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關 (伊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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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關                               伊犁 
 

才早上九點,他已穿戴整齊,西裝外套,灰色長褲,淺藍襯衫,加一條暗紅領帶,頭髮是兩天前剪的,皮鞋黑亮,兩鬢的白髮短了不少,鏡子裏是一個儒雅的學者,本來就是嘛,國內退休五年的物理教授,想到他居然會來洛杉磯,娶了一位來美國已二十多年稱得上是老華僑的新夫人,真像一場夢。他常常覺得是自己“嫁”給她呢,她是一家之主,她租的房子,她開的汽車,又會工作賺錢,交租,買菜,保健。搬來洛杉磯才半年,過去她曾在此住過十幾年,來往的都是她的朋友。他傻嗎?很多朋友笑他臨老入花叢,要娶也該娶個年輕的。美國是老年人的地獄啊,何必呢!

一個人爲愛所做的事情,如今看來真有點不可思議。他的根在國内,離開家人朋友同事學生,還有一個獨生兒子,很優秀的北大學生,他無事時想到的總是他。

“都穿好了!你今天好英俊啊!”如華的笑容如加州的陽光,她飽滿的臉就像盈盈的滿月,她很會照顧别人,跟她最初認識時,就被她溫馨與爽快的個性吸引,覺得跟她在一起很自在。婚後慚愧自己没本領,如今倒成了她的負擔。爲了替他申請綠卡,不知花了她多少心思與金錢,可是她從不抱怨。今天要去移民局,所有約談時可能需要的文件,準備了幾個大信封。找人翻譯,記下一些重要的日子等等,都是她預備的。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紅的毛衣,搭配一條黑裙子,頭髮鬆鬆的梳在腦後,唇上涂了一點口紅,一點也看不出已是兩個孫子的祖母呢。

 平時他在家喜歡穿運動服,上次穿整齊的是在兩人的婚禮上。其實也算不上婚宴,只是她在德州的一位好友請他們在她家吃了很豐盛的一頓飯,還請了她兒子一家人。
“我這樣可以嗎?你的朋友會準時到嗎?”他心裏很不踏實,昨晚迷迷糊糊的睡不好,身旁的她鼾聲大發,真佩服她,多麽瀟灑又放得下。

“她是我的好朋友,絕對守信,我們到外面等她,我想把車位讓給她停。” 

要帶的東西放在兩個布袋内,表格,照片,身份證明,還真怕漏了什麽重要文件。律師樓列給他們的單子,對了一次又一次。律師給他們一些可能會問到的題目,他跟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過了,免不了還會有錯漏的。美國的律師要價天高,去移民局的出場費要九百,嚇了他一跳,申請費已付了一千,她的薪水也不高。他的退休金在國内可以讓他過平常日子,換美金就拮据了。爲了辦綠卡,她已花掉一大筆錢。幸好律師樓的一位助手告訴他們,可以找一位雙語的朋友做翻譯。 

他們在馬路邊站着了十來分鐘,他覺得冷,陽光雖然明媚,風卻是冷颼颼的,才是二月,他坐回車箱内。她站在路邊,不斷在打電話,跟辦公室同事交代事情。她很淡定,有没有想到萬一她的朋友臨時有事,或路上堵車遲到——原來她的朋友李女士九點半便準時到達他們的住處,拍門没有人應門,在門口站着,還以爲他們已走了。

他心頭放下大石,他們曾見過面,她丈夫是大學教授,兩夫婦很友善。她不多話,該是作爲翻譯的理想人選。他跟如華光明磊落,没有秘密可言,也無欺瞞之事,想起在移民官面前都全得赤裸裸的抖出來,而且要接受不被信任的考問,真有點害怕。 

如華開車上高速公路後,藉著導航器,只半小時便到了目的地,看見一座很高大四四方方的大樓,是聯邦辦公樓,才十點鐘,知道不會遲到,各人鬆了一口氣。爲了找停車場,如華轉了一圈,附近的購物坊有標示停車場的招牌,進去是狹窄彎曲的車道,一直往下轉彎,如到十八層地獄。停車後坐了電梯上樓,一開門居然就是購物坊。有吃食店,有拍護照照片的照相館,有油印文件的小店。大家對方向都迷糊,不知移民局的大樓在何方,只好問守衛。 

他們過了馬路,找到大樓,樓外居然没有任何招牌,看到一道打開的門,把通知書給穿制服的守衛看,說在另一個方向。樓旁還有一段被旁紅線攔住,不見路人,大概没有必要不會來這裏吧。終於看到有一扇半開的門,問門口的警衛,用手一揮要他們進去,說要上六樓,進口便是安檢站。六樓電梯門一開,左邊是一個很大的等候室,一排排的靠椅,坐着幾十個人。他們先到窗口交上通知書,上面寫十一點的約會,他們早了半個小時。接待員不多話,只是請他們坐着等候。 

他在西裝裏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背心,覺得有點冷。坐在一處近門口的座位,聽如華向李女士解釋他倆認識的一些簡歷,輕描淡寫如在講故事。首次她去雲南找一些寫報導的資料,先與他妹妹認識,她倆很投緣,她妹妹介紹如華給他認識,兩人在網上互通信息,他們都喜歡音樂,藝術,文學,詩歌。兩人年齡相當,又都離過婚,各有一個兒子。如華是一個充滿陽光的女人,身上發的光與熱很有感染力,很多人都喜歡接近她。機緣機緣,後來他有一次被邀請來紐約開學術會議,會後她親自過來帶他去旅游。她很體貼,也懂得生活情調,聽她講來美國二十幾年的流浪,居然有點嚮往跟她過那種無拘無束的自在生活。她的母親是雲南人,她帶了八十多歲的母親回故鄉。大陸解放後,她母親隨着做軍官的丈夫去了台灣,首次回鄉很激動。她母親是一名退休的中學老師,回昆明後,她找尋了早已作古的親戚,没有會過面的下一代,還有一些中學同學,兩個月後依依不捨的離開。那次,如華與他見面多了,瞭解也深了。去年他重訪美國,住在她家兩個月,并决心跟她走入婚姻殿堂。

等候室的人各色各樣,有墨裔,有亞洲人,有白人,旁邊的白髮老先生,跟他們一起到,身旁一位穿着深藍套裝的中年女士,提着公事包,一定是他的律師。在座穿着西裝拿着公事包的大概都是律師。不定時的有人被喊進去,時間過得很慢,何時才輪到呢?紙上寫十一點到十二點,還以爲在中午以前會搞定,誰知道要等多久?又不敢問,十二點時仍毫無動靜,是午飯時候,難道辦公人員不吃飯?聽别人去窗口打聽,接待員只是說等待,誰也不敢離開一步。進任何政府機關永遠是你等他,哪有别的方法。饑腸轆轆,早上連水都忘記帶,他們去洗手間也是匆匆忙忙,怕會被叫呢。華人女律師在安慰那位老先生說,工作人員輪流吃飯,中午并不停止辦公,不用急。皇帝不急太監急啊,無可奈何而已。他看到進去出來的人,表情都不一樣,有些嚴肅,有些輕鬆,有些表情紋絲不漏,讓人猜不透。有些與在等候的親友合抱,如久别重逢。多少悲傷離合的故事,都在眼前展示。那些年輕的情侶,不用說是結婚後來辦綠卡。有些單身的又是什麽身份?旁邊的白髮老先生又是辦什麽呢?

與如華如果調換身份,他替她辦,此時他的心境又會怎樣?曾想等她退休後,他們可以定居昆明,看她目前在美國,生活如魚得水,廣交朋友,似乎很快活。反而是他,一向深居簡出,只要一部電腦,一把吉他,在斗室内便感到自在,其實他很適應美國安靜的大環境。 

一點鐘,他又累又饿,幾乎想放棄的時候,如奇跡般居然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是一位胖胖的女士,年齡大概四十來歲,棕色頭髮,藍色套裝,看體形與五官可能是墨裔後代,英語講的很地道。她的辦公室橫放着一張大的黑色辦公桌,隔開她與約見者之間的距離。空間不大,左邊墻旁豎着一面國旗,一排放文件的鐵櫃,墻上空白。他們在她面對的椅上坐好,她吩咐各人拿出身份證明,問了做翻譯的李女士一些問題,然後她去復印證件。大家互相對看,緊張的都不敢講話,恐怕有偷聽器。他坐中間,李女士坐左邊,如華在右邊,他感到手心出汗,牙關有點發抖,如華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好溫暖啊,她笑說,我們是真的,只要如實說,不用緊張。怎能不緊張呢?如果這次問話通不過,他還會有勇氣重新再來嗎?回大陸也有可能。移民局真如迷魂陣,他有可能出不去——-

移民官回來後,很嚴肅的說他們互相之間不可交談,只有她問話時才回答。然後要他們一起站立,舉高右手,對着國旗發誓只講真話。坐下後,看到她面前一疊很厚的公文,便是他申請的擋案。她没開始問話前,先是問他一連串的問題,犯過法嗎,坐過牢嗎,參加過共產黨,納粹黨,有參予破壞美國政府活動嗎——-他都回答没有。審問開始,不過是問他結過婚嗎,離過婚嗎,有幾個孩子,一共來過美國幾次,在什麽時候,用什麽理由,憑什麽簽證。什麽職業,目前退休幾年,有没有固定收入,在美國有打過工嗎等等。

“你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怎樣認識?”
“她的生日是幾時?”
“二月四日—-”
“不對,是二月十四日。”移民官突然提高聲量說。

糟糕,他心底一沉,不知如何是好。

如華在旁連忙解釋說一個是陽曆日期,一個是陰曆,他記得她的陰曆生日。
“我没有問你啊!”移民官有點不耐煩地說。 

他聽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地響,很懊惱如華怎麽要他記的日子是陰曆,在證件上當然全是陽曆嘛!移民官在不斷地翻着厚厚的公文,用紅筆在上面寫很小的字,大概在看他答的是否相符,如有錯漏,她就會狠踢一腳。 

“你們是什麽時候變爲情侶的?”

這不好回答,  是如華首次去雲南?他們一見如故。或是他去紐約開會後的旅游,她對他熱心的照顧?也不是,是他第二次來美國住她家,兩人默契,互相瞭解,珍惜這一段晚來的情緣——

移民官冷冷的看着他,如在看一個拙劣的學生答不出試題。如華在旁邊熱切地看他。 

“大概是我去紐約開會時,在2008年秋天。”

“你什麽時候向她求婚?有給她訂婚戒指嗎?”

心底寒凉冲上腦門,他早上忘記戴結婚戒指,無名指上没有戒指,對方注意到嗎?該死的壞習慣,戴戒指就是不自在,一向不戴,如華昨天也提醒過他,實在太緊張了,她早上也忘記。兩人那裡有訂婚?訂婚是年輕人的玩意,或是有錢人的玩意,何來戒指? 結婚時也是如華花錢買了一對戒指,都是象徵式。兩人心心相印,對一些表面的東西都不在意。

講不出誰向誰求婚,  如果没有她的鼓勵與暗示,他大概也出不了口。 

“你們的婚禮有證婚人嗎?有舉辦慶宴嗎?”移民官此時單刀直入,有意取他要害。如華此時把一本相簿呈上,上面是他們從相識到同遊到愛上到結婚的一些照片。她真有預見,用了不少時間細心準備,相簿此時真用上了。

“說不上婚宴,只是一個朋友做了幾個小菜,替我們慶祝一番。”如華解釋說。他們結婚的那天,她穿着寬寬的粉紅色旗袍,半高領子,他也只穿白襯衫,紅領帶,德州夏天炎熱又潮濕。他們没有想到證婚人,臨時請法庭外的文員給他們簽名證婚。他不覺得一紙公文的重要,是她堅持要辦,一來是有名分,在親友面前好講話,二來是給下一代一個模範。

 “你會申請你的兒子來美國嗎?”移民官忽然問。

他的思路一下子轉不過來,兒子好好的在北大唸傳媒系,爲什麽要來美國呢?真不明白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想來美國。於是他只搖了摇頭。

 移民官開始問如華了,如華臉帶笑容,答時慢條斯理,不卑不亢。他心中懊惱自己瞎緊張,很多道題答非所問,不知移民官會扣掉多少分?聽說有時把兩人放在不同的房間,問一些更細節的問題—-如果問他她的睡衣是什麽牌子,她用什麽化裝品,她擠牙膏是從哪一頭——他一定會交白卷。他心裏害怕,等一下他會不會再被刁難呢?

“好了,你在兩個月内會收到臨時綠卡,兩年後才能換永久的。”移民官終於宣佈。 

他鬆了一口氣,下次還會問話嗎?他不敢問,很可能又是一次艱難的考試。 

如華緊握他冰冷的手,她的手心滾燙,還有點抖。碰到她深情的注視,他恍如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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