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愛玲的鄰居 (章緣)

散文   當張愛玲的鄰居                       章緣


雖然喜歡張愛玲的作品,雖然她的小說是我的文學啟蒙書,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張迷」。我所認識的一位上海張迷,為張愛玲寫了兩本書,造訪她的公寓無數次,往往在一股「想去她的陽台上站站」的衝動下,立馬就往那兒去了。跟真正的張迷比起來,我的傾慕隔著距離。但是人在上海,難免想起張愛玲,尤其是夏末秋初,她是在這樣的季節離開人世。那天,在來了上海兩年後,我終於去了她住過的愛丁頓公寓。愛丁頓公寓現名常德公寓,就在常德路上,一邊是梧桐濃蔭夾道的愚園東路,一邊是繁華的南京西路。

天很熱,我站在常德路中央的安全島望向常德公寓。樓高七層,義大利的建築風格,一九三六年建好時,它曾是個高檔公寓,張愛玲寫過德國人和俄國人的鄰居。歲月磨滅了它曾有的光華,但它的造形線條還是特別,白色與淡咖啡色相間,掩映在梧桐樹影中。我走到它面前,一個不起眼的木門,木框玻璃糊著報紙,外面框了一道鐵門。門廊下停幾部腳踏車,兩邊有閱報欄,公寓一樓租給一些雜貨小店。躋身於周遭摩天大樓和現代商廈,它好像是活在另一個時空。

這是上海的「優秀歷史建築」之一,公寓上方有個牌子寫著「張愛玲故居」,介紹張愛玲和姑姑一九三九年住在五十一室,後赴香港,一九四二年後住在六十五室,共住了六年。這是她住過最久的公寓了,更重要的是,住在這裡的張愛玲,寫出了〈傾城之戀〉、〈金鎖記〉、〈沈香屑〉、〈封鎖〉、〈心經〉、〈花凋〉等代表作,是她作為創作者的高峰。這裡也見證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高峰: 她在這裡與胡蘭成相識相戀,結婚離婚。

我仰頭吃力讀著牌子上的小字,脖頸都要斷了。這時,鐵門開啟,出來一群男女,不及多想,我把將要合上的門一攔,進去了。一進去,就跟電梯口端坐的一個阿姨打照面。是張愛玲寫過的開電梯的人啊!她在〈公寓生活記趣〉裡記錄了這樣一個鮮活的人物:知書達理服裝整齊,住客的新聞報他先過目,閒來在小風爐上炒菜烙餅,替張愛玲買豆腐漿丟了瓶,每家住客起居都是一本清賬…六十年過去,現在守在敞開的電梯前的是位中年阿姨,盯著我打量,我連忙解釋來意,一面作好被轟出去的準備。沒想到今朝運道老好!出門時鬼使神差捨棄短褲恤衫平底鞋的夏日標準打扮,換上了剪裁合身的米白色洋裝細帶銀色涼鞋,如此的「賣相」,讓她跟我聊起了張愛玲。 

「老早大家不大曉得伊,就是外國的曉得,」她看了我一眼,我立時有被識破的感覺,「格十年之間,比較多個人曉得了,電腦老便當嘛,有了地址大家會的來看看叫。」果然是張愛玲寫過的世故的開電梯人。我舉目四望,入門廰狹獈,四壁破敗,一點也沒有高檔公寓的氣派。 

「老里八早,格是老高檔的公寓了?」我試著多了解一點。 

「現在還是啊!」阿姨不無自豪地說,「外國人造房子是要蹲百年的,上海現在格種老房子少了。」她說這裡有住戶三十餘家,有的租給商家辦公,突然話鋒一轉,「五樓有套一室一廰的房子要借,就拉張愛玲五十一室的樓下頭。」

張愛玲的樓下套房?我不敢相信有這種運氣!連忙請教這位貴人尊姓大名。 

「我姓毛,毛澤東的毛!」她說,「儂要借?」 

「對!」 

「儂一家頭?」她面露狐疑,改用普通話,「一百多平方米,租金要四千塊,就你一個人住?」

「呃,還有我先生,他,不常回來。」慌亂間,我把兒子省略,自己變成像「二奶」那樣守空閨的人。

離開常德公寓,我的心砰砰急跳,熱血上湧。我,是怎麼了?真的要租這套公寓?不管兩個月前才搬新家?

晚上先生返家,我和盤托出,希望他能喚醒我的理智。沒想到他大手一揮,「你就去租嘛!租幾個月過過癮也好。」他比我還會做夢,「你白天去那裡寫作,晚上回家,張愛玲的故居會給你靈感!」 

有了先生這種比我更理性且是科學家的背書,我突然覺得這不是一時衝動。它是機緣,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多少人在她的故居外徘徊,不得其門而入,極少數幸運者溜了進去,在故居門前默立憑吊。而我現在竟然可以名正言順登堂入室,就住在張愛玲的樓下,當她的鄰居! 

我興奮翻開〈公寓生活記趣〉,開始不知第幾遍的重讀。三、四0年代的上海,像張愛玲這樣住在公寓裡的單身女人,鳳毛麟瓜,她們洋派,有一定的經濟能力。張愛玲寫六樓的風和雨,「高處不勝寒」,哈,現在的上海,六樓是低層囉!再翻開〈對照集〉,張愛玲和好友炎櫻在公寓陽台上合影,還有在公寓裡的數幀照片,一臉孤傲。 

到了跟房東約好的日子,我跟先生打扮整齊,來到常德公寓。這回,開電梯的是另一位阿姨,她對我們愛理不理,只說那個房主沒來,其他一概不知。我看錶,還有十分鐘,那位阿姨撇撇嘴,「辰光還沒到嘛!去外頭等拉海。」

我們狼狽出來,站到對面馬路上,索性乘這機會拍拍照片吧。我對準常德公寓正要按下快門,一個男子篤悠悠蕩進視野,只見他髮長及肩,衣袂飄飄,很像紐約下城常見的藝術家,放在上海街頭很是另類。他看我在拍照,轉頭看了常德公寓一眼,嘴裡咕噥一句:「哦,張愛玲。」 

「曹路生!」我叫住他。竟然真的是曹路生,紐約大學研究所的同學。十五年沒見,他現在是上海戲劇學院教授,當紅劇作家,剛完成白先勇〈永遠的尹雪艷〉滬語舞台劇本,沒想到我們竟然會在張愛玲故居前重逢。

就在這時,房東來電說他已在公寓裡等我們了。這回,電梯阿姨載我們上了五樓,我敲開門,走進了這間老房子。老舊是必然,誰都曉得那段七十二家房客的群居歷史,一間公寓擠進幾戶人家是司空見慣,而住老房子的人,又不善或無力維修。進門處是一個黝暗的走道,沒有點燈,應就是當年訪客通報的地方。胡蘭成頭一回來,張愛玲不見,他遞了張名片,想必就在這樣的通道。然後豁然開朗,是個寬敞的大廰,一邊有安在牆上的書架,久已廢棄不用的壁爐,廰外是陽台,長狹形的陽台直通到臥室外。

房子空了兩年沒人住了,到處灰撲撲的,堆了一些紙箱雜物,零落幾件老傢俱,地板磨損得厲害,牆倒是漆得粉白。大廳中央地板上有隔間的痕跡,對住屋緊張的上海,完全可以理解。屋內沒點燈,也沒開空調,只有陽台引進一點風。我直奔陽台遠眺,眼前大樓林立。記得她站在屋頂陽台上那張照片,背景遼闊,她喜歡聽的市聲,就是從這一面陽台滔滔流進來的。

臥室也寬敞,有壁櫥,廚浴都是後來裝修過的。我問房東「有沒有熱水」,問出口才知道自己為什麼問,因為張愛玲寫過,煤貴之後熱水汀成了裝飾,如果放冷水時開錯了熱水龍頭,便有一種「空洞而淒愴的轟隆轟隆之聲從九泉之下發出來」。

房東說這套房跟樓上張愛玲故居格局完全一樣,只是張愛玲住的是二居室,跟姑姑一人一房,而這套公寓的另一個房間則隔成獨立的小房,產權分開。房東說那原是傭人房,傭人出入走的是外頭的防火梯。 

已經是下午五點了,我在公寓的幾個房間來回走了幾趟,只覺昏暗不明。這位房東也有趣,給人看房子卻不開燈,讓人看得糊里糊塗。我請房東把大廰的燈打開,是正中的一個大燈,幾個燈泡壞了,餘下的燈泡勉力發出慘淡的白光。

跟房東道別後,我們按下電梯開關,才想到要更上一層樓看一眼張愛玲住過的房子,匆匆拾級上樓,樓梯是石灰的,整棟大樓散發著一種陳舊的氣息。此時電梯匡匡地響,載著那個橫眉豎眼的阿姨上來了。我們心慌意亂,竟然沒有再到七樓去看她住過的另一套房子。

房子看了,好奇心滿足了,卻越發不知如何是好。原先想房子可能老舊不堪,看了覺得還能接受,房東說傢俱全要搬走,剛好可以重新布置。我跟先生說,這裡是上海最有情調歷史的區塊,百樂門和南京路見證過老上海的十里繁華,二號地鐵近在咫尺,可說是黃金地段,我們可以裝潢成三、四0年代的老上海風格,當作在靜安老區中心的一個窩,甚至,把它做成張愛玲故居民宿,相信海內外的張迷會有興趣。

我越說越來勁。想想又說,萬一裝潢好了,房東提早收回房子,一切就泡湯了,乾脆把房子買下。先生竟然也點頭了。這麼一來,好像要玩真的了。我跟幾個上海朋友談起來,人人都感染了我的興奮,老同學曹路生還告訴我哪裡可以買到老傢俱。同屬海歸的一個朋友則說,何不在那裡辦一個文化沙龍?這又比開民宿更雅,更合我意了。於是我給房東發了一封情真意切的短訉,詢問房子是否考慮出售。 

一個星期過去,沒有回音。我想當張愛玲鄰居的夢,似乎離現實太遙遠了。其實並不遠,只要願意把它租下,就能擁有它一段時日,問題是,我要拿它怎麼辦?張愛玲曾在那裡出出入入,需要人工操作的狹小電梯,積塵的陽台,糊紙底下是什麼風光?她走路的聲音輕扣著樓下的天花板,曾說掃陽台的灰塵,往往直接掃到樓下的陽台上去,除非人家欄杆上正晾著地毯。住在她曾經的公寓的樓下,我會離她比較近,沾一點張愛玲的傳奇,混入我的上海記憶。如果在那昏暗的房子裡打瞌睡,肯定會有夢,關於張愛玲…

但我終究沒有再打電話過去。畢竟我不是真的「張迷」,我的傾慕,隔著距離。 

 

2 comments to 當張愛玲的鄰居 (章緣)

  • A DISTANCE, YES! that give better imagination-
    a beauty feeling,…or a respect to a great writer !

  • 姜 萍

    章缘: 厦门相遇,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后来读了几篇你的作品,很喜欢你写的东西。很细致,很吸引,很有味道。我似乎成了章迷,但有一点距离。祝2016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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