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的邏輯 （張讓）

1

我們為什麼而哭？淚水代表了什麼？

我不記得上次掉淚是甚麼時候。不是母親死時，算算竟將近二十年了。如果必須流淚，那應是最合適的場合了，偏偏就是無淚。

倒是記得很清楚，研究所畢業後第一次找事沒成，在校園裡對B傷心落淚。還有一次在紐約看電影，為劇終一幕高潮戲幾乎落淚，卻硬是把滿眶熱淚逼回去了。不然不記得讀書看電影時掉淚過，似乎從來沒有。其實我很善感，遇事將心比心人家疼一分我疼三分，書讀到愁慘處難受得看不下去，電影裡的打殺場面無法正視總得調開視線，但就是不多淚。相對，男子漢大丈夫的B比我容易掉淚。在家看影碟也好，在電影院也好，有時他會忍不住吸鼻子掉淚。在紐約那幕讓我強嚥下去的戲，他就嘩嘩淚水直流，隔座大嫂自然哭得唏哩嘩啦。想我口齒強硬但絕非鐵石心腸，但若有B在旁浩浩蕩蕩大把大把流淚，不免就比得我冷酷無情。所以公公死時他掉淚，之後談到夢見父親還是掉。我卻只能乾眼旁觀，暗自尷尬怎麼淚水不來。

為什麼哭？為什麼有人比較容易掉淚？

中文說怕冷、愛哭，其實怕冷不是恐懼而是敏感，愛哭也不是出於喜歡而是情不自禁。是什麼讓B掉淚而讓我倒吞回去？多淚便多情而寡淚寡情嗎？淚水的邏輯是什麼？

2

某早在紐約公共廣播電台上聽到一個訪問，受訪作家提到熱愛華茲華斯的〈汀登修道院〉（ Tintern Abbey）這首詩，不時便回去重讀。對華茲華斯和他那一代的浪漫派詩人我略有所知，主要是他們奔放感情回歸自然的哲學，詩只稍稍瀏覽而已。於是上網找出讀過，立刻就喜歡。詩長，連讀了好幾遍。

晚餐時問B大學時代是不是讀過這詩，他記不清了。剛好他已吃完，便就近從書架上取下他大學時的厚重紅皮教科書《英國浪漫詩選》，找到〈汀登修道院〉，我請他朗讀。於是難得的一邊吃晚餐，一邊聽詩。唸了大約三分之二，剛過「我親愛的妹妹」不久，他突然哽咽難言，唸不下去了。暫停擦淚平撫情緒倒回再試，到了同樣地方又再哽咽停頓，第三次才順利唸完。

3

「G：

……

才剛讀完傑夫．戴爾的《在宋姆失去的人》(The Missing of the Somme)。大概是一年前開始的，看看停停，最近才又再拿起看完。這書通過探討對戰爭的記憶和遺忘，來思索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及所有戰爭。這方面的書我唸過好些，包括詩集、回憶錄、歷史和小說等，總覺這些書很感人，也給我相當啓發，譬如思索人類有史以來始終殺伐不斷，以及所謂的榮譽感和英雄主義這類觀念。記得好些年前，你跟我說在威爾斯一家教堂裡看到滿牆滿牆刻了當地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陣亡的子弟名單，講著講著淚流滿面。那情景我永遠不 忘。

不久前和B也有個類似經驗。那日晚餐時我請他唸華茲華斯的詩〈汀登修道院〉給我聽，唸著唸著他突然咽住了唸不下去，停頓平復一下再唸，還是一樣哽咽沒法繼續，第三次再試才把全詩唸完。

你那次流淚我說不出的驚訝，這次見到B流淚我也一樣驚訝。跟你們一比我好像冷血動物，只能說結識你們這兩兄弟我真的很幸運。……」

G回信中的相關段落：

「……

我把你談到多爾修道院（Dore Abbey）和B唸〈汀登修道院〉的信唸給克莉絲聽，唸到一半就給淚水堵住唸不下去了。克莉絲問我是不是打算告訴你，我說不知道。就像佛斯特說的：『沒等看到我寫的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你儘管去疼B，我嘛卻不值得，尤其是用心太切的時候。……」

4

1789年，華茲華斯和妹妹陶樂絲到外河(River Wye)一帶徒步健行了四五天，一路山光水色田野農家，他心情激盪寫成抒情長詩〈在高於汀登修道院幾哩處所成詩行〉，簡稱〈汀登修道院〉。詩這樣開始：

「一下五年過去；五個春季，再加上

五個長冬！再一次我聽見了

山泉滾滾流瀉的水聲……」

五年前華茲華斯便曾單人遊歷過外河，帶了那天地山水的甜美記憶回去應付煩勞的市井生活。這次重遊除了回憶往昔情景，感觸更深。全詩在描繪外在景物和內心慨歎間穿梭交疊，闡明天地自然可以平撫失意創傷、 對抗人間醜惡的主旨。那些描述為山水感動振奮的句子似曾相識，寫的正是我置身山林原野間的感覺，華茲華斯表現得透徹淋漓。

這首詩跌宕澎湃好像天成，華茲華斯說他「沒有一首詩像這首來得這麼愉快的」。他們離開汀登修道院渡過外河他就開始腹稿，晚間到布里斯托（Bristol）時已經完成。「沒一句改動過，也沒一句不是到了布里斯托才寫下來的。」

那天晚餐時B唸這首動人長詩時，逐字逐句融入了詩中，到最後一節詩人直接對妹妹發言：「……噢！再長久一點／容許我在你眼中見到昔日的我，／我親愛，親愛的妹妹！」 緊接重申大自然不會背叛愛她的人，她的莊嚴、美好、喜悅會充盈個人胸臆，「 惡言惡語的中傷，／武斷批評，自私自利之輩的譏笑，／虛情假意的問候，以及／日常生活裡讓人疲乏的交涉」都無法否定取消。便是在這些羅列人間種種醜惡時B突然悲從中來，咽住了。

5

是什麼觸動我們內心深處，打開淚水的閘門？

我們為什麼而哭？淚水代表了什麼？

母親去世幾年以後，一次和B帶友箏到戲院看電影，裡面有個亞洲老婦的鏡頭，才一下下，但那純真善良的表情已夠讓我想到母親而淚水盈眶，可是淚水眨眼乾了，畢竟沒哭。要等到十多年後，在夢裡聽見母親死前寫給每一子女的信才嚎啕大哭，至於信上說甚麼夢裡卻一字也沒透露。也許依據夢中邏輯我已經知道了，所以大哭，畢竟那信也是出於我自己的「手筆」。可是那哭算數嗎？

三年前在公公的紀念式上，五個兒子輪流上台分享對父親的回憶，只有老二G一再哭泣中斷，而他在兄弟裡聲名是最「惡霸」的。

淚水有什麼意義？有淚的哀更甚無淚嗎？

如果眼睛是靈魂之窗，淚水呢？

淚水或許是心的鏡子，設使那淚水出自真心。

G和B的淚水透露了一點端倪，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