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記小說(張讓)

作家專輯
手記小說                              張讓
 

牽手
睡夢裡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在床中間相遇,便就軟軟交握。
他們結婚四十一年了。

會意字
字是故事。字是歷史。讀字和讀書一樣有趣。
思是心田,男是田力。忠是中心,忘是亡心。
早是日十,果是日木。岔是分山,尖是小大。
雙木並立成林,自明。兩山交疊成出。奇怪為什麼不是高的意思?
好是女和子,奸卻是女和干。月月並排是朋,而三女交疊成了姦!
要是西女,山人是仙。為什麼?
吾言是語,想當然。詩則是言和寺,語言的廟宇。妙!
一家美國出版社的詩集線便以「詩」這字做徽,書背英文間一個接近隸書體的「詩」字好像圖飾,雅麗別致。

請沙漠進來
請進。很意外,沒想到會有人來。誰要到鳥不生蛋的沙漠裡去?我?我為什麼住這裡?我就是為了沙漠荒涼才來的。我需要的正是沒人的地方。記得我先前住的地方嗎,好山好水吸引來一大堆好奇訪客不得安寧。最後我才覺悟必須朝人心相反的方向去,找沒人愛的地方。小心,門框矮,別撞到頭。風沙大,朝外的門窗都小,減少風沙。當然沒什麼大用,風沙翻山越嶺而來,什麼都擋不住。小門小窗,只是盡人事的一點手勢而已。既然住在沙漠裡,不如遷就宿命,把自己交給老天了。人和沙鬥,可想而知誰贏。請坐。不習慣坐地上?開始我也是不習慣,照舊放了桌椅,後來才發現一天到晚掃沙子椅子搬來搬去礙事拿掉了,最後乾脆沙子也不掃了。與其和掃不完的沙子搏鬥,不如請沙子進屋善加利用,厚厚一層沙子上鋪上漂亮地氈,再丟一堆漂亮坐墊,屋裡就漂亮又舒服了。每隔一陣把地氈拿到外面打一打,乾淨如新。不須掃地也不必洗刷,還有比這更簡單合理的安排嗎?

增刪的問題
A寫了一篇故事,完成以第三者的眼光重讀,認為大約會觸怒五十人,於是著手修改。改完再度重讀,認為大約會觸怒五百人,於是二度修改。改完再讀,估計大約會觸怒大半天下人,於是他滿意了,隔天寄給雜誌編輯 。
B寫了一篇故事,完成後以評家的眼光重讀,覺得太過蕪雜,於是動手修改。改完再度重讀,還是覺得太冗長,繼續修改。改完重讀還是不滿意,再改再讀。如是不斷修改最後一字也不剩,完美無暇連存檔都不必,她這才滿意了。
C想寫篇故事,寫了一句不滿意,劃掉;再寫一句不滿意,劃掉;又再寫了一句,又再劃掉。這樣五次三番,總是走不出那第一句。久而久之,連第一字都越不過去。

雪牆
這個冬天反常多雪,而且多暴風雪,一來就傾倒了七八吋。風雪當中,清早丈夫先鏟雪才能出門去上班,她早餐後再鏟一次。不過她並不特別在意,穿上大紅鵝絨夾克毛裡軟皮長靴,風兜護住頭臉,加上皮手套,站在風雪裡毫不覺冷。鏟上半個鐘頭一個鐘頭,甚至熱出汗來。邊鏟邊看雪景,感覺風吹細雪,並奮力鏟挖冰雪,竟有種反常快意。第四場暴風雪來時,剛好妹妹妹夫兩人都不在家。妹夫因為父親生病回台灣去了,妹妹出差人在歐洲,再兩天才回家。那個週末,他們早餐後帶了雪鏟開車過去,目的在給妹妹鏟出一條進屋步道。積雪至少十五吋厚,三輛車寬的車道口給清雪車推的污雪高牆堵死了。兩人下車張望一下立即開始揮鏟工作,先挖出一個入口,再鏟出一條步道,然後一鏟一鏟擴張開去。陰天微微有點陽光的意思,但溫度在冰點以上。有的地方雪壓成冰,好像開礦。他們各鏟各的,有時說笑兩句。漸漸鏟出趣味來,天又飄起了有意無意的雪花,但他們不在意,笑自己是薛西弗斯和吳剛,一個推石一個伐桂,鏟出一條約兩人寬的步道,兩旁堆積了及腰的雪牆,好似通往什麼趣處的神祕小徑。雪花飄一下就停了,他們直起身看自己的成果,覺得雪牆可以再高,於是繼續鏟雪造牆,直到及胸,好像費里尼電影Amarcord裡那場大雪過後的街景。他們在那條雪牆間兩人寬的窄徑上來來去去走了幾回,陽光又出來了,光影中格外有種童話雪國的趣味。然後他們開車回家,她手臂有點酸,他一點也不累只是左膝有點痛。第二天下午妹妹打電話來說找人來清雪,才十五分鐘就清得乾乾淨淨,花了一百五十美元,語氣帶了歉疚。她笑說沒什麼,只後悔忘了照相留念。那天只記得帶雪鏟,完全沒想到相機。不過倒記得回頭重看Amarcord那場雪景,還是覺得充滿童稚的喜悅,只是,只是,簡直不能相信,這次她赫然發現:裡面的雪是假的!驚得對自己眼力(以及其他官感)完全失去信心——Amarcord她看了不下五次,竟都沒看出來!

生命表演藝術
X,法國作家,寫小說,又畫畫、攝影、旅行,最後一本小說《自殺》完稿寄出十天後自殺,才四十二歲。《自殺》沒什麼情節,全書以手記形式記錄敘述者自殺前一年間旅行美國攝影的所見所思。出書後一位英國年輕評家盛讚:「主題和形式完美無間,給讀者帶來顫慄的快感。 X對人獨特透明的嘲弄到達了巔峰,我們與其悲悼他早逝(反正於事無補),不如浸透裡面讓人心碎的憂傷,與只有童年才可能的狂喜。」一位美國老牌評家卻尖酸貶責:「 X極力冷嘲熱諷成人世界,其實只是藉此掩飾自己對童年伊甸的眷戀與對責任和義務的恐懼。《自殺》是那種典型幼稚自戀而卻身段眩人的作品。無疑對風格至上的現代讀者來說,X雷射刀似的文字加上把生命當做表演藝術的自殺行動,便是酷到無法形容的巔峰了。」
這是《自殺》書裡的片段:
「你『選擇』在三十七歲時自殺因為根本說不上是選擇,而是剛好在三十七歲這年你突然有了一切恰到好處彷彿春花極盛正好收場的感覺。對你這感覺具有無上的意義:你太明白人生大多所謂的選擇其實是被動而非主動的,由情緒在背後掌控。情緒,或者說感情、感覺是人心最真純的東西,我們必須明白並遵從自己的感覺。不能了解這件事的人也就不能了解自殺的真正意義。只有通過自殺,你才能保住尊嚴,才擁有真正的自由。自殺者才擁有自己的生命。」
我並不真喜歡這本書,也不認為人生便是一場賺取掌聲的表演,可是在一個秋涼葉落的早晨,這段話讓我想了又想。

多餘城市
最純情的描寫:「他走過大半城市去看愛上的女子,站在馬路邊上看她住的公寓大樓裡她窗口的燈光,忽然不懂為什麼有人會花那麼大力氣建造了一整座城,在他看來只要一間給她遮風蔽雨的小屋就夠了。」

夢境
好似在某餐館裡,忽然他轉頭看見父親站在那裡,他大吃一驚問:爸你已經死了在這裡幹嘛?父親三年前突發心臟病死去,之後他幾乎沒夢見過他。現在父親站在面前,仍然白髮稀疏瘦削挺立,臉上一貫平淡如常的表情,不同的是周身散發微光,帶笑說他只是想看看他們。他回身招弟弟過來,他見到父親臉色一下死白僵住了。這時妻子過來把父親帶到後面去,然後夢境換了場景父親便沒再出現了。醒來他想到那夢,夢裡那種是父親從另一個世界來看他,而不是他腦袋製造了父親來訪的那種感覺,以及可惜見到父親的時間太短。晚餐時他講這夢給妻子聽,說到這裡眼睛不禁濕了。他回想初見父親的第一個反應,驚喜而不是驚懼——他毫無恐怖,雖然明知父親已經死了,相對夢裡弟弟卻懼到臉色煞白張嘴發不出聲音。似乎不太說得通,夢裡他和平常一樣冷靜理智,立刻就認出父親不可能在那裡的事實,而卻又完全接受了父親在那裡,分明是矛盾。還有是父親形容神氣逼真,給了他父親絕非幻影確確實實有血有肉在那裡,而且是從另一個地方,也許是另一個宇宙,也許是宇宙的另一個方位來到他面前的感覺。這感覺強到幾乎讓他願意接受靈界存在,當然只是幾乎,他是個物理學家無神論者,絕不相信神鬼之說。但那個感覺,輕柔,溫暖,悠長,像一道橋,如虹的橫空長橋跨越界限引渡兩岸,讓不可能的事有了可能。那個感覺,夢裡的感覺,籠罩他好幾天,然後逐漸逐漸淡了。

奇數和偶數
我認識過一個詩人。光頭,厚實嗓音,好聽的京片子。我們在紐澤西一個讀書會上碰到,談了起來。我問他筆名裡為什麼有個九字,他說不是喜歡那個數字而是碰巧,生平第一首詩是在19歲那年寫的。其實他喜歡偶數。我說我恰恰相反喜歡奇數,尤其是7。原因?偶數預示了對稱,而對稱便等於保守,等於乏味……。不對不對,他反駁,能分成兩個等份,偶數代表了寬容和穩重。偶字是偶像的意思,和真身對應,一真一假合成一雙。大自然喜歡雙數,喜歡對稱,看看我們的眼睛耳朵兩臂兩腿,看看日月季節。如果偶數象徵和諧生機,奇數象徵冒險和創新。如果偶數是和絃,奇數便是突起的高音。便談起我們各自喜歡的數字。我喜歡3、7,特別是7。他喜歡2、6、8,尤其是8,覺得字形超漂亮,完美對稱無始無終,全是軟軟的弧一點直線尖角都沒有,優美溫暖又充滿了偶然和必然,像漂亮的女人,像兩個S抱在一起, 像兩個圓相依相偎。偶數不寂寞。我沒聽過任何人形容一個數字形容得那樣好,那樣多情,一時也對8另眼相看起來。回頭去想我的7,發現和8相反,完全由直線和尖角構成。他送了我小小一冊詩集,香港出版的,書名叫《奇然與偶然》。不過這裡我寫的詩人已經不是當年遇見的那個詩人,這裡的對話完全是編造的(也許你已經猜到了),因為老實說我以為記得很清楚的細節下筆才發現模糊不堪,只除了一點:我認識過一個詩人,那一面後便再無聯繫。我有他的網路郵箱地址,猜想早已過時,我不想去聯絡,也不想搜索網路尋訪他。(其實我搜索過網路,找到了他的部落格網站,稍稍瞄了一下,對所見興趣並不是很大。)有些短暫交錯的會面純是美麗的偶然,我寧可保存那流星劃空似的記憶。我記得我們僅有的那一面,記得他的聲音笑容,還有,現在我從書架上抽出他的詩集打開,直直進到了他內在深處。

名歌手訪問
請問你怎麼定義藝術家?
藝術家就是喜歡創作的人,在生活到處看見美想要分享的人,還有就是提醒大家一些大家不願看見聽見的事的人。
你成名相當早。對成就這件事你有什麼感想?
我是個野心很大的人,從四歲開始就夢想成名(真的,不是開玩笑)。成名前我很賣力琢磨自己,也很花了一些年苦哈哈掙扎。然後,碰!一下子天時地利人和撞上,從此開始轉運。在這個社會,成功就是賣錢,我想寫好東西,可是更想大家聽我的東西。我可不想寫一些幾個評家讚好卻沒人要聽的歌。孤芳自賞沒意思,那種時代早就不再了,我也沒自大到那種程度。可是賣錢和出賣自己不一樣。你要賣錢,也要能接受自己,在討好市場同時,你不能降格到瞧不起自己的程度。無論如何每天晚上關起門來,你得要面對自己。我對自己的要求是維持一定水準,聽眾對我一定也有同樣要求。若我突然降到面目全非,大家也不會接受的。
能不能舉個例子?
你這是存心害我?指名道姓我不能,只能點到而已。
對年輕剛出道的藝術家,請問你有什麼指點?
成功就是本事撞上時機。本事就是天份加上苦練。如果時機來了而你沒有本事可以表現,那時機也就白費了。所以在時機到來以前你要不斷苦練,這樣一旦時機來了才能一把抓住。
可是你不能否認也有很多非常出色的藝術家卻沒能得到你這樣的成就,相對也有根本就非常普通的藝術家卻大紅大紫。
沒錯,這就是時機的兩面。時機就是運氣,運氣是不認人的。絕頂才氣卻沒能大紅大紫的人只有一句話可以解釋:倒霉。
所以倒過來也可以說你這樣有名只是運氣比別人好囉?
如果你非得這樣說的話!哈,原來你是轉彎抹角損我!

同與異
這兩人絕頂相似而又完全不同:
一個幾乎時時刻刻都想到自殺,另一個幾乎時時刻刻都想到吃。

作家定義
1,喜歡寫作的人。
2,經常寫作的人。
3,不寫作就活不下去的人。
4,靠寫作維生的人。
5,自以為是的人。
6,以任何形式發表過作品的人。
7,寫暢銷書的人。
8,書蟲的另一種說法。
9,說假話的人。
10,愛受吹捧的人。
(複選題。)


這句話烙印在我腦裡像揮之不去的蒼蠅:
「我怕除了一杯白水再也想不出別的點子來。」

錯誤
譯者翻譯的小說終於出版,收到出版社寄來的書急忙翻閱,前後跳讀沒見錯處或瑕疵,正竊喜自己譯筆高明,翻到一頁竟發現中間一個沒校出來的同音錯字,頹喪至極,過不了幾行又撞見一個拙劣異常不可能是出自他手筆的句子,譯者來來回回默唸推敲無數次就是無可開脫的糟,眼睛冒煙瞪著書頁不明白自己千小心萬小心之後怎麼還是犯下這樣不可原諒的錯誤該死的電腦錯別字,漸漸頁面那可憎的句子開始蠕動游離,忽然跳出書頁在半空化成一隻猙獰怪獸張牙舞爪朝譯者撲來一口吞吃了下去。

我的臉
鏡子裡那張臉不知是誰,反正不是我。聽見我這樣說你若不是有點會心,大概會覺得奇怪。但沒什麼好奇怪的,也許你和你的臉同步進退完全合一,我不是,我和我的臉雖不是仇敵,也不是朋友。我們形神分離,我不了解我的臉,不知道我的臉表現的是誰,擺不脫控制不了,不能為它負責拿它沒辦法。希望你相信我的話。我知道大家看見我,也就是,看見我的臉,馬上就覺得看見了我。雖不能說他們這樣想是錯的,但起碼可以指出他們所看見的只是他們心中的投射,是一個假設和真實的疊影,也許虛構的成份還大一點。也許你有這樣經驗,望著鏡中影像,忽然不知看的是誰。就好像有時寫了一個字,卻發現越看越不像,儘管明知就是這樣寫沒錯。對鏡時我看見心目中的自己,那個超越物質超越時間的人,那個人未必以別人看見的樣子出現。有時我發現在想自己時其實並沒有臉,而是抽象的,一個沒有臉容的概念。我不是什麼迷人或醜陋的人,只是介於美醜之間讓人見過即忘的那種普通長相。我也不是特別愛美或格外關心外表,對自己的臉我事實上相當冷淡,態度上若即若離。在見了這一串我我我之後,你知道我長得什麼樣嗎?你不知道,但覺得有點知道,有點印象,好像真的見過我,就像聽到收音電台廣播員的聲音後心裡隱約有那人的形貌一樣。我和我的臉間,也就類似你和那個你沒見過的廣播員間,隔了一層想像,而這一段差距可能不止千里。你不知我是男是女,是好人壞人,但你覺得認識我,聽見我的心聲,勾劃我的相貌。不久前照鏡子(這些年我儘量不照鏡了),發現天啊鏡中臉比我自以為的那個真正的我老了起碼三十歲重了二十公斤。我心目中的自己還停留在年輕時代,大約高中大學階段,絕不是這個小眼倒掛下巴雙層的癡肥朽物。(連臀部都有了自己的臀部,簡直!)不,我不是我的臉,擴張說,也不是我脖子以下的部份!很多年前,某人問我為什麼臉色猙獰好像和人有仇,我大吃一驚因為我正在心饞什麼美食口水直流沒想到臉上卻露出如昆蟲的表情……。你的表情有點怪,是不是我的臉?它又說了什麼?別理它,不管它說什麼,都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意思!

故事故事
你到倫敦機場搭機回紐約,發現原先班機因一場熱帶颶風侵襲取消,你換機飛到芝加哥打算從那裡搭火車回紐約,到了芝加哥機場發現火車也因風暴取消了,你於是陷在機場等候下一班機,打開帶在身邊一直沒時間看的小說。最先出現的是作者,閒閒說你也許不會從頭看起,也許會先翻到書封底看看簡介和推薦,也許會翻到最後一頁,也許從中間隨意跳閱,也許充滿好奇也許無所期待只求不要太糟,小說家想盡辦法遲延故事,甚至推翻故事存在的可能說其實沒有故事只有片段偶發事件,人物來來去去事件生生滅滅,小說家和你東拉西扯不慌不忙,就是沒有進入故事正題的意思,講的雖然也算有趣,扯得久了畢竟搞得你不耐煩(你已經抬頭東張西望了不知多少次),你不要小說家和你這樣婆婆媽媽講些不相關的廢話,你要故事趕快趕快開始。終於故事進入第一章,場景是某火車站咖啡館,絮絮叨叨了些雜碎總算才聚焦在一個女人身上,最後敘述者和女人一同離開咖啡館,故事似乎真正開始了。你不太清楚,因為作者儘管東彎西繞就是不好好講故事,你很快煩了,除了不斷抬頭看候機室來來往往的人,果真如作者預測的開始翻到後面找有意思的段落看,想也許這樣可以加快節奏給故事一點活力,便這樣順跳倒跳全無章法看得一頭霧水,旅行到家後擺在床頭興來便又翻翻,還是東跳西跳老看不完,卻別有趣味。你發現最後你看的不是作者原來寫的那本書,而是自己重新組合拼裝的「海盜版」。你在意嗎?不在意。作者在意嗎?不在意。閱讀本來就是隨心隨機的再創作,沒有作者能阻止讀者這樣「五馬分屍」的讀法——看書本來就無章法可循,故事原本理直氣壯的章法只是作者雄辯的才氣,誇張來說是一種強加的心靈「暴力」,是有才創作的人與生俱來的霸權,由讀者在另一端接收來完成。簡單說,作者和讀者間是願打願挨的關係。而有的作者更貪,想像一本永無止盡不斷自行重組更新的終極之書,不管你什麼時候打開見到的都是一本全新的書,譬如波赫士的短篇〈 沙之書〉裡面的印度奇書,就像圓周率那一串神奇數字,絕不重複永無盡頭本身就是永恆就是無限。這樣一本書取消了讀者的自主權:你對書毫無控制,只能做個絕對消極的接收者。對面另一個極端是《西遊記》結尾唐三藏師徒千辛萬苦才取到的那部《無字天書》,儘管無字你只要瞪著書頁任想像天馬行空,不管什麼時候閱讀都不一樣,都是一本新書。又或者有另一版本的《沙之書》,不管從哪裡起看都行,書會預見讀者心意自行發展。你要這樣一冊萬卷日新月異的《太極天書》嗎?其實這樣的書早就有了:當書本遇見讀者的時候。每個讀者以自己的方式閱讀,即使最「乖」從頭順序讀到尾的讀者也以自己的方式給所讀的書做畫龍點睛的「簽名」——這是每人將所讀的書「據為己有」的方式。我們可能擁有同一本書,可是進到心裡的那本書不一樣。至於那些「不乖」的讀者,不管是在一本書裡還是幾本書間跳躍,這跳躍便相當於某種程度的改寫:擷取書中片段以及生活情事編織一本完全不同,只特屬於你自己的新書。書本來就不是靜止的而是不停流動分散匯合,一本書從不是一本書,因為不同人或不同時間讀而變化。等於書本身不斷在重寫,儘管未必是出於作者或讀者蓄意。書的本質是時間,時間的本質是變化。書即是變,變即是生機。故事不是故事,是時間,是內在的新陳代謝外在的物換星移,是一刻到另一刻生生不息的細微變動。噢所有那些你所無法預測無法把握的!你以為擁有書便擁有了故事,卻不知故事不斷在奔逃幻化,因為你不斷在奔逃幻化。這是真正的故事,真正的書。

我不在眷村長大的童年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成了眷村子弟。
幾篇學者論文裡說我是眷村出身,一本新近出版的散文選集作者介紹裡說我早期散文很多寫的是眷村生活,其他零零星星類似的說法恐怕不少。是怎麼回事呢?
我的童年切成兩段:前段金山,後段永和。金山之前爸媽似乎還住過板橋和十二埓。媽後來說那時沒工作沒錢,無親無故,她又老生病咳個不停,租了間破陋小屋,下雨漏水颱風淹水。我一點印象都沒有。維吉妮亞.吳爾芙記得嬰兒時坐在媽媽懷裡媽衣服的花色,還記得躺在小床裡聽見海潮拍岸的聲音,我的嬰兒期是一片空白。我們腦袋怎麼決定什麼記得什麼不記得?而不管那決定是怎麼做的,無論如何不是「我」做的——那時還沒有「我」的意識。
我最早的記憶似乎是在爸爸辦公室裡,坐在一位阿姨膝上,聽她對爸說我有多聰明可愛。那時我圓臉肥頰,額前疏疏瀏海,頂上媽給我紮了兩根沖天炮,一對鬥雞三角眼露出不以為然的凶光,神氣活像日本漫畫裡淘氣的櫻桃小丸子。我淘氣嗎?那時上幼稚園了嗎?抱歉,實在是記不清了。但記得那天下午在爸辦公室裡有兩個阿姨,徐阿姨和李阿姨,一個漂亮一個不漂亮,是不漂亮的那個說我聰明可愛,漂亮的阿姨也說沒見過這樣可愛的小女孩,能不能借用讓我和她們在旅館過一夜。爸先說會給她們添麻煩,她們一直說不會不會喜歡還來不及。爸就答應了,於是回到家後我歡天喜地和媽說,她也覺得兩位阿姨新鮮,替我準備了牙刷,晚飯後爸帶我到阿姨住的旅館。那晚我記得唱歌講故事給阿姨們聽,我會唱什麼歌講什麼故事?天知道!只記得她們一直笑,就像在爸辦公室裡一樣。她們是誰?從哪裡來的?
在金山租的是雜貨店隔壁,房東便是雜貨店老板。我們住後面,由通雜貨店的中間門出入。前面大廳空著放了點雜物和一些寶相莊嚴的深色大罈子,用來醃蘿蔔乾和豆腐乳。有次房東太太開罈我正巧經過,她讓我探頭看罈中寶貝,原來是一塊一塊黑壓壓毛茸茸難以想見能吃而且有人要吃的玩意。大廳門檻高高的,正好當馬背來騎。剛搬進去時媽鄭重告誡門檻千萬不能坐不能踩,一定要抬腳跨過去。大廳厚厚的木門總上了閂,除非有特別場合不開,因此烏黑一片帶點神祕好似等候什麼大事發生。我們有時在裡面探險,也是在這裡我們演出了自己獨創的「電影」,不過這是後話。
我們住的後進包括一間大灶台的老式廚房、一個吃飯起坐的小「廳」和一個「大」統鋪的小臥房,沒有浴廁。廁所在房東家後面養了幾頭大黑豬的豬圈邊上,兩個台階上去小小木寮裡一個深黑可怖鐵定出大頭鬼的臭毛坑。洗澡用一隻大澡盆在廚房大灶旁進行,冷水拿水筒從後院井裡打了提來,熱水當場燒,冬天時坐在澡盆裡泡得身上紅通通倒也很覺享受。這時從天外飛來一幅早已淡忘的影像:後院貼牆站著一棟現代水泥浴室,有門有窗,裡面貼了一色純白閃亮瓷磚,讓人讚歎的寬敞豪華,房東顯然是有錢人。但那浴室只是孤單站在那裡,門窗緊閉,從沒見房東家人用過(當然是輪不到我們用的)。
那個家現在看來恐怕窄陋破爛,那時不覺得,陰暗倒是真的。小屋裡一共只有兩個開口:臥房面對後院天井的一扇小窗(很喜歡那口水質潔淨清涼的淺井),和廚房的一道側門。屋裡陰沈沈好像洞穴,也許因此我記得的事大多發生在戶外,在門前大街上。我記得兩旁連棟帶騎樓的整齊紅磚屋,到小學要經過的一片稻田,和大街直交平行的三條公路,還有怎麼走到菜市場、公路局車站、溫泉公園和海邊。據說我曾孤身走到車站上了公路局班車到基隆,再給基隆站裡的人放上下班車送回金山。我做過那事?那時多大?三歲?四歲?那麼點大的小人兒就有那樣壯遊,簡直不下玄奘西行取經和阿姆斯壯登陸月球。我對那毫無印象的小小孩肅然起敬 。我另一個「壯舉」據說是把大弟坐的推車推進大水溝去了,害他沾一身螞蟥嚇壞了媽。我會那麼壞做那種事?一定是意外。也是毫不記得,只好本能地宣稱無辜自衛。之後那勇敢的小小孩就乖乖長大,沒再有過類似壯舉了。
記得那時金山街上沒有小吃店和麵包店,但有糕餅舖和雜貨店。雜貨店就是我們隔壁那家,老板是個精明小氣的人,但他讓我玩他桌上玩具似的金屬小秤子。隔兩家是木匠行,和氣瘦黑的木匠在一片木香裡刨木料,那來回刨的姿態流利優美,捲捲的刨花薄如蕾絲好漂亮。木匠還示範給我看怎樣在木材上畫線,不是用鉛筆而是用墨斗,從裡面拉出一條沾了墨的黑線輕輕一彈,就有了一條筆直黑線。好神!後來永和我們巷口有家小棉被行,看老板戴白口罩穿圍裙背一把大弓繞床遊走彈棉花像在造雲,也是一樣感覺。不過那家小棉被行不久就不見了,拆了改建樓房。菜市場對面有家冰行,大大一間,工人拿長長鐵夾拉巨大冰塊走來走去。雖然完全開敞,那冰庫似乎龐大幽深,帶著神祕。菜市場邊上還有家漫畫出租店,有我坐在小板凳上看漫畫等媽買菜的印象。愛的漫畫像《濟公傳》、《陳三五娘》,總是古典故事。這時懷疑也許那些漫畫是後來到了永和才看的,記得老隨手畫人,斜飛鳳眼櫻桃小嘴雲鬢細腰水袖,就是漫畫裡的古裝美人。等長大有了自己的審美觀,不愛尖臉小嘴,喜歡眉目爽朗英氣瀟灑的美。
我最要好的朋友是許英倩,長得好看性情又好,只是有點愛哭,若問到她爸媽的事一定淚水汪汪可憐樣。她好像沒有爸,媽在很遠的城裡做事不常回家,和外祖母住在街上唯一的兩層樓裡。她家一樓租給一對老夫婦,前廳裡一進門就是張橫長的繃子,上面用金銀線繡了漂亮生動的龍鳳,不知是供寺廟還是戲團用的。那老先生眼珠暴突身有異味,喉嚨總咕咕作響運痰然後呸一聲吐在腳旁的痰盂裡。我怕靠近他,可是真愛看他繡的金龍,拿手去摸龍頭龍眼龍身都立體浮出布面蠢蠢欲動直要騰空飛去。後面角落是一台縫衣機,老太太縫東西用的,不記得她縫什麼了,好像是戲服也是亮閃閃的。往下走不遠有家織毛衣店,放了一台織毛衣機,老板娘刷刷刷來回,毛線就織成了一片片,有的衣身有的袖子,最後再拼合縫成整件毛衣。常有主婦和年輕女人聚在店裡談論最新毛衣顏色款式,隔壁理髮燙髮店也是人來人去鬧轟轟,收音機裡總大聲放流行歌,熱鬧幾乎可比菜市場。隔條街上有家專紮冥宅冥器的店,有紙人紙房子紙傢具紙車紙花紙草應有盡有,那些主調白色有彩色屋頂欄杆的亭台樓閣漂亮逼真像玩具國,只為了在葬禮上火化帶了一絲陰森華麗。
生病了看醫師得順大街一直一直走下去,好像快要把街走完了才到。診所在左邊,跨高高的門檻進去是個穿堂,左邊診所後面住家。不知為什麼我到過裡面,好像有個很寬敞的天井。中年女醫師風度高雅冷靜,讓人放心。打針前她拿出一個可愛的小玻璃瓶,用一片薄沙餅在玻璃瓶的細頸上劃一圈輕輕一掰瓶頸就斷了。她診所裡的瓶瓶罐罐非常神奇,磨藥粉的白色小碗小杵我覺好玩,連包藥粉的白色方紙那樣正正方方恰到好處摺出一包包的藥粉我也覺可敬,好像她給了我些沙餅和藥包紙帶回家玩。
還記得頭髮油油嘴臉討厭的鄉長,可是前任老鄉長的女兒是我幼稚園的老師漂亮脾氣又好我非常喜歡,她總是穿合身的洋裝配白色秀氣的矮跟鞋。每天上課第一件事便是伸手檢查指甲看有沒有帶手帕口罩。手帕可以擦鼻涕用,可是口罩?那時沒想過為什麼要帶口罩。當然是為了預防傳染病,但什麼傳染病?那時沒聽過禽流感、炭岨病毒。沙眼和頭蝨流行倒是常見。
總之,媽在小學教書,爸是公務員,我們不認識任何軍人,住的更不是眷村。我們生活在簡樸的鄉下人間,自己也是鄉下人。媽請了個像大姊姊的女孩來帶我們,大約是高中生年紀,膚色黑黑的,無辜大眼溫和的笑容,脾氣非常好,因此給我們欺負。她左臂上有一點青,便是我們不知哪個用尖尖鉛筆飛刀射到扎的。我們好愛她,離開金山時很捨不得。後來她也到永和來幫了我們一陣,沒待久就走了。我仍可清楚回憶她的表情眼神,可是怎麼都想不起她的名字,倒是想起了那個幼稚園老師叫李惠謙。便是在她的勞作課上我發現了畫圖,最主要的是我發現了色彩,以及我是那些顏色的主人,我的天空可以是從沒見過的藍,我的鳥可以是從沒見過的五顏六色。畫圖的喜悅先於閱讀,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狂喜。文字的喜悅要晚一點,在開始學造句以後。
所以後來那些人是哪裡得來的錯誤印象呢?我可從沒寫過自己住眷村。無疑是經過猜測或推測,根據我文字裡的蛛絲馬跡。然而,我沒給過任何有關眷村的「蛛絲馬跡」。
爸後來調到了永和,我們最後也搬到了那裡。
永和是另一個世界,童年的田園段落於是結束,城市階段開始。中興街十巷裡的家是棟圍牆紅門裡的獨棟日式老宅,兩廳五房加上廚房浴室,和金山的黑暗小屋比起來無異豪宅。那老宅有許多特異:抽水馬桶,以前沒見過;有個添加的二樓房間;屋旁有個汲水幫浦,代替了金山後院的那口淺井;後面廚房邊上有個混凝土防空洞,幾個台階下去,裡面積了水黑壓壓陰森森儼然出妖魔鬼怪的地方沒人愛去;防空洞頂上是一間獨立小樓,半房間半雜物間不屬於任何人名下,後來變成誰想要清靜就去的地方。五個小孩的七口之家,大家免不了有打架鬥氣互不順眼的時刻。我記得初中時代有時到小樓(可不就是詩詞裡「小樓昨夜又東風」的樓!)去看書寫東西,假裝自己是什麼特立獨行思想高超的厭世文人或哲學家,或者更過份,是什麼不出世的文學天才,拿積水陰暗的防空洞編造鬼話神話。其實小樓底防空洞邊夾在屋牆邊造成風口,是夏天乘涼最好的地方,我和妹妹會搬小凳坐在那裡揀菜,自學吹口琴唱歌,聊天看故事書,拆爸拿回來的洋人舊衣。爸有時會帶回一堆美國人的舊衣服,多是對我們尺寸過大的花布洋裝,有的純棉有的滑溜感覺像絲料,有的花色豔麗不像中國布料的圖案,我和妹妹便拆了媽再做成我們穿的衣服。還有舊西洋雜誌,彩色印刷圖片漂亮,汽車廣告裡的汽車神氣極了,黑色馬路平滑有如絲絨,高速公路圓形對稱的交流道宛如蝴蝶結,草坪寬廣的住宅區富裕舒適。那就是美國!看那些圖片不覺羨慕,只覺新奇。那些雜誌和舊衣哪裡來的?好像爸工作上會接觸到教會人士,那些舊東西就是那裡來的。
日式房子不同於我們在金山住的磚房,磨光的碎石仔地板,油漆粉牆,偶有破洞露出竹子和泥巴的裡。我們和右鄰隔道竹籬,和左鄰卻是水泥牆。右鄰是一對姓諶的湖南籍(還是四川?)老夫婦,表情淡漠但氣質典雅,也許在大陸是名門出身,說話口音重不太聽得懂。起初和媽隔竹籬交談,漸漸熟了起來,我們叫他們諶爺爺諶奶奶。諶爺爺身材高大,鋼刷濃眉目光威嚴,不太說話開口卻聲音宏亮,猛看有點怕人,其實對我們很和藹,喜歡種花,尤其是茶花,院子裡養了許多盆。諶奶奶矮小如初中生,也剪了直直的女學生頭,抽煙,不苟言笑樣子有點像電影裡的女匪幹。有一次招待我們小孩到他們家裡吃餅乾糖果,他們傢具古式牆上掛了書畫,韻味不同。後來諶奶奶有時會讓我過去陪他們,我便帶了功課或閒書過去,不然看電視卡通,好愛卡通《太空飛鼠》和《兎寶寶》。那時我們還沒電視冰箱,不過有一臺很神氣的落地收音電唱機,聽中廣電台、趙剛、白茜如、李國光、早晨的公園、司馬翔說書、小說選播,尤其是崔小萍編導的廣播劇,後來聽說崔小萍以匪諜罪名坐了牢,還有陶曉清和趙琴的音樂節目。終於買了大同電視,華貴傢具似的落地而立,兩道百頁門像舞台帷幕左右開閤護衛玻璃螢光幕,附贈可愛的大同寶寶,還有以西洋名畫做封面的《大同半月刊》,每期我都從封面到封底認真閱讀,和《雄師美術》月刊一起奠定了我對西畫的認識,可以分辨莫內和馬奈、塞尚和高更、雷諾瓦和畢沙羅。那時只要有字的東西必讀,不管是什麼。爸拿回過一些省政文藝叢書,記得第一本是《遷居記》,故事淡忘只覺好看,然那時什麼都好看,如果那時有電話簿大概也會覺得好看。似乎還有《自由中國》期刊,讀到胡適、殷海光等人的言論。家裡怎麼會有《自由中國》期刊這種東西呢?是不是記錯了?極可能是記錯了,可是我分明有個隱約模糊的印象。
到永和我便上頂溪小學四年級,很喜歡班上的第一名和第二名,一個女生一個男生兩人輪流,同學間謠傳他們兩人相好,我也覺得他們很搭配。我的老師都好,但妹妹碰到了一個可怕的老師,嚴峻不足以形容,得說兇惡,除了狂吼怒罵用藤條打人外還會扭耳朵夾手指扯學生頭髮撞牆。五六年級我的導師是周秀卿老師,是爸媽的朋友,也是個嚴格公平的好老師。在這班上我有三個好同學(她們的名字我仍一一記得:李甄、婁千雲、施康芹),我們四個囊括了前五名。第一名總是由李甄和林明紀輪流,那兩年裡我一直若有若無地暗戀林。我從沒拿到過第一名,可是我的作文和圖畫總是給老師拿來佈置教室用。那時初中聯考是小學畢業後的第一個大關,許多學生放學後都有補習。我們一群學生放學後到周老師家,小屋裡坐滿了小學生,一人一杯溫茶做植樹問題、流水問題、雞兔同籠問題。上了一天課過後還得補習應是苦事,但這時回想找不出一絲苦楚,反倒有點共犯難的溫馨好玩。是後來回想的美化嗎?結果政府宣佈九年國民義務教育,避過了初中聯考,那些補習幫我考上衛理和光仁兩家私中。衛理比較貴,又遠在內雙溪,因此我就上了埔乾的光仁。周老師和大姑同住,周老師賺錢主外,大姑照顧家裡,還領養了一個女兒,這樣關係不同尋常然從沒聽說過同性戀這種事,只是兩個女人的家庭而已,沒什麼了不得。周老師和另一位鄭老師都是爸媽在金門小學的同事,有時兩人會到家裡來喝茶聊天。據爸後來說中興街有許多金門人,他似乎認識不少。
巷頭巷尾各有家雜貨店,氣氛全不一樣。巷頭那家是媽的學生家長開的,夫婦一起照管,有時去是先生看店,有時是太太,而不管誰看都一樣和善,兩人面貌之純樸厚道是沒人可比,哪怕只是做你三毛五毛生意。他們還兼做煤球(比我們家廚房燒的嗆得媽直咳 那種粗糙許多),後面便是工地,堆了煤炭、泥沙和一落落疊起的煤球。巷尾雜貨店也是一對夫婦合力經營,那兩人有點勢利嘴臉,氣味和巷頭夫婦差多了。這店比較大,東西比較齊全,堆得滿坑滿谷糖鹽醬油掃把雨傘都有,店中深處還有一架黑色公共電話。一次不知為什麼爸要我代他打電話給某人,給了我電話號碼和講什麼,我便到雜貨店去。一邊撥號碼一邊心怦怦跳,接通了跳得更厲害了,直到放下電話。不過就是對個話筒死物講話,怕什麼呢?就是緊張到好像上台演講,甚至更糟。
巷頭還有一家大觀工藝社,鋁皮頂木板搭的違建式小店,住了個總是笑眯眯彷彿樂天知命的中年人,做給人刻圖章漆招牌的生意。我們上下學來來往往都要經過他,聽他笑眯眯(其實我不太喜歡他那有點諂媚的笑臉)用帶了外省口音說上學了放學了的例行儀式。我對他深感好奇,後來寫進了小說裡。另一位頂溪小學的美術老師也讓我好奇,姓名忘了,樣子倒是記得,方方臉有點鬥雞眼,黝黑,頭髮茂盛,身材高大厚實,表情卻是只有大男人特別會有的那種溫煦。一年暑假我曾和他學畫墨竹,還去過他住在滑梯下三角間裡的家,在那裡他給我看他用螃蟹殼畫的各式國劇臉譜。他是退役軍人嗎?為什麼單身住在那窄小有如雜物間的地方?不寂寞嗎?我隱隱覺得裡面有什麼我不了解的東西,但他總是木訥微笑,談他的墨竹和臉譜似乎無所多求。他很誠懇,我也很用心。是他在美術課上教大家怎麼紮風箏嗎?還是另一個美術老師?沒把握,但記得自己在家用細竹和棉紙紮風箏然後在巷子裡跑放,不太飛,老是很快就墮地了。我後來遇到的美術老師也多是流亡來台的單身漢(包括何懷碩、黃鈞老師),臉容漠漠背後有點國破家亡的心酸(因而美感必須苦澀嗎?),開口便露出鄉音,但沒人有他那種樸質淡然的氣質。現在想起來,這個教我畫墨竹的美術老師我也曾寫到了故事裡。
在描述這些童年記憶裡的人物時,我發現多多少少帶了點裁判,有的人虛偽勢利,而有的人善良樸質。這時回看不禁奇怪那些道德判斷是哪裡來的。是憑藉直覺或切身經驗嗎?還是不知不覺借取了身邊大人的判斷?又或是最單純的好惡中已經含帶了道德裁判的成份?道德其實是天生而不是後學的?普魯斯特在他的史詩式長篇《往事回憶錄》裡重建過去,以童眼描述成長期間各層各色人物,也往往帶了道德判斷和分析,甚至出現了形容某少女是「專精邪惡的藝術家」的說法。現在重讀我不禁狐疑那些道德評價是幼年的他便已察覺,還是多年後出之以成人之眼的理解和評斷?我不相信他在小時候便能看出人與人間那種種微妙的自欺與欺人。一個人的感情和道德教育過程究竟是怎樣的?事後重建的過去有多少是當初原貌?這是重建和閱讀過去時會遭遇的疑難,特別耐人尋味。這裡我只能點到為止,笑中存疑。
同時自問:這些我記得的都千真萬確嗎?還是半記憶半編造在紀實虛構之間?大多記憶雖然清晰卻又有點閃爍,而有的鮮明如在眼前便不免疑心是腦袋自編自導,難說究竟有多真確。畢竟,記憶是個時刻不斷瓦解新生的東西,像隨口撒謊的人毫不可靠。
記得一個陰雨天,一群小孩在我金山家陰暗的前廳聚集蹲在牆邊看「電影」,票價是五根火柴,沒有五根兩根也行。所謂電影是玻璃紙上畫了圖捲在火柴盒裡,再一點一點拉出來用手電筒照著映在牆上看。我不記得那電影畫的故事,但記得大家的興奮。是誰的主意呢?誰畫的?誰的手電筒?是大家合力想的嗎?是我做龍頭嗎?似乎是我,絕大可能不是我。不,我知道不是我。那是誰呢?某鄰家大男生嗎?無從記憶。但整件事既清晰又矇矓,我幾乎可以一口咬定真真發生過,卻又懷疑是自己在哪篇小說裡編造過的情節。不管是真是假,那影像歷歷,更真確的是一群小孩圍聚看自己土製電影的喜悅,比到戲院去看真電影還開心。
好像為了讓事情更混淆,去年爸說他算是退役軍人,所以有榮民證可以到榮總去看病,我們聽了眼睛大睜想不出他以前明明是小學校長算哪門軍人。他說八二三炮戰時上級下令他必須隨軍留守金門不得撤退到台灣,就因他身份是軍人的緣故。這不是存心找麻煩嗎?老爸講到八二三炮戰時嚇得屁滾尿流的事極其精采,不過那是別的故事了。
無論如何,榮民證與否,我的童年不在眷村,但有許多老兵和流亡的外省人穿梭其間倒是真的。童年的無知無邪背後,是戰亂餘波震蕩的辛酸悲涼,滲進了孩子心裡,滲進了我後來的文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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