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鹿港發現歷史:施叔青《行過洛津》讀後 (錢南秀)

書評

在鹿港發現歷史:施叔青《行過洛津》讀後                      錢南秀  

   

(編按: 作者為耶魯大學文學博士,德州休士頓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教授,主講文學)

 

    近現代中國歷史的書寫,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制約和破壞。自鴉片戰爭開始,老大中華帝國在内憂外患的夾攻下迅速衰弱,中國千年文化傳統隨之分崩離析,各派政治力量蠭起紛爭,並爲著各自的集團利益,對歷史書寫粗暴干預。而二十世紀以還,從西方引進的各類意識形態的汎濫,亦使得書寫者們目眩耳迷,以致史題史料的選擇与史識的建立,往往成爲某些舶來思想的詮釋。參與者們和書寫者們一起,遂編織了一連串神話迷思,如此歷史建構,當無法向後世交待,遑論鑑古知今! 

    

一、以文證史

 

    中國大陸自八九民運後,民衆震駭於歷史的驚人相似,而有對中國近現代史的反思,尤其是對百年西化的功過,無論是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一一叩問。前此成就的歷史文本,既徒然提供重重迷思,重搆歷史便成爲必要。從臺灣這方面來看,自上世紀八十年代民主化進程的急速發展,導致了對官修史的顛覆。西方自九一一事件后,學界亦出現理論危機,多年來理論先行的治史方法,已無法解釋日趨複雜的歷史與現實。尤具意味者,自二十世紀末葉,反對東方主義已成西方學界共識,然而歐洲中心論積習難改,有意無意,仍以西方標準評價東方。比如某些西方學者,常以中國民族主義思潮,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發生的文化革命,為投射自身反帝反霸權的理想中介,而有關理論与話語系統,又為某些中國學人照單全收,在後殖民主義理論包裝下,實行自我思想殖民而不自知。種種悖論,終于逼使有識之士,喊出“在中國發現歷史”,要求中國知識階層提供重省歷史的方法與語彙。施叔青《行過洛津》出現於此時,當非偶然。

   《行過洛津》以梨園戲子許情 (藝名月小桂)半生經歷爲主綫,描述洛津(鹿港舊名)在嘉慶、道光、咸豐三朝,由盛轉衰的歷史演變,折射出洛津作爲清代中國的一個特殊部分,在外力与内應的震蕩中跌宕起伏,從而為讀者理解臺灣、中國、乃至世界近現代的動蕩演變,提供了一個鮮活例證。

    誠然,小説並非歷史,然而好小説卻往往比歷史書寫更能反映歷史真實。史學泰斗陳寅恪先生便為學界設立了以文學證史的典範。如《元白詩箋證稿》以詩證史,《論再生緣》以小説證史,文中引許顗《彥周詩話》謂:“詩人寫人物,態度至不可移易。”[1]  蓋因文學描寫世態人情,有其内部邏輯在,非外力所能曲寫。而小説的空間,更爲廣袤,描寫越細膩全面,越能為讀者提供一個想象世界的整體,俾以思索參與歷史的重建。 

二、每下愈況 

    但小説並非百科全書,如何重現歷史情境,尚需對材料精心結構。施叔青善於以小見大,為論者共識。細究此中手法,諳合中國佛、道傳統。佛學所謂一粒粟中有大千世界。道家對此更有詳盡解説,《莊子 · 知北游》便謂道“無所不在”,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且“每下愈況”,越是卑下者越能曲盡道之精微。《行過洛津》的結構,便著眼在兩個“下愈況”者,一是主要人物許情,一是歷史環境洛津。 

    關於選取人物,施叔青深得中國古典小説創作三昧。如《紅樓夢》以前五囘交待主要人物與作書宗旨,待得展開敍述,卻頗費躊躇,作者故在第六囘作如下交待:

     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説來,倒還是頭緒[2]

    鄉野村婦劉老老於是堂皇登場,前後三次,進出貴族門第,目睹了榮府由盛至衰的全過程。曹雪芹之所以選取劉老老這位小人物,來做榮府歷史事件的參與者和敍述者,以其不須受任何既定規範限制,惟其小人物,纔有大自由,敍述歷史,盡可由自己的切身體會出發。 

    當然,並非任何小人物均可成爲合適敍述者。曹雪芹選取劉老老,乃因其相對紅樓主體貴族文化的邊緣地位,所謂旁觀者清;又因其女性遠親身份,可進入内院,近距离觀察榮府變遷。施叔青選取許情/月小桂,有異曲同工之妙。許情這位邊緣人物,作爲梨園戲子,地位之卑、身份之賤,無以復加。但他的複雜社會身份,使他能跨越時代——歷經嘉慶、道光、咸豐三朝;跨越空間——由大陸泉州三渡海峽至洛津;跨越階級——上至達官,下至娼妓,均有接觸;跨越性別——既為貴人孌童,也是雛妓恩客,而兼有兩性的性心理經歷。人生體驗,於此恐為至極,正如《西遊記》讓唐僧師徒以男子之身,體會懷孕之苦,非如此不能歷經人間諸難,洞察世態人情而至大徹大悟。同時,許情於洛津,本為外來人,卻又因其伶人兼孌童身份,行走于官衙内院,商賈後房。許情社會身份的遊移不定,一如王維詩《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置觀照者於色、空兩界之間,兩相比照,方能把握色、空相依相存的佛學真諦。施叔青令許情游走於高下、内外、男女兩界之間,也是為著能透過許情視角,通過它与社會各階層人士最爲深切的靈肉接觸,得以對洛津社會生活實行穿透性的觀照。 

    關於選取歷史環境,洛津蕞爾小港,卻是經歷複雜。近現代史上臺灣兩次遭受外族侵佔:一為十七世紀中葉荷蘭在臺灣的三十八年殖民,洛津多少受到影響;一是一八九五年至一九四五年日本的五十年佔領,鹿港與全臺灣同受亡國之痛。但洛津亦曾數次爲正統漢文化壁壘:鄭成功驅逐荷蘭人,據臺灣,對抗入主中原的滿清皇朝,洛津成爲明鄭三代政治文化第二城;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退居臺灣,以延續中國傳統文化對抗大陸政權,鹿港亦預其亊。凡此種種,使洛津成爲多重文化的交匯之處,遊走于中心邊緣、本土外族之間,具體而微,成爲近現代臺灣歷史的縮影,與中國近現代史的激烈動蕩息息相關。 

    許情與洛津,這兩個“下愈況”者,在形上層面上則同為天涯淪落的個體。對兩者的描述,既無章可循,施叔青的創作便得大自由。但大自由亦帶來創作思想的大困惑與資料蒐集的大困難。如同她筆下的許情與洛津,施叔青本人亦是天涯淪落者,半生漂泊於臺灣、香港、曼哈頓三島,游走于東西文化之間。《行過洛津》創作準備期間,她似乎特別急於在類似生命經驗中尋求指導。出版於2001年的《兩個芙烈達 ∙卡羅》便記錄了她這一時期的焦灼與期待。墨西哥女畫家芙烈達 ∙卡羅(Frida Kahlo 1907-1954)亦是一位文化漂泊者,且由於少女時的一次車禍,一生掙扎於生死陰陽兩界。生命的大不確定,迸發為對生命起源與意義的叩問。芙烈達的大量自畫像,超越了傳統的面貌描述,成爲對自身身體的血淋淋解剖和呈現。作爲女性,經歷三次流產而終身不育,她尤其著迷於子宮和嬰兒的聯係。嬰兒的形象,無論是她自身,是她早殤的子女,還是她不忠的丈夫,生活中無法把握,凝定於繪畫,成爲她破碎生命的救贖。 

三、見微知著 

    似乎是受到芙烈達的啓示,施叔青以寫作作爲居住之地,對她的原生地鹿港開始了文字之旅,對孕育自身生命的子宮作全面探索,以窮究這一方熱土在人類生存史上的位置與意義。既是以生命存在的原始形態為起點,資料爬梳便不受限制。舉凡正史野史、筆記詩詞、小説戲曲、佛經青詞、乃至商肆賬本、娼家花冊,只要是和洛津有關者無不搜羅殆盡。筆觸所經,從政治歷史,人文地理、宗教習俗、文學戲曲、城鎮建築、海防水利、到飲食衣物,無不曲盡描繪。而人物亦是士農工商、優伶娼妓、海盜蟊賊、乃至洋夷土番,無所不包。 

    利用文學的特性,施叔青對看來微不足道的事情,詳盡描述,處處點明這些細節在特定历史环境中,与社会各矛盾力量的相互联系。許情三下洛津,自身遭際的變化,和周圍環境的改變,反映了洛津的由盛到衰。烏皮看客在戯棚中為伶人爭風吃醋,牽動的是商界的勢力爭鬥,引出各商號或正或邪的發家史。瘋輝仔在天后宮的義務導覽,交待的是洛津的家族譜系,和地方宗族、宗教、与政治之間的互動。同知朱仕光對《荔鏡記》的道德改寫,則牽涉到政治教化与民俗之爭。於是,整體的故事雖圍繞許情身世,風情繾綣;細節處卻往往風雲變幻,提供了多重解讀的可能。 

    這樣描寫的洛津世俗圖畫,超越了任何意識形態所能規劃的範圍。施叔青筆下的洛津,生命形態如此多姿多彩,任何定性似皆為可能,但也必將受到細節的挑戰。比如陳芳明教授在前言中提到,當權的同知朱仕光對梨園戲《荔鏡記》的道德改寫,是“中原文化對移民文化的干涉”。然而敍述陳三五娘私奔的《荔鏡記》亦來自中原,《行過洛津》對其來源有如下交待:

    傳説晚明的文人李贄根據這個流傳閩南的民間故事,只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編寫成筆記小説,取名《荔鏡傳》,梨園七子戲演出的劇本還是按照李贄的小説改編而成的……。[3] 

    李贄出身泉州望族,而泉州則是洛津文化的原鄉。又,歷史上李贄為明代著名心學學者,作“童心論”,以“情”對抗宋明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慾”。他的《初潭集》,改變儒家傳統,將“夫妻”置五倫之首,強調男女之愛為人倫根本。《行過洛津》所敍《荔鏡記》來源,與李贄主張相吻合,應有所本;且《荔鏡記》的民間版本最終抵制了士紳的教化改寫,是草根民衆與李贄以情為本主張共鳴合拍的結果。則朱仕光改寫《荔鏡記》並非中原文化對移民文化的干涉,而是中原文化中理學家與心學家的對抗,是對人間情愛的干涉。《行過洛津》中,施叔青的重寫洛津史,並非以臺灣文化對抗中原文化,而是以人民自己的版本解構官方正統。 

    施叔青十七年香港居,結晶為《香港三部曲》,是《行過洛津》的熱身作,以小見大的敍事方法,彼時已經形成。但相比洛津,香港的文化淵源稍顯單薄,施叔青的千鈞筆力,在洛津的書寫中更有用武之地。《行過洛津》是《臺灣三部曲》的第一部,我們期待著第二部、第三部的出現。並不指望賞心悅目,因爲會有血、會有淚,母體被肢解,嬰兒被割裂,但虛構情節後的歷史,會脫離任何意識形態的框架,真實到近於殘酷。 

    五千年的世界文明史,有太多的血腥和紛爭,有太多的失望與無奈,但我們仍然愛著這個世界和它孕育的生命,祈望它變得更適合於人類與萬物的和諧居住。為著這個目的,我們需要用自己的眼光來了解,用自己的文字來把握這個世界和它的歷史。這應是施叔青寫作《行過洛津》的初衷吧?  (2005年5月31日,於德州休城槲聊齋)


[1] 陳寅恪《寒柳堂集 ·論再生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890), 頁94。

[2] 曹雪芹《紅樓夢》,全三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1:94。

[3] 施叔青《行過洛津》(臺北:時報文化,2003), 頁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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