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華爾滋 (章緣)

小說: 最後的華爾滋                章緣

 
  
   夢憶大舞廳開在上海古北區一個商業大樓九樓,全層統包,客人從電梯一出來,迎面就是牆上滿貼的國際標準舞競賽海報。一幅立起來比人高的是世界冠軍得主到上海巡迴演出海報,洋男洋女擺出了優雅的華爾茲舞姿,穿著燕尾西服的男人俊拔挺立,油光的頭髮一絲不亂,眼裡含笑,懷裡往後仰倒的女人,金髮高盤也是一絲不紊,露肩裸背的桃紅雲裳舞衣層層累累,頭往左後方偏,長翹睫毛藍眼影,笑得優雅。但是杜麗麗知道這個姿態擺出來費多少腰力,那像天鵝般斜後探出的修長頸項,需要多少鐘頭的按摩推拿。
 
 
   她移步到玻璃大門前,一個穿白襯衫繫紅領結的服務生搶上前開門。一進大廰,她不往舞廰那兩扇金框酒紅厚絨大門走去,卻到吧台旁坐在了高腳椅上,一個大提包擱吧台上,掏出維珍妮涼菸,一邊抽菸一邊對著杯櫥的鏡面掠頭髮。服務生小李多少精乖,立即用耳上戴的對講機通知裡頭:「幫杜小姐留一個檯子,舞池邊浪相。」
  
   杜麗麗是熟客了,專跳下午場,國標舞專場。夢憶是新開的舞廰,聽說老闆是台灣人,老闆娘舞跳得好而且是個紅迷,所以店名裡有個夢字;另有一說,老闆的二奶叫夢娜,夢自此而來;更有一說,店名是請高人算筆畫合了老闆八字才拍板定案的。不管此夢從何而來,這裡的舞池跟百樂門的不遑多讓,裝潢則不走老派舞廳金壁輝煌的路子,而是簡約優雅,鏡牆幽幽反映壁嵌燈火,紅沙發黑檯面,檯上五角水晶瓶裡四季鮮花,夏天送來擱了檸檬片的冰水,冬天是龍井綠茶祈門紅茶,晚場有現場演奏和餐點,四周立了大螢幕,不停播放日本黑池國標舞競賽和表演的帶子,吸引了不少舞齡十年二十年的中年老舞客。來得更多的是海歸、新貴、日本和台商太太們,就近到舞場來消磨時光,請了舞蹈系專科畢業的年輕舞者伴舞,熱情拉丁和優雅摩登,雙腳踏兩船,搖晃來擺盪去。杜麗麗不一樣,她一心一意只跳一種舞。

   能把一種舞練好,也不簡單。國標舞一舉手一投足都有講究,它像劇院裡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的精緻唱作,而交誼舞則是野台上粗陋無文的即興演出。杜麗麗曾經誤闖上海那些跳交誼舞的小舞廳,黑壓壓摩肩擦踵,全是中老年人,走起舞步四肢動,頭和軀幹不動,沒什麼視覺美感技術含量。如果那些小舞廳是大眾浴池,浸泡著芸芸眾生,夢憶這種地方就是高級Spa了。小柳這樣說。

   一根菸抽盡,一個頎長的身影終於推門而進,笑著朝她招呼:「杜小姐,你來啦!」男人背個包,黑衣黑褲,額頭高闊,眼睛狹長,一頭黑色鬈髮帥氣地攏到腦後。

小柳。」杜麗麗似笑非笑點個頭,慢慢從高椅裡下來,自己拎了包,帶頭進了舞廰。

兩人一進舞廳,都往場子裡打量,看有沒有熟人,更要看今天的舞客水平高低。舞場是習技之地,更是炫技、競技的地方。場子裡只有五對,四對是老客人了,有一對沒見過,一頓一挫斜步橫行跳著探戈,架勢十足。

小柳眼神銳利盯著場中人,杜麗麗自顧去更衣室換衣換鞋。今天穿的是一條在南外灘訂製的圓裙,長度及膝,白色紫色紅色一瓣瓣,轉起來姹紫嫣紅如繁花盛開,舞鞋是剛從台灣空運來的包頭紅酒緞兩吋半。圓裙雖美,卻顯得腰粗,舞鞋倒好,可能也是她的腿還沒怎麼走樣。她在穿衣鏡前轉個圈,打量,再轉個圈,還要再轉個圈時,進來一個人。李珊。

哦,你剛來啊?」李珊身材豐滿,一件黑色細帶直統短洋裝繃在身上,綴著一條條流穗,紫色褲襪,金色舞鞋三吋高。

「小柳晚了。」她在包裡摸薄荷口香糖。
「又晚了,那你要他上足九十分鐘才能走,不需要對他們太客氣!」

李珊語氣中的輕蔑,讓她有點反感。「畢竟是老師,我只看他們教得好不好。」
「小柳還行吧,我那個就有點淘漿糊了,自顧跳自己的,不管我。」

李珊的老師,從舞蹈學校畢業一年多,在舞蹈教室裡專教拉丁,幾次在場裡看他扭腰擺臀臂轉蓮花,把李珊像甩陀螺般甩得直打轉。這些年輕老師曼妙的舞姿,還真是魅惑性感,但他們沒有一個會跳摩登。小柳不一樣,三十出頭,是北京舞蹈學院的全材生,摩登拉丁一把抓,幾次在電視上為嘉賓伴舞。當然學費也不一樣。

「小柳,就是太忙,我想再多排一堂課都排不上。」
是嗎?」李珊若有所思,「我本來還想,是不是要換老師。」
「他沒空。」話一說出,察覺自己答得太急了,「還是,我幫你問問看?」
「算了,比賽完再說。」李珊已經報名社會成人拉丁組,三個月後在盧灣區體育館比賽。

李珊一定不曉得,小柳是初賽評審之一呢! 杜麗麗不無驕傲地想,敷衍幾句就趕緊出去了。

她的新舞鞋踩在紅地毯上悄無聲息,回到他們的檯子,面向舞池的小柳卻像後腦勺長了眼睛說:「看看這對,滿好。」
是那對新面孔,在跳狐步,流暢輕快騰雲駕霧,凌波舞步就是這樣吧?小柳說狐步是摩登舞裡最難掌握的,激勵她學,她總不肯。沒有人只跳一種舞的,他說。有沒有聽過「一往情深」這個詞?她問。小柳笑,是那種見識到代溝的笑容。
杜麗麗對別人的舞功沒那麼大興趣,「剛才遇見李珊,她好像想跟你上課。」注意著小柳臉上表情。
「哦,李珊。」小柳沒說什麼。這裡大家搶學生搶得厲害,換老師也換得兇,但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不好輕舉妄動,遇到壞學生,不是那種笨手笨腳拎不清的壞,是那種百般挑剔耍脾氣的壞,那可真是啞巴吃黃蓮。而且,他知道杜麗麗在想什麼。他站起微微欠身,手向前瀟灑一伸,「Shall we dance?」

兩人先在場邊走了幾趟基本步熱身,待到華爾茲樂曲一響,小柳即擁著杜麗麗昂首開步舞去,一二三,一二三。杜麗麗提醒自己,一拍要短,二三拍要長,下壓延伸,企及最高點,鬆落,再下壓……套路已經學完,這幾個星期都在打磨拋光。一支舞曲結束,小柳並不稍停,繼續跳下一支,右手緊貼她肩胛骨下方,左手與她右手交握,杜麗麗感覺身上熱起來,後背開始出汗,盤上去的髮絲抖落了幾綹在臉上,癢得人心神不寧。
「頭不要動,功架擺擺好。」小柳像對小學生般。

她吸氣拔開上身後仰,小腹貼向小柳,兩人如連體嬰般,又如一個樹幹叉出去兩根花枝,在舞場裡旋轉再旋轉,一個雙峰點地,她緩緩下腰轉頭,一個婉約略帶夢幻的轉頭……右腿一個踉蹌,小柳把她抱住了。
   華爾茲過後是桑巴,小柳不管,繼續帶著她在場裡飛舞,其他的摩登舞客也照舊自練自的。舞客鮮少有能同時駕馭摩登和拉丁者。這時,李珊和老師下場了,他們笑容滿面在場中央,腹部和膝蓋隨著音樂律動,咚咚咚咚,扭胯前進,咚咚咚咚,彈腹向前,只見李珊舞衣流穗碎碎不停搖晃,豐乳肥臀和圓滾的腹部彈跳著,咻一聲,媚笑著從老師胯下鑽過去……「專心!」耳邊響起小柳的聲音。

專心。她收束心神。年紀大了,學舞本來就慢,腦裡有的,身上使不出來,顧此失彼,總是不能教人滿意,偏她還不專心。這不專心的毛病,也是由來已久,早就有人對她耳提面命過了。她那時怎麼會那麼不專心呢?其實不是不專心,是靈魂出了竅,所以,他要說「魂靈桑緊底!」那也是心急衝口而出的老上海話吧?他常說的幾句上海話,至今刻在腦裡,為什麼舞步就虛浮不實,沒有刻在身體裡?三十年後,再來跟這個上海小青年學舞,再來聽他說儂啊,專心!
連著跳了七、八趟,杜麗麗沒有因為熟稔而跳得更好,反而因體力不濟開始頻頻出錯。等到小柳把她送回檯子,她已經汗流浹背,氣喘噓噓了。小柳啜了一口冰水,笑吟吟看她,「回去練了沒有?」

「你,」杜麗麗一杯冰水飲盡,看著小柳往她杯裡加水,喘著氣說,「我,我累死了。」
「基本功不行,你以前不是有基礎的嗎?」小柳促狹地說,拿起桌上的紙巾抹汗。
「你也會流汗啊?我以為你是超人呢!」杜麗麗恨恨拿起紙巾往臉上一抹,紙巾上全是脂粉。真是糊塗了,抹汗把臉給抹花了,幸好這裡燈暗,可能也看不清。只恨年過半百,不化妝就沒「臉」出門。
「你可以開始學新的舞了。」

杜麗麗把蝴蝶夾取下,把及肩的鬈髮重新梳攏盤起,眼睛不看小柳,但她也像額頭上長了眼睛,知道小柳眼光一直沒移開。

「你可以學得很快的。」
「還是把華爾茲再加強吧。」杜麗麗語氣堅決,小柳就不再吭聲了。畢竟要學生多學,相當於要學生多上課,多交錢。

小柳起身去外頭講電話,杜麗麗看著舞池。李珊跳完桑巴,略過探戈,現在跳倫巴,在舞池中央扭擺著,身體時時保持著上下互擰的姿態,特別顯得胸部高聳,臀部圓翹。其他幾對拉丁舞客,男的也是清一色的年輕舞者,舉手投足都是一絲不苟的專業水平,身體像蛇般從頭到腳一波波起伏蠕動,而女的都是中年婦人,個個腳步虛浮,挺著小腹胡扭亂擺,靠著男舞者的引帶借力在場中移動。那一對對一雙雙,怎麼看都像是養著小白臉的婦人,絕望地要留住小白臉的心。杜麗麗嘴角一撇,她是絕不會這樣出醜的。

華爾茲已經學了半年,真的該學點別的?其他摩登舞,她過去也跳過,只是沒下苦功,但是陪老張出去跳跳舞還是夠用的。她喜歡的男人都比她老,快三十歲時嫁了五十開外的老張,十五年後就走了,沒有生個一男半女。現在老公比她大了十來歲,是個舞癡,不是癡迷的癡,是白癡的癡。整十年,她不曾跳舞。願意讓她這樣花錢花時間珍重學習的,也只有華爾茲了。那時跟老張也算夫唱婦隨,但是兩人一跳華爾茲就要吵架。弄不明白你對華爾茲就有這麼多疙瘩?老張也是隨父母流落台灣的上海人。她喜歡聽他的上海口音。

有很多事老張是弄不明白的。雖然她是真的愛過他,不像對第二個,只是找個有經濟基礎的伴罷了。其實,她曾想對老張說的。答應他求婚的時候,在他病床前,她曾經想說。祕密不能分享,但一天不分享,它一天不安分,滋味時時在變化,夢魘般壓在胸口。又像她這個人,永遠沒讓人完完全全明白過、愛過,因為她有一個部份蓋在祕密的陰影下。老張至死愛的杜麗麗,不是她。

其實也沒什麼。她二十三歲,這一生,她再也沒有比那時更美了,之前,帶著青澀,之後,有了滄桑。就在那一年,她像一朵花綻開,骨肉亭勻,白皙的臉上永遠健康又嬌羞的兩朵紅暈,眉眼如山水盈盈,迷你裙下一雙無瑕玉腿。她在台灣南部一家美國航空公司的俱樂部圖書館工作。每一天,她都是滿懷期待地醒來,預感生命裡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即將發生,而她將因此脫離父母嚴厲的看管,飛向自己的世界。那個公司洋人特別多,他們高大有禮來來去去,借閱雜誌時,總要跟她開開玩笑。有一天,一個洋人邀她參加周五晚上俱樂部的舞會。俱樂部有時會舉辦舞會,只有洋人和主管可以攜伴參加,像她這種小職員是沒分的。她當然去了,穿上最漂亮的洋裝,走進平時放映電影的交誼廳。那天,椅子都靠牆放,天花板拉了線安上水晶彩燈,大家嘻嘻哈哈喝著飲料。燈暗,音樂響起,舞池出現了一對對人影,她好奇地看著他們移動,腳步這樣那樣換來換去。約她一起去的洋人在哪裡?洋人沒有出現,出現的是一個穿西裝頭髮摻灰的老紳士,微笑著,眼睛裡有什麼會勾人。小姑娘,怎麼不跳舞?不會跳不要緊,我教你。
   他讓她叫他祈伯伯。後來才知道他是公司的副總裁之一,中英文俱佳,溫文儒雅,比其他洋人主管更有一種紳士風度。如果她知道,標準的華爾茲舞是男女貼著腹部跳,年輕的她一定不敢答應。但那時在舞會上,祈伯伯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溫暖厚實,他的笑容誠懇,而她躍躍欲試。他們跳了整晚,她一直因自己的笨拙在發笑。
「怎麼不跳了?小柳呢?」李珊不知何時已在檯邊落坐。
「去打個電話。」她這才察覺小柳已去了一段時間,汗溼的上衣貼在身上久了,都冷起來了。
「你對他真好呀!」李珊話裡有話。

杜麗麗哪會不懂,傳聞很多女學生把男老師當成伴。她淡淡地說:「不用跟小朋友太計較,我是運動健身,不跳足九十分鐘是不會走的。」

「我剛才看到他跟一個女的在講話,八成是在找學生。」李珊惟恐天下不亂,手一指,「喏,就那個。」
是那個倫巴跳得不倫不類的肥婆!杜麗麗正想說什麼,小柳回來了。
「小柳老師,聽說你是上海區國標舞比賽評審?」李珊的笑容讓杜麗麗看了火氣更旺,「什麼時候給我指導一下?」「先問問你的老師吧,」小柳不想在杜麗麗面前多說,「我這裡還在上課呢。」

李珊吐吐舌頭走了。杜麗麗不等小柳邀舞,率先下池去。
小柳的手是涼的,涼而軟滑,年輕的皮膚,沒有歷練過的掌心。他把她往自己身上一帶,腹部緊貼,她就像要避開對方的索吻似的,上身往後仰頭朝左四十五度。他涼涼的手指輕托她的下巴,調整一下角度,就像開車前調整座位和照後鏡。滿意於座駕的現況後,小柳便發動引擎了。一步跨前,她依順向後,一步後退,她緊追向前。跳舞的時候,他是主人。

彩燈旋轉,朝四面八方投去彩色光束,有時一道特別亮的光束湊巧照進眼睛,讓人有一秒鐘什麼也看不見。
你要完全相信我,讓我帶著你。我不是用手來帶你,是用腹部,貼著它,感覺它。

從沒有跟男人有過肌膚之親的她,貼著一個男人的腹部。南台灣的夏日焚風,汗溼的薄衫。那塊肉溫暖堅實又活跳起伏,頂推她向後,又內縮引她向前,她不禁偷偷轉頭看那塊肉的主人。儂啊!魂靈桑緊底!主人這樣嘆道。其實他自己也不專心,不時偷看她一眼,歎口氣。她知道,有什麼事情不一樣了,因為他握住她的手熱得發燙。是這般良辰美景,是這般情意綢繆。

那時他們已經跳了好幾次舞,瞞著她家人,有時在公司舞會,有時在外頭舞廰,他們跳華爾茲,只跳華爾茲,這是他的最愛。他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的高材生,當年多少名媛淑女願意跟他跳舞,他也的確娶了門當戶對的一位。但他說,我最歡喜跟我的小姑娘跳,我曉得她有一天會跳得很出色。歡喜,他總是把喜歡說成歡喜。因為喜歡一樣事,就會歡天喜地?一開始,她沒有察覺到歡喜就是喜歡,甚至是愛,等到明白了,已經太遲。

最後一次在他家客?, 百葉窗吹進七0年代末夏日的晚風,淡淡的蚊香味,昏黃的燈,沙發前的木板地光可鑑人,他放著一張黑膠唱片。那是一個有草坪的洋房,社區的居民大多是公司的洋人主管。跳了一趟之後,他握著她的手沒放,告訴她,這是最後一次教她跳舞了,因為他辦好退休,就要去美國,太太和女兒早就去了美國,等他一家團圓。去了美國,他說,我要想辦法回上海,回去看看。她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望著他,那時她還不知道,還不知道這該死的貼著腹部跳的華爾茲,這上升下降潮水般讓人發暈的起落,這手和腳的碰觸、眼光和微笑的交換,已經讓她無法再回去天真無邪的存在。她不知道,之後多少年,他使勁把她攬到身上彼此相貼的這個記憶,會發酵成銷魂勝過性愛的感官經驗。

再跳吧,記住我教你的舞步,將來見面,我們還要跳!他擁她入懷,在客廰一遍遍跳,那首歌她記得很清楚。

Somewhere my love there will be songs to sing, although the snow covers the hope of spring. Somewhere a hill blossoms in green and gold, and there are dreams all that your heart can hold. Some day we will meet again, my love…

總有一天在某個地方,我們會相見,吾愛……

小柳一個止步,巧妙避開就要撞上他們的舞客,一派優閒地繼續向前。他擁著她就像捧著一束鮮花,小心呵護,還要展示給所有人看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極難得的時刻,當兩人跳得無比契合,她就又變得年輕柔軟,她就又靈魂出竅,飄回到三十年前南台灣的夏日,從內裡發出滿足的歎息。
   但不是今天。她覺得自己整個洩了氣,腰挺不直,腳步更是錯亂。她最討厭上課的時候有人干擾,她要這九十分鐘安靜專心,兩個人都把心放在舞裡。
「累了嗎?」小柳停步。
「有點。」
「那再練練基本步就下課?」

他們在舞池一角繞著四方練基本步。你進我退,壓步上升下降,我進你退,壓步上升下降。當年祈伯伯就是從基本步開始教起。如果他只是找個年輕女孩排遺寂寞,他不需要這麼認真。他說,我最歡喜跟我的小姑娘跳舞,她有一天會跳得很出色。他沒有跟她要什麼,只是握著她的手,把她攔腰拉近跟他相貼。而她覺得已經把童貞給了他。

帳單送來,直接送到杜麗麗面前。大家都曉得,像這樣男少女長的舞搭子,都是女的買單。杜麗麗買了單,又數了幾張百元大鈔給小柳,小柳把包一背,瀟灑一笑:「杜小姐,我走了,下回還是老時間?」
  「老時間。」杜麗麗微笑目送。她不像有些人,下了課請老師飲茶、吃飯,讓老師陪著去推拿,也許還陪著做其他的事。也難怪。當男人以如此瀟灑帥氣的舞姿,托帶著你騰雲駕霧時,誰的心裡不發顫呢?沒有誰比她更了解箇中滋味了。

她緩緩起身,到更衣室去換衣鞋,此時場子裡又開始了華爾茲。疲憊的杜麗麗沿著場邊往前走,沒有回頭。最後一條華爾茲跳過,她的舞伴已經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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