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大邱)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大邱

 

許多警匪槍戰片皆以底特律為背景，因為它的犯罪率在全美始終名列前茅，凶殺搶劫販毒等事時有所聞，是個惡名昭彰的罪惡之城，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未料我卻被留學浪潮沖到此處，就此一待三十餘年，好像底特律河水由渾濁轉為碧綠般不可思議。

底特律是密西根州的第一大城和大湖區的重要港口，以汽車工業為主亦以黑人眾多聞名。它位於北承聖克萊爾湖南接伊略湖的底特律河畔，因而得名，源出法語意為「海峽之河 」。全長28英里的河水恰如一條細長的臍帶連繫著兩個大湖，為美加天然國界。巧的是南北兩端各有一個河中小島，巴博羅(Boblo Island)和貝爾(Belle Isle)分屬加拿大和美國，各自扼住出入湖區的咽喉。

在以海運為主的年代，其經濟戰略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自不待言，自18世紀以降，印第安人、法國人、英國人和美國人先後在底特律河兩岸掀起了一場又一場的爭戰，留下許多紀念碑文。

底城和加拿大的溫莎市隔河相望，兩城可南由大使橋或北從底特律-溫莎隧道來往，在九一一之前美加兄弟之邦的門禁十分鬆散，老美僅憑駕照便能自由出入，老外只要出示合法證件如綠卡或護照等即可輕鬆放行，很少盤查留難。

初來時底城華人不多，僅有的唐人街早已式微，像樣的中餐館絕無僅有，由於美金強勢，加境油價低於美國，於是溫莎成了華人週末假日消閒購物的聖地。

回憶中好像所有的生日節慶都是在溫莎度過的，平日雖然只有我和二姊兩家人加上父母，已是十口之家坐滿一張大桌，若是四兄妹全家大團圓則非席開兩桌不可，難怪侍者每次見了我們都眉開眼笑，不過由於生意火紅，我們雖是老顧客一樣要拿號排隊。

至於週末假日我們通常是早上前往溫莎飲茶，飯後至隔壁買一盒麵包糕餅，然後到市中心的河濱公園漫步。大人在涼風習習中閒話家常，孩子們則追逐海鳥或數算河上過往船隻，或是一同大啖底城買不到的荔枝。

雖然河水由於工業污染不夠湛藍還有些渾濁，但我們素喜溫莎的寧靜悠閒和整潔，孩子們卻心繫對岸的繁華熱鬧，有一次非要上貝爾島逛逛不可，此島曾是我求學時和先生約會的地方，其上有漂亮的植物園、水族館和暖房，於是我們就近通過隧道前往。誰知島上黑壓壓一片，搖滾音樂震耳欲聾，繞了幾圈竟然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遂又折返溫莎重訪去熟了的玫瑰花園，此後再也沒有重回此島過。

玫瑰花園其實另有其名，一座是以噴水池為中心的英式花園，用繁花異草妝飾出不同的幾何圖案，美輪美奐大可流連。另一座才是環繞二戰轟炸機的圓形玫瑰花園。由於母親生前酷愛玫瑰，去的次數多了，我們便暱稱其為玫瑰花園。

噴水池前和轟炸機下每個人都留下了無數身影，成為生活中不可磨滅的記憶。但孩子們在意的不是園裡的鳥語花香，而是園首的冰淇淋小店，那一大球五顏六色的冰淇淋在夏日午後是何等的冰涼甜沁！

回程我們照例駛過大使橋，結果卻被美國海關攔下，因為我們在同一天之內分由大使橋和隧道兩次出境，全部都由電眼登記在案，這看似鬆散的邊界海關實在是疏中有密啊！

在蝦餃燒賣與菠蘿麵包的撲鼻香味中，送走了孩子們的童年和父母的晚年。三次能源危機之後，溫莎的經濟大受打擊，重稅之下使得對岸的華人卻步，市容蕭條不復往日繁華。底城卻因汽車工業蓬勃發展和交換學者學生的大量增加，湧進大批華人，中餐館和雜貨店如雨後春筍般興起，人們便很少過河打牙祭了。

提起底特律的地標，眾人腦中首先閃現的便是臨河的通用文藝復興中心。其實在它之前，雄據市中心一整條街25層樓高的赫德遜百貨公司，才是底特律的地標，更是底特律人的驕傲，它代表著高貴、品味和時尚。尤其每年一度在它門前起動感恩節花車遊行，早成底城傳統，也是孩子們心中的盛事。然而這樣的百年老店亦在經濟蕭條中不敵購物中心的競爭，於1998年透過電視轉播在眾人眼前灰飛煙滅，成了河上幻影。

如今矗立河邊的73層玻璃鋼管造型的文藝復興中心，原為福特產業，後由通用收購，並大事整頓河濱景觀，一時底特律市區大有復興之勢，但2001年的911恐襲破滅了這短暫的美景。兩岸海關除了錄影機外更加設重重路障，往往一等兩三小時才得盤查過關，除非真有急事，誰都不願輕易過河。

等到金融海嘯爆發，汽車城裡一片風聲鶴唳，失業率躍居全美之冠，再無人有興致過河吃喝。過橋費亦由起初的美金2  元漲至4.75元，美金加幣的匯率追成平手，加人反過來上美國消費購物，不能不興起「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之嘆。

不過溫莎中餐館的生意早在金融危機之前即已一落千丈，大排長龍吆三喝四的場面不復再見。母親過八十大壽的那間餐廳早已數易其主，而當年歡喜祝壽的父親和兩位姊夫均較母親先走一步，對親人的驟然凋零，至今思之猶痛。

即連那家有如地標的「 華閣」餐廳也宣告永久打烊，讓我們在回答海關「何處用餐？」時失去了標準答案。雖然隔壁的糕餅店還在，但門庭冷落，那香味怎地就是不如往昔，況且買了也無人搶食，不覺興味索然。

比起通用和克萊斯勒的破產，那些小店家的倒閉不過是河上泡沫，雖多雖急但不致氾濫成災。若非美加政府及時伸出援手，這汽車城只怕早已淹沒河底。

汽車工業起死回生後，汽車城慢慢恢復了生氣，文藝復興中心、河濱步道、旅客捷運系統、福克斯戲院、底特律音樂廳和福特體育場再度吸引遊客前來，喧嘩擁擠忙亂中仍然有著不安。

然而對岸的溫莎不管時光流轉，物換星移，仍是一派優雅悠閒，由貝爾島至大使橋的河岸全是紅磚道和一座又一座的噴泉及英式花園，如珠串相連充滿美的驚喜，散佈其間的美英戰爭、兩次大戰、韓戰和越戰紀念雕像碑文，簡潔肅穆不會讓人感到驚嚇，卻清楚留下歷史痕跡，教人不忘戰爭的殘酷。

思念夏日冰淇淋的美味和玫瑰的芳香，未料久違的玫瑰花園風華不再，英式花園中的花草品種數量明顯減少，花棚無花連懸掛花籃亦無，冰淇淋小店重門深鎖，無從回味。記憶中屹立不搖的轟炸機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兩架螺旋槳飛機模型，少了那份親切感怎麼看都不對勁。最吃驚的是綠草地上竟然沒有玫瑰，我繞了一圈又一圈才發現一叢玫瑰，要是母親還健在，看到這繁華落盡的景象不知該有多失望。

可喜的是這渾濁的河水不知何時脫胎換骨成了一條碧綠的玉帶，在藍天白雲下滋潤著遊人眼目，空中飛鳥，河上風帆，路邊繁花，甚至過往行人無一不可入畫，只是那說不出的慵懶閒適難描難繪。汽車城的喧囂煩惱盡都隱沒於碧波之後，只有文藝復興中心在河上熠熠生輝，那流不斷的綠水悠悠，不光流淌著先民的血汗，還有無數前仆後繼的汽車魂，如不停轉動的輪軸牽動著兩岸的經濟命脈，駛向不可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