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有詩輕王侯-送瘂公

專輯

布衣有詩輕王侯-送瘂公

白靈

  

1. 嫺熟得像個老鼓手

窗外是嚴冬,好些天都飄著細雨,偶而才落一點雪。這時的溫哥華哪裡都不好去,我們在室內閒聊,同樣旅居加國的詩人徐望雲偶而穿過我持的手機鏡頭。瘂弦臉上堆滿笑,精神奕奕坐在柚木低矮長櫃上,背後牆壁高掛著四大長片鎏金中國古代木刻雕窗,他雙手抱著比橄欖球再大一些、周邊有繩紋的桶式皮鼓,輕鬆地拍擊著,左手伴奏右手快拍,嫺熟得像個老鼓手。他說這時候若朗誦詩一定很有節奏、且大快人心。他的左邊是電視,右邊是按摩椅及室內腳踏車,除了客廳及與廚房間的大書桌外,這大概就是他經常休閒的地方。窗戶望出去是面積不小的後院,此外就是安安靜靜,聽不到任何吵雜的廣大社區,臨近就有可散步深入很遠的森林。

那是2020年的1月底,新冠疫情初初萌芽,加國還在安全範圍,我與Iris及她的英籍先生Ray 特地去拜訪瘂公,在溫哥華待了十來天。臨回台時想買些口罩帶回台灣,卻已遍尋不得,其後就是幾年起起伏伏的瘟疫亂全球。那回的拜訪,是由Iris提議及安排行程的,且皆由Ray開車,他們是瘂公家的熟客,因與橋橋有數十年交情,已曾多次來訪。那回我會去,主要是帶去我寫的剛出版的《風華--瘂弦經典詩歌欣賞》,他一直希望此書能有台灣版本,沒想到離1998年的大陸版一隔就二十餘年。十來天中瘂公兩度來我們住的民宿小聚、喝酒和晚餐,有說有笑,88歲的他行動還算方便,有時我還幫他背後整個拔罐,放鬆他的背脊,他的胸背有軍人或農民的厚實。

我想起1973年,我22歲,參加在那年暑假於銘傳舉辦的復興文藝營,第一次認識當時的營主任瘂公時,也第一回見到他的大女兒小米在學校裡跑來跑去,我問她:「幼稚園讀大班小班?」「中班!」然後轉眼就不見了人。文藝營長達十天,見到洛夫、商禽、羊令野等很多詩人。也因瘂公為人的親和力和溫暖笑容,我們詩組有一回單獨找了瘂公在他辦公室「聊天」,不免俗就會大膽問到他不再寫詩的原因。記得他好像說有人可能幾十年不再寫詩,卻在後來告別式時突然擺出一本詩集來。這個回答讓當時年輕的我覺得「好戲劇性」,甚至有不敢想像的「驚悚」效果。

營隊結束後,我被瘂公找去「幼獅文藝」辦公室再見了面,並告訴我得營隊首獎的詩作會登在刊物上。後來又被派做代表去救國團總部開會,竟大膽提議文藝營當給學員山林氣氛而非城市的吵雜,結果聽說隔年營隊果然改去了霧社,營主任當然還是瘂公。也因參加復興文藝營的機緣,得使讀理工而苦無文友的我結識了幾個同好(包括封德屏),甚至草創「橋訊」的油印通訊,相與往還了幾年,也因緣際會於1975年進入耕莘青年寫作會再學習並投注精神於其中,從此展開與文學半世紀的不解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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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流淚最多的一代人

流光容易把人抛,歲月不曾饒過誰,疫亂後的2023年7月底,二度跟Iris及Ray夫婦及其二孫兒、也邀了林文義、曾郁雯夫婦同行,再次前往溫哥華拜訪瘂公,以彌補未及幫他過九十大壽的遺憾。此回瘂公因染上新冠,住院多日剛癒,疑有腦霧現象,行動遲緩許多,已與三年多前的談笑風生不能同日而語。此次行程仍由Iris安排,但一路由去到回,因Ray過了八十,眼睛已衰退,反應也慢了,不再能開車,就改由我租了七人休旅車,全程當起司機來。才幾年的時光,就有這麼大的變化,真出人意料之外。

到達加國第二日近中午時訪瘂弦,見那麼多人由台灣來,像乍然見到老家親人一樣,竟然放聲大哭。到客廳坐下,又哭了幾次。文義送上朱天文的信,由郁雯唸。又送上幼獅的信及茶,應幼獅要求說了一段祝福幼獅70年的話。一點多在他家吃午飯,由一位請來做飯的北京大媽煎了韮菜圓餅,約12公分直徑,不油,好味道。又弄了盤白菜梗及有菇的魯肉。最後來了一很大碗的蕎麥麵,配了麻醬等。味道都好,瘂公吃了兩個餅一碗麵,這等食量我都做不到。陪他回平常坐息、可打鼓的小客廳後面的房間(後來隔的)。他說要睡了,之後聽小米說,他睡到四五點起來,說餓了,真好的食慾啊。

在臺灣因已聽說他剛病癒,因此帶了鱘魚精及高濃縮魚油DHA1000來給他。才隔了兩天,下午六時左右,二女兒小豆攙著瘂弦師來我們在附近臨租的民宿森林後院野餐,肩已不若三年前堅挺,略鬆垮下彎。坐下來談起他另起爐灶的《聯合文學》創刊(1984年11月) ,因一起初打出「文學鲁濱遜:木心」專號即一炮而紅,就幽默地說木心是個「妖怪」,又開始有些本色了。

又隔二日,到市區餐廳幫他先過生日,點的是帝王蟹北京烤鴨大餐,蟹來自俄羅斯,汁弄了麵,肉甚鮮美。他跟大家齊唱生日快樂,最後幾句讓他一人獨唱,尾音拉很高,真還中氣十足!再隔幾日,小米晚間來民宿小坐,說瘂弦師近日大有改善,又開始再站起來東翻西掀,會讚美做飯的大娘帥或漂亮,也願出門散步去了,甚至又愛開起玩笑來。

後來我們台灣來的一行同去洛磯山脈旅行,之後阿義夫婦另有行程,我與Iris等一家則續搭遊輪往阿拉斯加觀賞冰河,等8月下旬再回到溫哥華,才早晨,回台航班在晚上,便準備在瘂公家盤桓一日。十時左右到,見他精神似更好,家人也都說真是奇蹟。中午吃兩個女兒前一晚弄的她們二姨教的招牌牛肉麵,湯頭及肉皆好吃極了,還配了自製酸菜及小黃瓜,大家讚不絕口,因量不多,連瘂弦也謙讓說吃飽了。Ray很給面子,吃了個精光。下午去森林沼澤區繞了一圈,散步聊天,花了二小時多,連內陸小溪聽說也有鮭魚,在加拿大,鮭魚幾乎無所不在。

瘂公快六時才午睡醒來,我幫他背後從肩大椎穴及兩旁往下至腎俞拔了兩排罐,再摩擦精油,他說舒服。晚七時半小豆回來,带回一大盒約50cmx30cm的各色壽司,另有生鮭魚切片,每片均在16公分長,小米煮了豆腐海帶湯,味噌是日本加韓國大醬,另有豬皮凍切片,皆夠味,末了還來個水果加紅豆桂圓紅棗當ending。晚上來飯桌坐時,他說「大家看起來都很慈祥」,而下午談到他們那一代人的精彩一生和2009年我如何因小米及張默而才開始「認真」學起針灸來等事時,他說他們那一整代人的感情有時「好到像同性戀」一般,依然幽默如故。

等晚上近十時,跟瘂弦師辭行,他竟又像要遠離老家親人般痛哭起來,Iris抱他親額,我也撫他手肘安慰。新詩百年史上,他們那代大概是屬於流淚最多、也最熱情的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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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切引力中保持一個真我

被瘂公一夕捧紅、也被他開玩笑戲稱為「妖怪」的木心曾說:「歲月不饒人,我亦未曾饒過歲月」。其意思或是,人終將會老,但將日子過得豐富多彩,就可了無遺憾,非只是歲月拋了我、看我不也拋去了歲月?有兩不相欠之快慰。但天下天才不少,若無伯樂識才,時間之流淹沒而來,也只能自嗨一陣,終究隨之而去。而說瘂弦是台灣文學史上最殊異或最大咖也最親民的伯樂,應該沒人有異議。

1964年,在瘂公進入編輯生涯的前五年,為挽留詩人及詩評家季紅(1927-2007)不要離開詩壇,在寫給季紅的兩千字長信中即談及詩人不能「祇啖果子而不種果樹」,「因為要在『取』後有「予」,因為要盡那份文化傳遞的『責任』」,「只要能抱著『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心情,無所為而為的態度」,就能在煩擾與喧囂中「保持一己鳳凰的獨鳴」,「在『一切引力中保持一個真我』」,這些話早已預告了他願「為別人種樹」、「無所為而為」 的人生觀,和如何在世俗煩擾中保持「獨鳴」和「真我」的處世哲學,等於為自已往後數十載歲月先寫下了前言。

他於1980年至2004年所寫的厚厚近七百頁的兩冊《聚繖花序》是為老中青三代文人所寫之82篇書序合集,光詩就占了一整冊的篇幅。且均非短製,常長達數千言,認真到不行,篇篇都在痛苦中、數月或半年乃至一年才寫就。有70篇是在他擔任忙碌的聯合報副刊主編生涯(1977年10月至1998年8月)中完成的,其中文章中提及的三因說(自因/共因/他因) 、三層界說(三我說:小我/大我/無我) 、三階段說(美學的/文化的/哲學的) 、三業說(學業/事業/德業)、三質素說(美/力/思) 、乃至秀美與崇高、狂放與謙沖……等的討論,均顯現了他生命及美學的智慧靈光。而詩永遠是他的第一位,他說:

「對於詩的愛好,除非你沒有接觸、沒有深入,深入以後大概終其一生都不會改變對詩的重視,而且會把詩放在第一位,其他的文類都是居於次要地位。」

這段話可說是他對詩忠誠一生的「誓言」。但因他要在「人間」建立「道場」,保持一個「不滅之真火」,其結果是使詩創作成了「未竟之業」,從寫詩的「狹義的詩人」成為過得如詩般純真的「廣義的詩人」,其最終是引領台灣文壇在1987年解嚴前後創造了「空前絕後」的「文學副刊」乃至「文化副刊」的輝煌史,也同時寫下了文化界恐怕是最多的、近五十萬字的書序。

「不是說不認真所以不寫了,而是太認真不敢再寫了!」他應不會在他的告別式上擺出一本詩集來,但已把自己活得像一首詩了。他前半生,即從事編輯生涯前寫的詩,已成了兩岸新詩史上的一則傳奇,他歷經自我嚴篩苛選才留下的一本詩集(即所寫的比大家看到的多很多),卻為臺灣詩語言的現代化創造了一個高峰,他詩中出現的「兩個遠方」(大陸與西方) 比他同時代的詩人都要走得「遠」,出現在他詩中的「現代名詞」(比如按鈕、證券交易所)比他同時代的詩人也多了很多,甚至比後起的諸多詩人都要來得「現代」得多。他的詩是「從上帝那裡借來的語言」(陳芳明) ,他寫盲婦、瘋婦、修女、水手、戲子、軍人、小丑……等,皆與時代的不幸、人生的悲劇有關,他詩中寫的每個「我」很少是他自己。那時瘂弦說「詩人的全部工作似乎就在於搜集不幸的努力上」(〈詩人手札〉) 。到了後半生投入編輯工作,他則說「編輯本身是個事業,是個偉業,是個勳業,是個霸業」、要「三軍路線」(真理/真相/真情)齊出,要「下的功夫比我在詩方面下的功夫還大。我就是要做一個犧牲者,做一個文學的傳道人」,這些話說得很像「殉道者」似的,但無論如何是「悲壯」的。而「悲壯」二字正是那時詩人間回應強加在他們身上之殘酷年代的流行語。

他兼編《聯合文學》時也主張「文學不應只是少數文學人口的奢侈品,而應是全民生活的必需品;文學不應只是象牙塔裡的雕琢與吟詩,而應主動與整個社會脈動溶為一體」,瘂公赤子般親民的文化理想當然不可能完全實現,卻願意用一生戮力貼近之,已足以使任何一個存在過的政客或工商大老汗顏了。

「陋室無酒驚諸子,布衣有詩輕王侯」,這是歡慶林文義夫婦南崁新居時我送他們的一副對聯。國家不幸詩家幸,那年代詩家不只瘂弦一人,是整個時代一起成就了一群活在「悲壯感」中的詩人們,未來他們勢必繼續「輝煌」那個年代!

 

[簡介]

白靈,本名莊祖煌。已自國立台北科技大學化工系教職退休,仍兼任東吳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作品曾獲國家文藝獎、新詩金典獎等。著有詩集《女人與玻璃的幾種關係》、《昨日之肉》等十八種,散文集四種,詩論集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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