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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將近,紐約曼哈頓市中心的洛克斐勒廣場上,早早立起七十呎高的聖誕樹,數萬顆小燈旋繞著紅色金色的彩球裝飾得富貴炫目。來自東方的我,初來乍到的我,張口仰望著那代表西方富貴高樹的璀璨華麗。 洛克斐勒廣場邊,聚光輪轉在巨型金色雕像上,反射成黃色如陽光,讓下面的溜冰場更聚亮如晝,對比場外,光圈之外只剩暗黑,彷彿世界的美好都聚焦,凝縮在這個光圈裡了。 溜冰場裡,一雙雙冰刀,隨著音樂在冰上劃出俐落的花痕,滑行的風,帶起金色雕像頭上的雪花,飛揚在光束裡,又落在場中央。溜冰人三三兩兩,或手牽手、或獨舞,都繞著圈滑行,唯獨中間的圓心,留給一位仙女,背對著我,一個包子頭,纖細挺立長頸,白色芭蕾舞衣、粉紅紗裙、緊身襪,白色冰鞋的尖刀一前一後踮腳擺著芭蕾舞步,她立定不動,只有雙手及上半身隨音樂揮轉出漂亮的舞姿。當她一個側身轉臉過來,啊!原來是個美麗妝容的銀髮熟女。我在小島所見過的女人,沒有一個到她的年紀還能保持如此的優雅活力。 俯瞰溜冰場裡歡樂的太平盛世,我不禁讚嘆羨慕。在車輛廢氣污染下,在連日風雪中,金色雕像還能面目清晰全身光亮,得要多少財力人力運作?紐約,真是天堂! 這是1981年的美國,上天厚愛的國家,全世界人眼中的天堂。
「來,轉過身來。」阿晨拿著柯達拋棄式相機,幫我和先生照相留念。 直到多年後,我每每翻看這張照片,鏡頭前裹著紅色雪衣的我,臃腫如球,眼睛鼻子模糊一片,身後遠處的金色雕像本應是背景,卻閃亮搶眼成主角。而我們,來自小國的我們,沒有自信的我們,怎麼看都如此渺小。
阿晨是我先生讀研究所時同宿舍的室友,都是話少沒啥怪脾性的人,個性挺合拍。 印象中的阿晨,眼鼻模糊中等個子,丟到人群中就消失的那種。平常好像也沒聽過什麼褒或貶的話語。但是他比先生的人緣更好,就是吃火鍋時沙茶醬快沒了我忘了買他卻已經帶一罐新的來了那種貼心,而且是對所有人都一樣的好脾性。 那年開學時,阿晨揪了先生幫小玲搬東西到我宿舍。後來不知是不是兩人有陰謀的商量好,先生追我,阿晨追小玲,其他同學為了幫襯他倆的企圖,常常一起約在我們的住處吃火鍋喝酒聊天,我們才熟起來。聚餐時常常會聽到他們調侃傳奇人物阿狗的糗事,卻從沒來見過阿狗來我們這裡。 後來,我和先生成了對,阿晨小玲卻分了。 再後來,聽說阿晨出國了。 那時候,小島像艘小小的船,還是布帆襤褸蓬漏窗破的那種。船上擠了太多被戰事塞上來的人,總感覺船隨時會沉,逃難還正要繼續似的。平常人忙著過溫飽日子;有點想法的、常聽外部訊息的人便容易憂心忡忡,擔心這海洋太大船太小,經不起風雨飄搖;別國若一交手便海波盪晃,小船隨時要滅頂。高瞻遠矚的人互相勸著,找塊穩妥土地好上岸,出國留學便是最直觀的途徑。申請留學在年輕學子中蔚為必要風潮。北部同學都在籌謀考托福、GRE、找學校。 南部小孩的我和先生似乎也心動了一下下。 對出國留學,我搖頭,因為父親捨不得每天回家看不到我。其實是我讀書考試讀到怕了,本也不是作學問的料,留學所為何來?再說了,讀到大學畢業還沒賺到一分錢,出國還要繼續花家裡錢,太對不起父母了。到很後來才理解,潛意識裡,我根本捨不得家裡的舒適圈,打心底就沒想過離開老家。 對出國留學,先生也搖頭,他家裡根本供不起。一個隨軍來台的小士官,以一份微薄薪水養一家八口,套句我公公常說的話,「你們每天能吃飽就不錯了,學什麼才藝?」先生和幾個兄弟姐妹從小學起,每個寒暑假日都去工廠切蕎頭糊紙盒、在家織毛衣賺錢貼補家用。先生高中拿到縣長獎,獎金500 元馬上拿給家裡買了一個衣櫃。第一年考上私立大學,他放棄而重考到公立大學才能讀得起。大學及研究所的學費都是他放假時去拆剝舊電纜晚上當家教掙來的。連公立大學的費用都要辛苦湊搭,留學費用更是不可想的天文數字。 沒錢的人,哪有跟隨風潮的權利。 阿晨應該是沒錢的,居然也出國了?
1981年八月底,先生應聘美國公司新工作,送他來紐約上州史坎鎮受訓一年,我逮到機會跟著出國當劉姥姥來看花花世界。到了史坎鎮安頓下來後,先生寫了郵簡給在紐澤西的阿晨。阿晨一收到信,電話馬上打過來,親切溫暖一如十年前在學校一樣,兩人叨叨絮絮講了好久,完全忽略了昂貴的長途電話費。 阿晨說,「我現在離紐約只有一水之遙,地鐵可直通。這可是紐約吔!大蘋果!世界之最!人一生至少要來玩一次。你們只要搭灰狗巴士過來,一切有我。」 我們來美國才三個月,一來就住到紐約上州城郊小鎮,看到了美國的中產階級生活型態,相比台灣的所得與日用住行,美國已是天堂。等來到洛克斐勒廣場,才知道天堂也分三六九等。
時代廣場的灰狗站裡人潮雜沓。阿晨和先生見面,大力擁抱拍背,激動中阿晨眼泛水光。跟在阿晨旁邊的,還有久聞其名、未曾見過的老狗。
老狗本姓葛,只因初中時班上老師點名發音走調,老葛成了台灣同學中的老狗,他也無所謂、從不糾正。 老狗和阿晨在一個眷村裡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一路念到研究所都在一起,髮小兼閨蜜似的,可是我在學校居然都沒碰過他。雖沒見過面,卻聽過很多他的故事。怎麼說呢?老狗雖然是理工主修,在學校的藝文社團裡卻赫赫有名,據說他歷史知識媲美柏楊,口才便捷快損堪比李敖,非校花系花班花不追卻屢屢失利,傳奇好笑的事蹟常在宿舍裡流傳。這次看到他與我平直對視的眼睛,一頭又硬又亂的雜髮,怒冠沖天後還只比我還高一點,才恍然他追女友失敗的原因之一,想來他的才氣縱橫都補在腦袋裡而沒補到身高上了。 42街人流熱鬧,我們穿梭其中,看不到老狗在哪?但他的聲音卻能穿透周圍吵雜灌入我們耳膜。老狗口若懸河滔滔當起導遊介紹起紐約和時代廣場。難怪先生曾說,「只要老狗在,別人都可以省點力氣說話。」 先生問阿晨,「你不是在國科院工作,怎麼會出來留學?不是說家裡沒錢嗎?」先生知道阿晨父親是陸軍小士官,家裡狀況不甚了了。 阿晨還沒回答,老狗忽然從前面跳回來,把我嚇一跳。 老狗很自動的接過嘴,「去它的國科院!誰要拿他們的錢⋯⋯」 阿晨的臉一沉,盯向老狗又避,。眼神滑過的瞬間,我捕捉到一絲陌生的陰沉,是我眼花?這是我從未見過的阿晨。 老狗聲音頓住,垂下眼,話題硬生生轉個彎,「X!美國是天堂,可只是他媽的有錢人的天堂。在美國要發財,一是房地產二是股票! 我他媽的就是沒錢,這個曼哈頓地價貴到不行的,買不起,買到了也不容易賺大錢。他媽的如果我有錢,一定要投資這個他媽的《厚薄坑》Hoboken。」 避開阿晨愈來愈黑的臉色,老狗跳回到導遊角色,可也管不住那張臭嘴。老狗張口離不開的三字經,想來是他追不到女孩的另一個理由。
「想當年,荷蘭西印度公司有位他媽的亨利-哈德遜(Henry Hudson)的總管,乘船噗噗來到紐約的河口,哈德遜河的名字就由此而來。這些老荷從印地安人手中用槍桿子劃下一個小島作為海運據點,小島後來繼續沖積跟岸邊連成一片,取名叫新阿姆斯特丹區。50年後換了他奶奶的另一票英國人來,擴大佔領印地安人的土地,以英國地名Jersey命名,就是現在的新澤西(New Jersey)。」 「你看這他媽的有意思吧,殖民地的掠奪者總愛把人家的名字抹去,改為自己的名字。X!我們台灣不是?什麼武昌街衡陽路,多好笑!明明是撤退逃難來了,卻好像征服者一般⋯⋯」老狗眼角瞄著阿晨沉臉垂嘴,馬上又把話題拉回來。 「我為什麼看好厚薄坑呢?因為它與紐約曼哈頓格林威治村隔河相望,PATH地鐵由中城一站就到。別看這裡小不拉唧只有一哩見方的,但有水有景,前途無量啊。」 老狗講得眼睛發亮,彷彿哈德遜河水的波光艷瀲。 「早在1784年,美國獨立戰爭結束一年後,約翰-史帝芬中校,來到這裡,愛上面對哈德遜河的四季與遠眺曼哈頓的風光,花了時價九萬美元買下這個1.25平方哩的小鎮。小鎮那時候沒有正式名字,直到1849年建市,依當時印地安族的發音,才正式定名為HOBOKEN。」 「X!我說啊,這個史蒂芬真屌!他買下這塊地,開始劃方格街道圖、規劃了碼頭、河邊度假區,又為了吸引紐約客過來度假,他於1811年10月11日,首度引進世界第一艘商用蒸汽船(steam ferry)當渡輪,來回行駛於曼哈頓。這年頭,凡事都要有遠見、搶頭香才能賺大錢。」 「史蒂芬的市政規劃裡還留了工廠區。找來麥斯威爾咖啡、立頓茶廠、Hostess 杯子蛋糕、Wonder 麵包全美知名的品牌在此設廠,光是市政稅收就得收飽飽的。這老小子真他媽的有生意頭腦。」 老狗果真記憶力了得口才了得,這段歷史說得口沫橫飛不打頓號。 「其實我們這些台灣學生,最他媽的該感謝的是史蒂芬的兒子愛德文-史蒂芬,他承接美國軍方鑄鐵船艦的工程,培養了大量的工程人員,這也奠定了後來史蒂芬理工學院的基礎。小史蒂芬於1868年逝世,留下一筆錢指定要創辦一間以機械工程為主的學校。1870年史蒂芬理工正式成立,為當時全美四大學院之一、也是唯一以機械工程為主的學院。現任的教務主任對我們台灣來的學生非常欣賞,當然啦,我們這些台灣同學天天K書底子好又不爭不鬧,不搞什麼運動,所以他們廣發I-20和獎助學金給台灣理工科學生,我們工學院的同學尤其受青睞。」 我想像著當時厚薄坑的街況,有廠商投資工作機會多,市況自然好,應該跟曼哈頓一樣是天堂。 冷咧空氣中,好像只有我怕冷,口中哈著熱氣搓著雙手,先生和阿晨一左一右護我擋風。我們聽著老狗蓋天蓋地,一路走到洛克斐勒廣場。我看燈、看人、看櫥窗、看溜冰刀的風帶起雪花撲在風中,多美好的繁華啊! 阿晨一路忙著找各種好角度幫我們照相,留下永恆的剎那。離開洛克斐勒廣場,我們又往南走回42街附近,到一家據說是很有名的餐廳,吃了一頓牛排大餐。在阿晨的鼓勵下,我還點了一客蘋果派加一球冰淇凌。結帳時先生要幫忙分攤,但是阿晨堅持他一人請客。老狗嘴角微撇盯著我看,眼神的不快如劍光。而不懂事的我坐著不動,理所當然的讓阿晨付錢。後來,我才知道,那一餐,吃掉一般留學生幾個月的伙食費。 再後來,我也成了小紐約通,才知道42街的餐廳專宰觀光客肥羊,又貴又不好吃,一般留學生絕對不會去那裡用餐。但是阿晨,總把最好的給朋友。
夜深了,我們搭地鐵PATH 線由曼哈頓回到厚薄坑。由車站出來,天上飄起雪花,我們左彎右拐、路漸偏、燈越暗、身越冷,終於來到一條不太寬的路上,兩邊連棟紅磚樓屋子。夜黑天冷,我們縮著頭,趕著跟阿晨進入屋子,也沒看清四周滿地垃圾門窗殘破的街況。 阿晨領路,走樓梯上三樓。房間門開處先是廚房、水槽、四眼爐頭、笨重的老式冰箱白色的烤漆已變成泛黃褐色、一張餐桌、數張椅子。再往內靠牆,是一張看起來頗有年頭的雙層寬鐵床,老狗和阿晨分別睡上下,浴室廁所在外面是共用的。 阿晨指著舖著薄墊子的下舖說,「你們一早就起床趕車,一定累壞了,房間留給你們。就睡我的床,將就一晚。」我看到上舖堆著衣物,應該是老狗的床位。阿晨把他也趕走好把整個房間讓給我們。 好在鐵床夠寬,我和先生擠在一起睡。到下半夜,我只覺得後背腳底越來越冷,全身不停發抖,先生也被凍醒,兩把所有衣服都穿身上,雪絨衣帽圍巾都拉上,兩人相擁,這樣還是沒辦法暖和。整個房間像冰窖,到後來實在睡不著了,就坐起來搓動手腳取暖。 廚房水槽上有一盞小壁燈,昏黃的光照不到3吋遠。我看著水槽邊、牆壁上、插頭孔板裡,似乎有什麼細微動線在游走,壁燈太暗看不清。先生把鐵床上夾的一個燈泡擰亮。乖乖!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不同種類的蟑螂在一起開運動會,體型大而發亮會飛的像台灣的品種、中型的我沒見過的、還有小的跟紅頭螞蟻差不多大小的,不知有多少品種。 燈一亮,蟑螂們的運動會被迫結束,像是賭場裡被警察衝進來臨檢的賭客們匆匆忙忙四處逃躲一樣,一群觸鬚匆匆忙忙四處逃躲回排水管、壁櫃縫、插座板蓋縫,它們不慌不亂、各有出路,我怎麼覺得它們比那些賭徒還更氣定神閒似的不怕人。 還好,我不怕蟑螂,我只怕老鼠。也還好,整個晚上,那些老鼠們(我相信一定有的)都沒讓我看見,彼此尊重相安無事。整棟樓也躲過了我的尖叫聲。 如果說,我在紐約上州看到的是美國人安逸的中產生活,如果說,洛克斐勒廣場像是天上人間。那麼厚薄坑裡,我們台灣來的同學們,住得像貧民窟、過的什麼樣的日子,怎麼比在台灣還不堪?我和先生失去睡意,孤坐到天亮。 早上七點不到,阿晨由外面提著一袋超市食物回來,羽絨衣上沾滿融雪的濕氣。看他一臉倦容,似乎一夜沒睡好? 阿晨一邊開火煎培根煙肉、炒蛋、烤吐司,一邊跟我們道歉,「那個小氣房東,昨晚又把暖氣關掉了,好省重油錢。你們沒凍壞吧?真不好意思。」 門口陸陸續續響起敲門聲,不停有其他台灣來的學長學弟,進進出出找阿晨報告事情,宿舍有問題的、申請獎學金的、轉系的、剛來要接機的、居然還有臺灣老婆不能適應生活要鬧離婚的、我聽了都頭大,而阿晨儼然同學會的老大,很耐心地一一回答、分工、解決,看來這都是他的日常。 我看著他充滿血絲眼睛、烏青的眼泡,滿心歉意的想,他為了我們,也一夜沒睡好,怎麼還有餘力處理這麼多雜務? 阿晨跟我們解釋道,「我最近在收集資料,準備寫信要告房東。我已經讀過法規,我要告他沒有保持最基本可適合健康居住的環境給租客。暖氣、熱水都供應不足,這是違法的。因為整排樓都這麼差,導致附近治安也差,更是惡性循環。」「這區屋子因為有房租管控,房東沒法漲租,也不能趕人。所以他就擺爛,希望我們自己搬走。他好調價租給別人。」 我才瞭解,曾幾何時,厚薄坑1920-50年代輝煌的時光早已不再。80年代的美國流行城郊獨立有院子的房子。厚薄坑市地太小建商看不上,都往郊外找面積大的空地,開發成大片住宅。 再後來隨著工廠陸續遷離,人口也搬走,市況街道漸漸殘破。厚薄坑,像個人老珠黃的棄婦,被紐約房地產商一腳踢開了。厚薄坑,從一個人人想住的地方,變成人人棄之如敝的破落戶,「A Place to Live to A Place to Leave」。 原來,在西方,地氣風水也會輪轉,厚薄坑的氣運,曾厚過、又轉薄。
阿晨越講越激動,手鏟揮舞、口沫橫飛,忽然停下來不說了,眼神呆滯,似乎想到什麼事。我等了一會兒,開口提醒,「培根肉快翻一下,要糊掉了。要不我來吧?」 他打個激靈又開始呼吸,揮揮手不讓我動。我便去整理餐桌。 老狗也回來了,他靠近阿晨身邊,低聲問道,「你去哪裡了?我等了一晚。」語氣裡竟有一絲哀怨,像個等不到老公的少婦。我背上忽然升起一絲冷意。 老狗背後有眼睛似的轉過來看我。大白天的,他眼中的不友善更強烈,是只針對我?還是對所有女人的輕視恨意?他手插口袋斜眼看我。我假裝看不見,自顧擦桌子放盤子。只是那把筷子,我翻來覆去找不到兩支式樣長短一樣的可以配成雙,著實傷腦筋。 老狗終於忍不住了,語氣衝的很,「挑什麼挑,隨便抓兩支,有得用就好,這些都是以前畢業的同學留下來的。X!妳們這些千金大小姐真難伺候,還以為是在台灣嗎?」 「我們?哪些大小姐們?」我猛抬頭,問道。 「就小玲和妳,妳們啊!」老狗悻悻地說。 抽油煙機聲音轟轟轟,阿晨大概沒聽到阿狗的話吧? 我是客人,我忍著不回嘴。 先生把桌子由靠牆邊移出來,桌腳在破裂的地板上拖得嘩啦啦響,蓋住空氣中隨時可以點爆的氛圍。我把那些顏色式樣雜陳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椅子由桌子邊拉開,每張餐椅看起來都很有歷史。有一張椅子的籐面已經破到像馬桶孔,真不能坐了。老狗從牆邊拿了塊木板放上面,手一擺,用挑釁的眼神看著我,看妳怎麼坐? 先生搖一搖那張椅子,四腳木質看來還沒疏鬆,應該撐得住。就問老狗要工具箱,拿個螺絲起子,把搖動的四腳螺絲先上緊,再把木板四角鑽個洞鎖在馬桶孔的框架上。另外幾張椅子也都上緊螺絲,整修一下,這樣他們應該可以再用一陣子。
這時的我,如同脫竅的靈魂一樣,看著煎蛋的阿晨、鎖螺絲的先生、撇嘴清理滿溢垃圾袋的老狗,還有藏在牆縫露出觸鬚的蟑螂。原來,沒有訪客的日子,這些好朋友們,每天忙功課、做實驗、當助教、跟指導教授作研究專題,準備博士論文資格考試。除了和自己的英文奮鬥、還要跟英文好很多的印度學生競爭下學期的獎學金及博士資格名額。 什麼桌子、椅子、筷子、面子,都是不需要的棄子。 在這樣的生活條件匱乏,課業的競爭、財務的壓力下,阿晨還可以為了台灣同學,撥空跟惡房東打官司?為了招待我們,還把他的伙食費全都拿來請客?接下來他要如何縮衣節食的過日子? 我沒法想像不敢問,慚愧不已卻沒法還他錢,知道只會更傷他自尊。
早餐上桌後,居然又來了一個熟面孔,先生同系晚兩屆的學弟大威帶新婚的老婆小蓉上週才來史蒂芬學院報到,還在調時差,聽到我們來了,趕著過來。 阿晨又煮了一壺咖啡,大家聊著近況。 我說,「既然來了,我想讀個碩士。」 大威眼睛一亮,捏著小蓉的手,溫暖的對她笑笑,轉頭對我說道,「妳要不要考慮讀紐約理工學院?他們的電腦系蠻好的。城區部就在曼哈頓中央公園旁。因為曼哈頓有很多上班族,所以他們的課多開在晚上。入學申請也沒那麼嚴格。我是聽好幾個同學的太太都到那裏修電腦,畢業後也很好找工作辦身份。妳跟小蓉一起,兩人有伴,功課上也可互相照應。」 阿晨說,「這個好」一邊起身去打電話,「我去問問看,他們今天可能還沒放假。」 就這樣,我和小蓉糊裏糊塗的拿到紐約理工入學許可,過了年就開始上學。 紐約理工城區部在中央公園南、哥倫布圓環邊,離洛克斐勒廣場很近。當了紐約客,我有空時也會逛到廣場去看那美麗的櫥窗裡面買不起的人間天堂,藉著視覺的饗宴讓孤單壓力大的生活得到一些精神慰藉。 有一天讀到說明才知道,金色雕像是希臘神袛普羅米修斯。傳說,普羅米修斯有一天動了惻隱之心偷了火種送給人類,而被他的父親宙斯處罰,釘在高山上的荒原,日日被老鷹啄食肝臟。不會吧?這麼漂亮的神,心地這麼善良,怎麼會受到這種殘酷的處罰?這怎麼跟中國神話裡,善有善報的那種,土地公觀世音在人間行善最後升天當菩薩的因果,差這麼遠? 希臘神話的概念,讓人無法心領神會。
半年後,先生受訓結束返台。隔年我拿到碩士學位,也回台灣工作生根了。 幾年以後,在先生的大學同學會裡,大家聊著一些失聯同學的種種八卦。 「畢業後,阿晨考進國家研究院,老狗沒考上。後來老狗拿來史蒂芬理工的資料來,說留在小島沒前途只會死,堅持阿晨一定得出國。」 「阿晨本來說家裡沒錢不出國。後來不知怎麼的,聽說國科院提供了全額獎學金。老狗幫他申請到I-20,兩人一起出國的。」 「老狗在史蒂芬理工改不了那張臭嘴,到處跟人吵架,指導教授、助教通通吵。有一次不知怎麼了,跟阿晨吵到鍋碗瓢盆砸了滿地,差點被宿舍驅逐了。」 「老狗終於決定不玩了。套句他的話,去他的美國天堂,去他的那些壓榨人的教授、聯合作弊的死阿三同學、刻薄吸血鬼房東、還有厚薄坑這個大垃圾坑。」 「老狗太憤世嫉俗,可是也太聰明,早早看破放棄美國夢,斷頭保本,拿了個碩士學位就跑了。他雖然是外省人,卻天天批評台灣戒嚴下的當局,早在黑名單上回不了台灣。有人說他移民到巴西,邊工作邊創業?又聽說結婚離婚再結婚再離婚?後來就不知所蹤了。」 但,也都是傳說。
阿晨太忙,我們也忙,那次之後就沒再見面。他後面的狀況我都不知道。直到30年後再見面時,我們已經移居洛城多年。而阿晨已經離婚,一個人在波士頓工作。
2011年,小女兒高中暑假要到波士頓實習。先生輾轉找到阿晨電話便約上了。 阿晨開車來接我們,滿頭白髮稱得臉色更黝黑。老同學相見,阿晨還是阿晨!他特地請了假帶我們到哈佛大學、昆西市場參觀、到中國城吃龍蝦大餐。當然全部他付錢,我們搶都搶不到帳單,熱血熱心的個性還一如既往。 我們聊著過往,問到厚薄坑的事,他平靜的語氣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像很多台灣來的留學生,仰賴TA助教獎學金生活。那位指導教授拿他當廉價實習工用,硬是拖了他七年,論文課題隔一年換一次方向,幾次拿阿晨做的研究實驗報告掛教授大名在期刊上發表。阿晨只能忍氣吞聲,畢竟換指導教授又得重頭來。眼看博士遙遙無期,年紀也大了,只好寄履歷找工作,最後拿了兩個碩士學位將就畢業了。畢竟綠卡要緊,到頭來生活最重要。 他說,「熬過來了,現在好歹也個算小中產。」 第二天阿晨繼續帶我們去Newport Mansions新港富豪別墅區。我們走在一間間昔日的豪宅現在的博物館裡,看往日的富貴格局,看牆上照片裡明星名人香檳雲鬢杯菚交錯,讚嘆當年美國輝煌盛景,不約而同地想到老狗,以及他當年的房地產致富論。 「老狗?不知道,多年沒聯絡了。」阿晨平靜臉色下閃過一絲陰鬱。 阿晨離婚的事,他不說,我們也不好問。 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我很好奇,當年你和小玲的戀情,怎麼就沒了?」 阿晨欲語還休,「都是我的錯。她是千金小姐,我是眷村窮小子,背景差太多,我供不起她要的生活。」 我依稀記得,那段阿晨嘎然失聯不再出現、小玲託人傳話也無回音失魂落魄憤恨難平的日子。明明兩人都有情的,怎麼就不成呢?說到底,是阿晨想太多嗎?一次跳太多步棋,預設太多狀況,徒留兩顆遺憾的心? 後來先生悄悄跟我說,「老狗不喜歡小玲,常常分析一大堆兩人的不可能給阿晨聽。兩人分手也有老狗的關係在。不過老狗也沒錯,小玲是台南在地人,家底厚,平時吃好用好的,阿晨追她追得很辛苦,兼幾個家教都不夠。」 回想那次在紐約的會面,老狗對阿晨的控制欲,對他周遭朋友的強烈排斥。我忽然好奇,老狗為何會離開厚薄坑?如果他不離開,阿晨會結婚嗎?但結了婚終究還是離了。
再相見,熱情的阿晨還是阿晨!直到晚上。我們在回旅館的路上,副駕座的先生邀阿晨來洛城玩,「你飛到洛城來嘛,我們再開車一路到舊金山玩,大威小蓉和其他同學也在矽谷工作,我們順便開個同學會⋯⋯」 我和女兒在後座,早就累攤,瞇眼垂頭已然入睡。 忽然,啊!忽然!在後座我和女兒被一股緊急煞車的力量帶著往前衝,因為兩人都沒繫安全帶,雙雙額頭撞到前面的椅背。女兒發出尖叫! 阿晨腳急踩手猛拉,雙雙煞住,帶起一股白煙和橡膠摩擦味,車子直接停在公路中間。阿晨漲紅著臉,沈默不語,眼神失焦遠方,似乎被魔附身,身體猶存而魂靈全非。 他,竟然無顧後方來車的動向及安全,把車急停在行進中的大馬路上。 我一手護住女兒,左右轉頭,奇怪前方並無事故啊?心裡慶幸,「還好,後方車不多!還好,不是在高速公路上!」 先生臉色發白,岌岌問他,「還好吧?還好吧?要不要我來開?」 很快地,一分鐘不到,阿晨就回神過來,逕自啟動車子,一路靜默直接到回旅館。 我們下車,阿晨沒下車,調頭開走,沒有擁抱,沒有再見。 回到旅館,我迫不及待地問,「你們到底說了什麼? 」 「不知道啊!好像是說到搭飛機開始,他就開始胡言亂語了:『瘋子!不能搭飛機,不能用護照,駕照也不行,瘋子!身份不能暴露⋯⋯有人監視。只要一移動,他們就會出手。太複雜、太危險了。不能說不能說,他們會殺我。』他像唱片跳針般喃喃自語,一下子台灣國科院國安局,一下FBI 一下CIA,下一刻又跟大陸有關。他一直用力搖頭,好像想甩掉夢魘一般。真像瘋了」 我回頭重播,好像看到馬路上一輛行駛中的車,忽然中魔般地慌亂起來,像個意識流手法拍攝的間諜片,整個不成曲調、段落散亂的故事、情節跳動太厲害,先生還沒理出線索看出端倪,導演已然重踩煞車,停在馬路中了⋯⋯。 然後呢?TBD、預知詳情如何、且待下集分解? 但沒有下集了。 先生說,「我覺得他生病了?可能人格分裂症?或是被迫害幻想症?」 那以後,我們和阿晨都有意無意地迴避,既不敢、也不知如何再聯絡了。
後來過了幾年,又一次台灣同學會,一群退休老頭們話當年,酒過三巡、八卦盡出。台灣早已解嚴,什麼話題都百無禁忌。 一個老頭說,當年國科會要資助他去美國讀書,表面上是給獎學金為國培訓人才,實際上是在學校負責監視台灣同學(有沒有叛台親共)的情況。畢業後最好找到美國國防工業公司工作當臥底。他沒接受,但是他聽說有些同學簽了,其中就有阿晨。 有一個老頭幽幽說起,「阿晨是我們厚薄坑的傳奇!我比他晚半年到。那些年,幾乎每個台灣留學生都受他幫助過、金錢上的功課上的、迎新送舊接機送機住宿甚至結婚離婚送醫院接生看病的,反正有求必應,跟土地公似的!也不知他怎麼忙得過來,難怪拖了好久都沒拿到博士。我比他晚進去都比他早畢業。」 「他跟老狗住一起,有人傳他們是同志。」 「不是啦!同志不是這樣的。他們像兄弟,可是有時候更像主僕,上輩子欠的債似的。」 另一個老頭瞇眼回憶,「有人說老狗爸爸當年替長官頂罪,關了幾年後鬱卒而終。前一陣子軍方資料解密,好像那個長官就是阿晨的爸爸。」 八卦好像潘朵拉盒子開啟,每個人口袋裡都有些秘辛,一時間,餐桌上熱鬧滾滾。 傳說老狗被人檢舉通匪、傳說老狗投奔大陸、也有人在巴西看到老狗、 傳說老狗是打不死的蟑螂、生意屢敗屢做、百折不撓 傳說老狗通匪的密告者是阿晨、又說不是阿晨舉報的,而是別人、 傳說阿晨因漏報(好幾個同學的事)而被通緝、 又傳說阿晨回台奔喪一下機就被帶走了、 傳說阿晨被刑求死了! 先生嘴閉得緊緊,不去為這些八卦的維基補綴資料。 我瞪著那些嘴一張一閤,如水裡的魚吐氣泡,浮上表面就噗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完全不用負責任。傳說如謊言,講一百遍就變成真的? 就不久前,我們路過矽谷找到大威他們敘舊。男生們喝酒,我跟小蓉在旁邊聊到當年厚薄坑,「老狗那時後跟中國留學生走得很近,阿晨怎麼勸都不聽,那時中國能出來留學的都是有任務的。有一晚,老狗要去一個聚會,阿晨可能有些情報,拼命阻止他,兩人由吼到打,廚房一片狼籍,最後老狗沒去成,但是他第二天就搬走了,學校也退了。後來聽說那晚參加的人很多被FBI約談了,聽說是共產黨的招募組織。」 「還有一件事大家都不知道,但是現在可以說了。老狗離開半年多以後,阿晨接到父親過世的消息,急著回去奔喪。臨走前大威接到一通陌生電話,叫阿晨千萬別上飛機,說是台灣要抓他。大威一直追問對方是誰,結果被罵了一句瘋子。」大威還覺得莫名其妙的。 「阿晨聽到這個消息,還是堅持要回去,大威只好去送機。去機場的路上,阿晨一路沒作聲,大威沒話找話說就講到那通電話,『我一直問那個人到底是誰?還被他罵是瘋子!這種惡作劇電話真是可惡!』阿晨愣住了。結果到了機場,他站在櫃檯前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沒上飛機。第二天他台灣大姐沒接到人,打電話來宿舍找到我,一開口就問小封在哪裡?原來那是阿晨的小名。」 「後來大威猜測,那通電話會不會是老狗叫人打來的?所以,「封子、瘋子」是老狗和阿晨的通關密語?所以,老狗加入對方的組織了?反正救了阿晨一命。」 我決定不去糾正那些傳說了,想到還糾結地活在波士頓的阿晨,也許阿晨結束在傳說中比較好,沒人會去打擾他了。至於他和老狗的愛恨情仇,真相就留給他們自己吧。
去年夏天,我們全家再到紐約旅遊。時隔40多年,再次經過面貌一新的厚薄坑。 不能不說,老狗的眼光還是厲害。他在1981年的預言,到2003年真的發生了。 紐約建地越來越少、地價越來越貴。建商終於注意到一水之隔的厚薄坑,不僅有水岸之美、到紐約又便捷,便買下了廢棄多年的麥斯威爾咖啡廠房,改建成了面對哈德遜河景最夯的公寓住家。從此厚薄坑的相貌有如經過拉皮整容過的明星,身價節節高升。 老狗如果沒離開,說不定現在也是地產大咖一個。 聽說地氣風水每一、二十年也會輪轉。厚薄坑的運勢,厚過、薄過、又轉厚。只可惜老狗、阿晨生不逢時,來在厚薄坑最壞的年代。
紐約,依然是世界的天堂。我們來到洛克斐勒廣場,夏天的溜冰場改為戶外餐廳。昔日沒錢的我們,只能在場外看雪花飄飄、看美人溜冰,艷羨不已。 而今風水輪轉,現在台灣在世界上也有些傲人的成績,我們不再是沒自信的小國島民。美國提供我們移民機會,讓我們也可以成為中產階級。現在,我們以一杯咖啡的費用,跟俊男美女紐約客,同台閒坐、喝下午茶、品人生甜辣苦澀,也可以過得如有錢人。 我四顧觀望,想,會不會看到老狗也在這裡喝著咖啡、跟人口若懸河地大放厥辭?也許! 廣場邊,金色的普羅米修斯雕像依然光亮飛揚。我想起這個為人類留下火種卻犯了天條日日被老鷹啄肝的神!我想到大學時貼心的阿晨、在洛克斐勒廣場幫我們照相的阿晨、在厚薄坑疲憊的阿晨、以及一步步崩潰在公路上的阿晨。可憐的阿晨! 我的心,如被尖喙啄著般,跳著痛。
2024年7月7日於世界日報小說版開始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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