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氣不再是春暖乍寒。穩定適宜的溫度下﹐後院菜園裡的蔬菜長得欣欣向榮。走在田隴間﹐一片賞心悅目的綠意﹐盈滿於懷。一排排看過去﹐當看到冬莧菜時﹐我心一驚﹐這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菜啊﹐不由得讓我憶起母親栽種它時的情景。
那年﹐母親在她小院一角﹐專為灑上老鄉送她的菜籽﹐闢了塊菜圃。開始勤勞地澆水﹑施肥。她每天到菜園殷切探望﹐那段為我們而移居國外的孤單日子﹐過得似有了盼頭﹐不再輕飄飄﹑空盪盪。看菜籽由發出小苗﹐到葉子長得肥嫩可食後﹐她興沖沖地摘了些﹐給我們送來。
一看這菜﹐很陌生。從小到大﹐別說沒吃過﹐甚至沒見過。問母親這是什麼菜﹖她喜孜孜地說︰「冬漢菜」。具四川口音的母親﹐一向將「莧菜」唸成「漢菜」﹐我知道﹐這「冬漢菜」準是「冬莧菜」了。它跟莧菜口感完全不同﹐長得也不像。葉片圓如豬耳﹐顏色翠綠﹐葉梗也是綠的。吃起來滑滑地﹐透著綠蔬的清香。
台灣一年四季幾乎什麼青菜都有。在台時﹐為什麼我從沒見這菜在市場上賣過﹖母親什麼時候吃過﹖看出我的狐疑﹐母親輕聲說「小時候﹐我在四川吃過。」難怪﹐她的表情——喜悅中透著微微悵然。吃進她嘴裡的﹐也許不只是久違了的那份思念﹐應該還有種淡淡的﹑朦朧的鄉愁吧﹗
出於好奇﹐我上“谷歌”查下相關資料。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這不起眼的「冬莧菜」居然大有來頭。原來它就是在歷史文獻和古典詩詞中多有記載的「冬葵」。在漢《樂府詩集》裡﹐有《十五從軍征》——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裡中有阿誰?」——「遙望是君家﹐松柏塚纍纍。」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譯文如下:
十五歲就應征去參軍﹐八十歲才退伍回故村。路上他碰到一個鄉鄰﹐問「我家裡還有什麼人?」「遠遠看過去是你家﹐松樹柏樹中一片墓墳。」他近前看兔子從狗洞里出進﹐野雞在屋脊上飛去飛來。院子里長著野生的谷子﹐野生的葵菜環繞著井台。採些野谷舂米來做飯﹐摘下葵葉煮湯算是菜。湯和飯一會兒都做好了﹐獨自一人吃得很悲哀。走出大門向著東方張望﹐老淚縱橫灑落在征衣上。
詩寫得平淡而真實﹐沒有呼天搶地的激情﹐讀來卻沉痛驚心。「舂谷持作飯﹐採葵持作羹」中的「葵」即「冬葵」﹐亦即「冬莧菜」。原來古早時代﹐就已有了它。
戰國﹑秦﹑漢時期﹐蔬菜品種不多﹐主要有五種﹐即《素問》中所說的「五菜」——葵﹑藿﹑薤﹑蔥﹑韭。葵﹐指冬葵﹔藿﹐指大豆苗的嫩葉﹔薤(讀音為謝)﹐是泡菜中常見的蕎頭﹔蔥﹑韭﹐是現在的蔥與韭菜﹐葵被列為首位。元代王禎的《農書》還稱葵為「百菜之主」。後魏《齊民要術》中﹐以《種葵》列為蔬菜第一篇﹐專門講述冬葵的栽培技術。其地位在當時之重要﹐可見一斑。
蔬菜的命運﹐也和世間萬物一樣﹐有其興盛和衰微。葵本是中國的主要蔬菜﹐到了明代﹐外國的蔬菜被廣泛引種﹐品類繁多。人們「崇洋」心態﹐漸把冬莧菜給忘了。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也把它列入草部﹐不再當蔬菜看了。它味甘﹑性寒﹑利尿﹑解毒清熱﹐含胡蘿蔔素﹑維生素B1﹑B2﹑維生素C﹑鐵﹑鈣﹑磷等﹐將它的花或根煎湯去渣﹐加適量冰糖﹐入口含漱﹐徐徐咽下﹐還可治咳嗽喉痛。可惜呀﹗這麼好的菜竟被遺忘了。
問母親要了菜籽﹐我們在後院大片種起了它。它的採摘方式與韭菜相似。割了又長﹐長了再割﹐日日不斷吃。在此地﹐它是夏天開紫白色小花﹐接著結籽﹔秋天﹐密密麻麻的籽﹐隨風狂舞﹐紛紛飄落土中。來年春天﹐會自動發出來﹐不用再播種﹐真是省事。
它有四種吃法︰放蒜清炒﹑略燙後撈起涼拌﹑熬稀飯和煮湯。因先生不喜吃稀飯﹐所以在我們家僅以其餘三種吃法輪換。我較偏愛將它丟進熬好的雞湯中略煮﹐菜吃起來——滑溜爽口﹐湯喝起來——清腴鮮美。亦可加入豆腐﹐更營養潤口。若不喜雞﹐可以排骨替代。
我邊吃﹐邊細細咀嚼品味。它數千年來厚重﹑滄桑的歷史﹐彷彿一一於舌尖掀開﹐在齒頰間滾動。我告訴自己︰得好好呵護這片菜園﹐讓具有上古遺風的「冬莧菜」﹐在咱們家重現它古時的風采。
母親走後﹐無日不思念她老人家。每天清晨﹐在桌上她遺像前﹐奉上清水及院中鮮花﹐燒上一柱香。今天是母親百日忌﹐且過兩天就是母親節了﹐不知她的世界裡可有冬莧菜吃﹖煮上一碗﹐置於像前﹐對著它﹐傾訴滿腔思念﹐最後含淚唸道:「嗚呼哀哉﹐尚饗﹗」(原載於世界日報 )
I love that ToFu soup with the green, green leaves in that. I am really hungry for it when I am going through the hot day in California……. It’s a wonderful, informational and delicious piece! Thank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