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爸爸回家 (李黎)

散文
我帶爸爸回家                                       李黎
 
 

 

李黎童年與父母合影

去年秋天,我帶著一百歲的爸爸回上海。

爸爸生於民國元年,去年正好是一百歲 - 我是說,如果他還在世的話。 

如果爸爸還在世,一百歲的他一定會感到很寂寞吧,因為媽媽已經不在了。他的兩個妹妹,一個早在廿多年前病故,另一個也在前年過世。他那一輩的人只剩下三個比他年輕許多的堂弟。他的老友們還健在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了。 

爸爸過世得早,那年他還不滿五十五歲。所以我五十五歲生日那天,忽然想到:我竟然比自己的父親還老了,而從此以後我會有一個比起我來越來越年輕的父親。那種奇妙又荒謬的念頭閃過心頭之後,惆悵與哀傷陡然湧起。 

爸爸過世時我才十七歲,年過半百之後想起爸爸雖然不會再有悲傷,然而那一刻我感到久已未有的一份痛楚 - 在我的人生還充滿許多可能、伴侶還需要扶持孩子還需要照顧與指引的時候,同樣年紀、處在同樣人生階段的爸爸,竟然毫無預警的、毫無選擇的結束他的人生了。而我的人生,竟有這樣漫長、這樣大的部份是沒有爸爸參與的。

爸爸在高雄心臟病突發而離世,正在期終大考的我從台北趕去,接爸爸回家 - 捧著一個沈重的方形木盒,裡面是裝著爸爸骨灰的瓷罎。然後,爸爸就安眠在台北善導寺的靈骨堂裡。我大學畢業出國留學前夕去向爸爸道別,告訴他我終於為他完成要我出國唸書的心願了。許多年後我才能回到台灣再去看他,木盒上爸爸微笑的照片有些模糊了- 或許模糊的是我的淚眼吧。

沒有了爸爸的大半生裡,幸好我還有媽媽。然而高壽的媽媽的後半生是沒有她最親愛的丈夫陪伴的。自小一道長大的青梅竹馬表兄妹後來結為恩愛的夫婦,爸爸的猝逝之於媽媽,遠比常人的喪偶之痛更深更痛。 

所以,爸爸在善導寺安眠了四十多年,媽媽在沒有爸爸的世上也生活了四十多年。媽媽人生的最後幾年定居在上海 - 爸爸在那裡念書,爸爸媽媽在那裡結婚,他倆的青春年代在那個城市留下無數珍貴美好的記憶。 

四年前的春天,九十六歲的媽媽在上海安詳的去世。臨行之前她叮囑我把她的遺體火化,骨灰灑到海裡,不要建墓立碑;理由竟然是不想留下會引起我和孩子們悲傷悼念的痕跡。我笑她傻:沒有墓沒有碑,難道我們就不會想她思念她? 

我知道這件事我是不會聽她的。我把媽媽的骨灰暫時安放在上海郊區一座墓園的寄存室裡。在那間希臘式的建築裡,媽媽靜靜的等候 - 等候爸爸的來到。

我也曾想過把媽媽和爸爸的骨灰都接到美國。在加州聖地亞哥的藍天下、碧海旁,一片芳草如茵的墓園裡躺著我的大兒子,媽媽的第一個愛孫。我的孩子們都贊成把他們親愛的婆婆接回美國,葬在大哥哥的旁邊,可以常去探望。可是我想到媽媽其實並不喜歡長住美國;而若是把她的骨灰帶回台北,也並不一定能夠跟爸爸放在一處。待想到他們倆結為夫妻的地方是上海,而媽媽已經在那裡長眠了,我考慮應該把爸爸接回上海的。 

春天到台北時,我去善導寺看看早已移放到高層架上的爸爸的木盒,那麼大的老式盒子現今已不多見,肯定需要換成一般尺寸的圓壜才能帶出遠行。我詢問了相關的手續,還頗有些繁雜,於是決定秋天再回來,多些充裕的時間進行這樁事。 

就在下了決心時,瞥見一旁的香案上有一對筊杯。我不是個迷信的人,這一生從未擲筊問卜,但那個剎那忽然心念一動,於是捧起筊杯在心中默禱:「爸爸,我帶你回上海好不好?」筊杯擲下,一陰一陽。爸爸答應了!

「好,爸爸,我們一道去上海。媽媽在那裡等你呢。」我的眼睛溼了。爸爸木盒上的照片已經很不清楚了,但是我知道他在微笑。我好想抱一抱爸爸。

 夏天我去上海,媽媽還安息在「息園」。我在園中面河一棟樓的高層訂了一處雙壁龕,刻好大理石碑,碑上爸爸和媽媽的名字並排,像是他倆長相廝守的小屋門牌,又比結婚證書更像永不分離的承諾。碑上還有他倆的照片,都是我挑選出的記憶中最親切美好的形象,也是我最喜歡的他們的模樣。 

秋天來到台北,物色了新的骨灰壜,辦妥了規章所需要的文件,我最後一次來到善導寺,請出爸爸的大盒子,一路捧著出來,心裡默默的提醒爸爸跟著我來。在台北近郊一處山上,預先約好的揀骨師把大瓷壜裡的骨灰再次燒成細粉,灰白色的粉末盛在新的圓壜裡,看起來很乾淨。我捧起壜子,還熱烘烘的。山上下著淒淒的秋雨,可是我覺得很溫暖。

就這樣,我把壜子放在旅行袋裡,上飛機,下飛機,一路隨身提著,一路在心中跟爸爸說話:「爸爸,我們坐飛機回上海了,只要一個半小時噯!爸爸,你開心嗎?離開上海六十二年了,你還記得上海的模樣嗎?」 

1949年的春天,爸爸攙扶著小腳的奶奶、領著媽媽抱著未滿一歲的我,從黃浦江乘船去福州換搭大船去台灣。當江輪緩緩駛離外灘,他對上海投出最後一瞥,極目所見難以忘懷的是甚麼景象?六十年來家國,爸爸若還能親眼看見今天的上海令全世界目眩驚艷的變化,又會是何種心情? 

我多麼想知道,告別上海的那一刻,爸爸心中想著甚麼?他可有預感此生再也、再也無法回來?再見,上海 - 永遠不能再見的上海⋯⋯

爸爸不能回去的上海,成了我永遠的鄉愁。 

其實我何嘗不清楚,這壜子裡的粉末不是爸爸,那存放在「息園」的木盒裡盛著的當然也不是媽媽。我寧可相信他倆早已在另一個美好的世界重聚,談論別後種種,愛憐地俯視尚在人間癡癡奔波的我。我也寧可相信我們來到這世間是一趟學習之旅,我們的軀體只是一襲承載來訪靈魂的「太空衣」;當衣服敝舊不堪再用,靈魂便棄之而去⋯⋯

「息園」裡刻著他倆名字的壁龕,無異即是他們的衣冠塚啊! 

然而那些曾是溫熱的粉灰,是他們在這世間旅行時曾經穿過的行裝棄燬之後的餘燼,是他們留給我的除了記憶之外僅有的體質遺痕。我對他們如此思念不捨,即使只是些許餘燼遺痕,也是他們的曾經、他們的足跡;我對之鄭重珍視如寶,即使明知世間已沒有任何可以替代他們於萬一的東西。 

因而我還是一路拎著沈重的行囊,心中喃喃的與爸爸對話,並且固執的相信,我終於把爸爸帶回他的上海,與分離了四十幾年的媽媽重聚了。

將一壜、一盒在龕中並排安置妥當之後,我放進一本為他們而寫的《昨日之河》 - 我以回憶和文字對他們的報答之書。書本覆蓋在媽媽的盒子上,封面上我一歲時的照片貼近著媽媽,媽媽的旁邊是爸爸,我們三人緊緊的依偎著,就像許多、許多年前一樣。 (原載2012/1/1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