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陳河 陳瑞琳

書評
“黑馬”陳河                         陳瑞琳
 

    第一眼看到陳河,正可謂“人高馬大”。這個1958年出生的溫州男人,鶴立在人群裡,高得很是突兀,又壯實得像座黑塔。“馬兒”通常是要遠行的,陳河就走了很遠的路,從中國到歐洲,從歐洲再到美洲,所以他給我的感覺總是風塵僕僕,而且他常常在看遠處,眼睛就特別小。 “馬”是不多言的,幾乎就是沉默,偶爾嘶鳴,讓人一驚,陳河就習慣性地少言,說話時嘴巴幾乎張不大,表情還有些愁苦木納。 “馬”很少臥地,連睡覺都站著,一副苦行者的姿態,陳河這些年就總在“苦行”,去過很多奇怪的地方,甚至有一天在那個叫地拉那的地方竟然被綁架。生死存亡之際,他的身體暫時倒在防空洞中,但靈魂卻在升騰,他聽到了通氣孔里傳來的細細的小鳥叫聲,還有無比親切的淡淡的青草之香。那一刻,對文學的愛戀在他心中復活。

    寫作的奇妙常常是因為無法遏制的衝動,一部好的作品誕生就如同是一場邂逅苦戀的愛情,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其實都是不可測的,且爆發的時候激烈而執著。陳河後來在【為何寫作】中作過這樣的表白:“十幾年前當我放棄了寫作出國經商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一次放棄才成全了我日後做職業寫作者的夢想。當然,這個回歸的過程讓我付出了十多年的時間。但是,我後來發現我並沒有浪費時間。這十幾年所經歷的事情給了我豐厚的生活積累,讓我的生活外延大大擴展。我源源不斷地寫出了作品,有了自己的糧倉,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只有幾根掛在牆外曬太陽的老玉米。” 

    2009年的秋天,我邀請陳河站在中國腹地的古城西安,蒼蒼茫茫的灞河岸上,亦古亦今,陳河瞇著眼,極目橫掃遠方,他的內心已經開始了信馬由韁。自從他重新執筆開啟創作,短短五年間,發表於《人民文學》2008年第十一期的短篇小說《夜巡》,先獲得了首屆咖啡館短篇小說獎。 2010年,中篇小說《黑白電影裡的城市》獲得了首屆郁達夫小說獎。 2011年,長篇小說《沙撈越戰事》獲得了第二屆“中山杯”華人華僑文學獎的主體最佳作品獎。此間他的小說還入選了《小說月報》第十四屆百花獎。 2011年3月,中央四台【華人世界】 節目特別播出了陳河專訪,稱他是“死裡逃生的華人作家”。這匹重新闖入文壇的“黑馬”,速度之快,出手之重,投擲出的作品,總是一聲炸響,在​​歷史的幽深隧道裡,在東西方的跨界時空下,他給我們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看他如精靈般穿越歷史和國界的絕妙身手。

    早年學魯迅的時候發現認識“死亡”對一個作家至關重要,由“死”再看“生”,才能把“生”看得明白。陳河的關於“死亡”,不是“認識”,而是“體驗”。體會過“死亡”的臨界,陳河獲得的是一種無畏和凜然,他的重新看世界,有了不一樣的眼光。我們讀陳河的小說,大開大合、激流勇進,沒有猶豫,看不到躲閃,在天地蒼茫之間,他如入無人之境。

    有人說陳河小說的迷人歸功於他個人神奇的經歷,其實不然。關於“文學”,陳河一直在通向高峰山巔的路上跋涉。他曾經這樣評判他所喜愛的西方作家:“有一部份作家的寫作主要靠豐富而特殊的經歷支持。比如傑克.倫敦;比如海明威。傑克•倫敦的小說充滿男人氣概充滿傳奇性,可是你想在裡面尋找一些更高一點的文學品位時可能比較困難。而海明威的三個長篇和大量的短篇同樣寫個人經歷,可作品中包含了大量的象徵。這樣,他所寫到的場景和情節就不再只是傳奇,而是透露著神喻般的暗示。但海明威寫完了自己的經歷,再也寫不出什麼了,苦悶得開槍自殺。倒是經歷不豐富、一生守在圖書館的博爾豪斯讓全世界所有寫小說的人敬佩得沒有話說。卡夫卡也是這樣,年紀不大就死了,沒什麼特別的經歷。可我們看他的《城堡》竟然是那樣深不見底無法看穿。所以我覺得寫小說主要還得靠精神上的創造。”陳河小說的力量正是來自於大境界,而不是故事,他筆下的栩栩人物無一不是對於歷史、對於生命在某種意義上的冷面“揭發”。

    很多年前,小說家賈平凹先生說:“小說其實不是寫出來的,是我去發現的。”當代中國的很多小說卻是“寫”出來的,缺少的正是“發現”。如今則聽到陳河說:“寫小說有時覺得簡直在和鬼神打交道。博爾赫斯有一個方法,他把將要去寫的小說想像成早已寫好的作品,他的任務只是要把它慢慢找出來。這真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想法。閉上眼睛按照這個說法去瞎想,我似乎了能看見天邊一座寸草不長的山脈,山的內部埋藏著一具具如恐龍化石般的東西,那就是我將要去寫的事實上早已存在的小說。我得千方百計把這些化石一樣的散亂部件找出來,拼接在一起。做這種事情得花掉一個人所有的體力和智力。到了你精疲力盡的時刻,一陣風吹來,你挖掘出來的龐然大物會突然活了起來。用這樣的方法去想像寫小說有點像天方夜譚,可是這個想像過程令人愉快。 ”正是因為這樣的“天方夜譚”,讓我們讀陳河的小說猶如在“探寶”,更猶如“歷險”,只是他要給我們看的“寶”不是不存在,而是我們沒有看見。

    古今中外,評判小說家,只有一個最基本的標準,那就是看他是不是獨特的“這一個”。陳河寫《黑白電影裡的城市》,那個過去的電影,那個今天的城市,是陳河為我們創造性地在小說裡連接起來。郁達夫小說獎的評委遲子建這樣評價:“陳河還原了幾十年前的一部黑白電影,第三世界的境遇和情懷是小說最打動人的地方。”王安憶則說“小說寫了蘇東解體之後一個東歐城市的命運,共產主義烏托邦早在全球資本主義覆蓋中銷聲匿跡,然而這城市卻依然被激情充盈。”其實就可歸結為一句話,陳河看見了我們無法看見的城市和人。

    很多人喜歡陳河的長篇《沙撈越戰事》,也是因為陳河寫了一個文學史上從來沒有見過的人物周天化。這個周天化是生於加拿大、長於日本街的華裔加拿大人,“二戰”的時候本想參加對德作戰卻因偶然因素被編入英軍,參加了東南亞的對日作戰,一降落便被日軍意外俘虜,當上了雙面間諜,也不高大,也不英武,就那樣死在了叢林中。這顯然是“一段不為國人所熟悉的域外華人抗戰史”。加拿大的華裔學者徐學清看得非常準確:“《沙撈越戰事》寫的就是歷史深處孤寂的憂傷,是種族之間隔閡的悲涼,是人性與人性中獸性以及族性之間的生死較量和無比複雜的相互關係。”

    小說《布偶》更是奇妙,那是一群生長在中國大地上非常特殊的人。王安憶說“是一片眼熟中的一個陌生。”李敬澤先生說:“【布偶】在很多方面超出了我們的知識、經驗和想像。”我們驚異於那個勇敢地品嚐愛情禁果的莫丘,我們憐惜那個為了愛情送命的柯依麗,我們口瞪目呆地看著那個德裔後生裴達峰竟然假扮醫生去追求生命本相的“壯舉”,我們更感嘆十多年後裴達峰與阿芸的那次歷史性的相見。一個中國南方的小城,幾乎成為世界的縮影,甚至是人類的縮影。最難忘主人公莫丘站在裴家花園的月光下,“淚水湧上來他的眼睛。他想到:儘管這個世界到處都是相互殘殺,到處呼喊著口號,但的確存在著一種動人的優美。就像身邊這座月光下的玫瑰園,無論在什麼時代,在什麼地方,總會在皎潔的月光之下,放射出亙古不變的美麗精神。”

    讀陳河的小說,儼如尖硬的鐵犁,毫無鈍感地犁過深水的海洋,那豐沃的海底似乎已經等待了好久,只等他的犁輕輕劃過,然後翻起一道深深的溝壑。陳河似乎就喜歡那海底沉積的故事,手感滑膩,卻又深不見底。他的文字也很像其人,樸素卻詩意,很“男人”,很“大氣”,質感濃烈而厚重。 

    毫無疑問,是海外生命的移植與沈澱激活了陳河潛藏在靈魂深處的激情和慾望,正如同諸多的當代海外作家,生命的重新嫁接讓他們驀然煥發出飽滿的異樣光彩。陳河自己說:“我現在的寫作狀態得益於我這些年遠離故土棲身異鄉。遠行漫遊對於一個文人是件非常重要必要的事,古代的文人墨客無一不是流落天涯的。”在這裡,遠離帶來的是審美的距離,漫遊呈現的是自由狀態的洗禮,海外華文學近三十年來所形成的精神特質在陳河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呈現。 

    陳河的精神優勢在於他對“歷史”、對“人性”的重新解讀,從東方走到西方,陳河看待歷史和生活的視角已經發生了重大的改變,就如同作家的視野與他自己站的高度有關一樣,陳河已經超越了“家國意識”的精神平台,他有意識地讓自己走到了“局外”,這個“局外”的特徵正是當今海內與海外作家的一個重要分水嶺。

    都說溫州人是最能打拼的,無論國內還是國外。書上說溫州人喜歡吃的河鰻是在淡水河流山溪里出生的,還一點點大的時候就要拼命游到大海裡,因為只有在千萬里之外的海洋裡鰻魚的生殖系統才能發育成熟。如今,這來自溫州的陳河就正是走到千萬里之外再驀然回首,給我們看秋水與長天的驚鴻。同樣是從溫州走出去的加拿大小說家張翎,這些年以她柔軟的筆抒寫著歷史煙雲中的“雙城記”,步履穩健的陳河,則是以男性的大手筆,為我們鑿開歷史潛藏的暗道,再將東西方打穿,拓展出一片前所未有的嶄新視野。

    陳河說:“能遠離各種喧囂,不緊不慢寫自己喜歡的東西,感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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