也許,也許可以把這一天當成某個開始,或至少是一個階段遲來的結束。

我做了決定,而且會接受這決定帶來的一切結果。無論如何,我都會接受。

手機裡沒有貝絲的號碼。他發動,踩緊油門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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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機裡當然曾經存有她們的聯絡方式,貝絲和安娜的,只是如今兩個號碼都不見了。

安娜的號碼留得比較久,他其實希望能繼續留下它;兩年前某個節日他心血來潮試著打那支電話,卻發現線路被電信局切斷了。他寫電子郵件問了貝絲,貝絲簡短回覆他說女兒沒事,至少就她理解的部分而言。

安娜還小的時候,貝絲每年都根據離婚協議帶她來和卡爾見面。他們總約在鎮上,讓安娜看看她嬰兒時期住過的地方、到森林裡露營或造訪附近新開的餐廳。卡爾看到的起初是一個活潑甜美、總是興高采烈提出各種問題的小女孩,但隨著安娜漸漸成為青少年,她對這一切的反應就只剩下白眼。

卡爾永遠記得安娜十五歲、貝絲放她第一次自己搭機來找他時的裝扮——刺蝟般短髮染成鮮豔的紫色,煙燻妝、鼻環、血盆大口,身上那件緊身衣看起來衣不蔽體;卡爾承認當他看到她時心中頓時浮現了幾個不太好的字眼,就自己女兒來說更是糟到無以復加——他當然沒有說出口,只是有股衝動想用力搖晃著貝絲的肩膀大聲質問她在搞什麼?怎麼讓女兒穿的像個妓女?

– 妳母親准妳這樣穿?

「喔,少來了。」她沒好氣地說。

安娜顯然和貝絲處不來。更正,她看起來是和世上多數人都處不來、且引以為樂的那種女孩。卡爾在想自己到底該對此負多少責任,是貝絲離開他的、要走安娜監護權的也是她,可事情哪那麼容易撇清,何況在安娜那張被濃妝覆蓋的臉上,那眼睛鼻子活脫脫是卡爾的翻版;卡爾擔心貝絲也許在潛意識中把她的不滿發洩在女兒身上,這確實有可能是貝絲會做的事。

– 等我一滿十八歲就要搬出去。

– 妳有錢嗎?

– 我當然會找工作。而且路克也會幫我。

路克是誰?卡爾問。安娜掏出手機秀出一個瘦削、戴著毛帽、雙眼凹陷無神的年輕男人,看起來就像毒蟲。

卡爾看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怎樣都好,拜託千萬別懷孕。

不過看起來他是白操了這個心;安娜後來加了他臉書(那陣子卡爾和卡洛琳才剛開始趕上流行),因此卡爾曉得她高中畢業、定居阿拉巴馬、現在「從事設計相關的工作」、性向顯示蕾絲邊、感情狀態永遠一言難盡。她顯然對卡爾用了大量的隱私設定,因此卡爾看不到任何她生活的細節,只偶爾會看到她轉發一些辱罵政客和支持LGBT族群的文章。

卡爾發現她手機變空號時有留過臉書訊息給她,希望能保持聯絡,但那封訊息始終晾在那裏連已讀都沒。卡爾讓那支顯示成「女兒」的空號在手機裡留了一段時間,某天就決定把它刪除;他不喜歡自己像個女人一樣多愁善感。

貝絲就不用提了。好幾年前、在他還在用按鍵式手機的時候有一次他和某個女的調情時壓到電話,發現時通話已經持續了二十分鐘,他好事已經辦到一半了頓時興致全無。他不懂貝絲為何天殺的不把電話掛掉。他永遠都搞不懂這女人。隔天他就把號碼刪除,後來買新手機也沒存她的號碼,不過他有記得先白紙黑字把數字抄起來,就在超市大減價的傳單上,用吸鐵吸在冰箱一角。

而現在,卡爾迫切需要的就是這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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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開回市區,在公司換回自己的白色小廂型車,卡爾連晚餐都沒買就直奔家裡。

天色已經全暗了,手機上虛擬的指針早已超過了十點。

他按開廚房的燈,看著冰箱上貼得歪七扭八的各種東西廣告、教會福音、自己釣起一隻大魚的照片、關於森林大火和殺人通緝犯的剪報、幾張聖誕賀卡——來自卡洛琳、班尼、貝絲還有小時候的安娜。他將它們撥開時已盡量放輕了動作,但還是有幾張飄落了下來,卡爾沒理會,他只在乎他想找的東西。幸好,它確實在他所記憶的角落,用一只子彈造型的磁鐵固定。

卡爾沒動那張紙。他直接抄起擱在一旁的無線電開始撥號。

是時候了,貝絲。別問我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是這麼久以後。我要把一切都告訴妳,雖然我不曉得那和我們之間到底有沒有關係,雖然這已經改變不了什麼。我承認我自私地想從這個過程獲得某種釋放,但如果我們的結局難以否認地就接在這個之後,那麼我想妳也必須知道;妳有義務替我分擔一些重量。

電話無人接聽。他在心中默念著,心急如焚,他生怕這股衝動會令他失去控制,更怕它突然消失;這種事,需要的是何等的勇氣啊。

快點。貝絲,快些接起電話。

快點。拜託 –

看不見的手在彼端把電話接起來。

– 嗨。

卡爾猴急地開口。對方沒出聲,四周似乎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聽來有些詭異。

「哈囉?」

像是某個開關被觸動一樣,那窸窣聲瞬間變大,緊接著有人含混不清地開始說話——某個受困的、掙扎的人,口鼻眼睛彷彿都充滿了水即將溺斃;無論那音質或之中的情緒都是卡爾沒聽過的,但他還是感覺得到某些熟悉的頻率。

「貝絲?」

– 你為什麼打來。

「怎麼了,妳……」

我問你為什麼現在打來!!

卡爾呆住。貝絲開始尖叫,震耳欲聾的淒厲尖叫 –

– 這些年來我要聯絡你都躲得遠遠的,結果偏偏在這種時候來煩我……你在耍我嗎?你安的到底是什麼心?你就是想看我心碎、看我發瘋、看我去死是不是?你這天殺的狗娘養的,你到底還有沒有一點點慈悲心?

「貝絲,我不懂 –」

– 你當然懂,你當然假裝不懂……那我就他媽的告訴你——雷蒙死了!剛剛幾個小時前在醫院死了!你很高興吧!我知道你嫉妒他,從我帶安娜去和他住在一起你就恨得牙癢癢……你恨他奪走你的一切,可那明明是你自己搞砸的!你搞砸我一次不夠,又來搞我第二次!

卡爾被貝絲的反應給嚇到了,好容易才恢復一點思考能力;他開始回想在這些年極度有限的接觸裡自己對雷蒙是否曾經說過中傷的言論。貝絲和雷蒙決定結婚時有寄邀請卡給他,但自己終究決定不去。他明白自己不是個器量大的人,可貝絲這麼大的恨意、這麼嚴厲的指責究竟源自何處?他正疑惑著,耳邊再度響起貝絲悲傷、絕望而憤恨的聲音 –

「你可知道他是怎麼死的?車禍!他是被輾死的,被一個和你一樣天殺的卡車司機!這當然不干你的事,可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也做過一樣的事情,就是因為這樣,我瞎了眼和你耗了那麼久、後來才愛上雷蒙……他是因為你的罪才失去生命的,都是因為你!」

「殺人兇手!」

殺人。兇手。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這麼說?

因為自己不是她愛的人?因為自己也開過卡車?只是單純的遷怒?

但他和貝絲在一起的時候可沒開過半天卡車;在這麼多年的淡薄聯絡中卡爾覺得她對自己的生活根本毫無概念也不在乎;她應該不清楚他在幹啥工作,那她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說?

被一個,和我一樣的人殺了。

– 殺人兇手!

貝絲還沒完 –「你還在吧,心虛到說不出話了對不對?我告訴你,別把別人都當傻子。我知道你幹了什麼好事!我千不該萬不該就是假裝被你騙得團團轉,還幫你隱瞞……現在要告發你也沒用了,可你別想好過!你等著死後下地獄!」

她「喀」一聲掛上電話。

卡爾站在廚房中央,貝絲掛斷後周圍一下變得好安靜,但耳膜還在持續震動發出不祥的嗡嗡聲,腦袋痛得像隨時要炸裂開來。

隨著她的話不斷在他腦中重複播放,二十多年的光陰逐漸變得稀薄虛幻,像每天早上天邊浮現的第一道微光,像夜晚一個人下車抽菸時偶然看到的流星;緊接著,彷彿有個黑洞將它們都吸收殆盡,不只是一個黑洞而是兩個,他彷彿又置身於好久以前那個無人知曉的清晨——他正注視著一對眼睛,是那頭棕熊的眼睛。

那頭棕熊有一對異常細小的眼睛。真奇怪,他從不曉得熊也可以生著這樣小的眼睛。

那雙眼睛向上愣愣地瞪著他。他伸手摸著熊的口鼻,確認對方當下就沒了呼吸,幾乎想都沒有多想,當機立斷地從後座翻出手套戴上,把那不再動彈的軀體拖進一旁深邃的樹林。下車時他小心地轉身看了一下前後方,回到車上時又再看了一次,整條公路上確實只有他一個人。

那天晚上,他跟貝絲說他撞到了一頭熊。也許重傷,也許死了,他不敢確定。他一臉歉疚,貝絲安慰著他,他聽著自己顫抖的幾乎有點神經質的聲音,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冷靜到這種程度。

卡爾不明白貝絲是怎麼發現的,也許是他在她身邊做的那些惡夢。

二十年來,他其實已經漸漸不做夢了。可今晚,就在看到一頭貨真價實棕熊的今晚,他覺得那些夢境 — 過往的記憶、咬緊牙關的欺瞞– 似乎又在蠢蠢欲動。

只有他知道的事,是不是就不算數,是不是就可以不算數。可是這樣的話,在漫長的時間中活著的自己是否也不算數了。真是諷刺啊,他突然想到,在長長的道頓公路上,一天又一天、目的與目的之間,大多時候的他是找不到任何一雙眼睛看著的。

平常在這個時候卡爾早就想睡了,可此時他全無睡意。他開始害怕那床、害怕空蕩蕩的屋子、害怕堅固乾淨的牆壁中夜晚的真正來臨,以及困在那之中的自己;他害怕這二十年來他是如何一天一天數著日子過去。

他才是那頭熊。他害怕。

電話又響了起來,距離上一次它響起來不知隔了多久。它響了一聲又一聲,聲音越來越亮、愈來越急,好像有人在急切地呼喚什麼。可是,卡爾已經早就不在屋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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