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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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吳麗蓉正沈浸於高潮迭起的韓劇之中,關心著麻雀是否能變鳳凰時,一向如啞巴的電話居然響了,顯示器上閃著她姊姊吳麗蓮上班的醫院號碼,她邊伸手接起電話邊不捨的盯著電視。 「姊!什麼事?」 「我的車子送廠修理去了,你姊夫說好接我下班,現在卻找不到人。」 「那我馬上去接你回家。」 「不!不!你先開車到我們家看看,你姊夫年紀大了心臟不好,我怕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已經等了半個多鐘頭了,打電話回家和打手機都沒人接。」 「 好,我現在就過去看看。」 她急忙穿上雪絨衣抓了皮包便走,等開出社區以後才注意到天上飄著小雪,好在落地即化對交通沒有什麼影響。瞄了一眼車上的電子鐘,5點差5分,心裡盤算著是否該給先生小余打個電話?再一想他每晚差不多都要六時左右才會到家,算算時間她應該比他早到家,便打消了撥電話的念頭。 15分鐘後她趕到了姊姊家,應鈴開門的正是因心臟病而提早退休有年的姊夫大俞。 「姊夫你在家啊!」 「是啊!我整天都在家呀!」 「那你為什麼不接姊姊的電話?」 「電話?家裡電話沒響啊?」 「姊姊說打家裡和手機都沒人接。你不是說好去接她下班的嗎?」 聞言他摸遍身上口袋沒有找著手機,這才想起下午出門理髮時忘了帶手機,理完髮順道去買了點東西,回來後即忙著上電腦查看電郵,因而錯過了所有的電話和留言。 解釋清楚以後她便往回家的路上開,誰知才這一會兒的功夫,小雪變成了厚重的濕雪,又因傍晚氣溫低路面已然結著一層薄冰,這種路況車子最容易打滑,而灑鹽車和鏟雪車尚未出動,眾人不得不放慢了車速,適逢下班高峰時刻,這條四線道的普通公路便告嚴重塞車,一路走走停停開到6點多才到家。 好在小余尚未到家,雪絨衣一脫皮包一扔,她便急著穿上圍裙開始準備晚餐,心裡一面嘀咕著這場雪下得真不是時候,他上班的公司路遠,這下不知要折騰到什麼時候才能到得了家? 但她做夢也沒想到此刻的他不是堵塞在回家的路上,而是堵塞在往她姊姊家的路上。 今天午餐時他剛吃到一半還來不及和太太通個例行電話,便接到緊急電話要他馬上趕往工廠處理突發狀況,經過一下午的開會協調事情總算初步解決。由於工廠就在自家附近且差不多是下班時間,他沒有回公司便直接開車回家。 推門進屋昏暗中一片靜悄悄,樓上樓下轉了一圈均不見太太人影,廚房流理台上沒有字條,手機裡亦無留言,不由納悶這大雪的天她會上哪去呢?而且這也太不像她平日足不出戶的作風,莫非她還在為昨晚的事生悶氣?真的離家出走了? 昨晚飯後兩人一邊摺衣服一邊閒嗑牙,說著說著他又禁不住誇起自己的節儉美德來了。 「你看看,我這內衣褲一穿就是十來年,厲害吧!」 「都洗得不成顏色了,褲帶也鬆了,該買新的了吧!」 他大聲嚷嚷道「又沒破又沒壞幹嘛買新的?哼!廠商想要賺我的錢沒那麼容易!」 想起他那雙穿了二十幾年的破球鞋,前面賣生薑後面賣鴨蛋的襪子,還有擠得像廢紙似的牙膏她不覺噁心起來,脫口而出「你這樣拼命省小錢也發不了財,有什麼意思?」 原本是句玩笑話,此時卻激怒了為公司減薪裁員和股票慘跌憂心已久的他,「我是不會理財才窮了一輩子,那你呢?你為什麼也不會理財?」 「我?結婚時你就知道我不會理財的呀!」 「那時我哪知道?每家夫妻不管先生或太太總有一個人會理財,像我爸不會理財我媽就會,哪像我們兩個都不會。」 「那有什麼辦法,誰教我是窮人家的孩子,手上從來沒有錢,怎麼可能會理財?況且也沒人教過我啊!」 「那你姊姊為什麼那麼會理財?又當醫生又搞房地產又搞股票,而且樣樣都搞得轟轟烈烈的。哪像你連個班都上丟了。」 一聽此言她馬上變了臉色,一言不發的抱起一籃衣服回房去了。 提起客家婆婆她甘願認輸。婆婆產後三天就下田種地,平日上山打柴種果樹,在家裡餵豬養雞,餐餐醬油拌飯,拉拔八個子女長大成人,婆婆的勤儉持家和刻苦耐勞她這輩子都難望其項背。至於她唯一的親姊姊,她就不免啞口無言了。 姊姊大她4歲,人長得漂亮又聰明,從小她就活在姊姊的陰影之下對她言聽計從,姊姊唸的是人人稱羨的醫學院,她欲步其後塵卻只擦邊進了同校的護理系。姊姊出國留學她也跟著出國留學,不久姊姊嫁了個事業有成的博士,她卻蹉跎到了三十幾才嫁了個同齡碩士。 其實她長得並不難看,奈何別人對身材苗條雙眼皮大眼睛的姊姊先入為主,相較之下單眼皮略矮略胖的她就顯得分外的黯然失色。 她自己對婚事從不抱任何幻想,倒是急壞了做姊姊的,忙著為她四處張羅相親,偏偏月老不作美,忙來忙去都是一場空歡喜。32歲那年,姊夫一位一表三千里的單身博士遠親,調職他們所住的城市,姊姊一見機會來了,馬上安排相親想要撮合博士和妹妹,幾頓飯局下來博士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姊夫迂迴探了多次口風,才明白博士至今未娶的原因就是為了要挑一位年輕貌美的美眉,奈何妹不如姊,只能說抱歉了。 意想不到的是陪博士相親的單身同事小余卻對她頗有好感,乾瘦的他中意她的豐腴,更喜歡她樸實無華的樣貌和直率的天性,反過頭來央求博士作媒。 過盡千帆皆不是的她,早已恨透了無聊的相親,總算有一隻不起眼的小船願意為她停靠,只要能遮風避雨她便毫不挑剔的上了船。婚後一舉得男,對婆家有了交待便就此打住。 老實說她對護理工作壓根沒興趣甚至有些厭惡,一年到頭累得像狗似的,既有受不完的氣還要看護理長的臉色,哪像姊姊這個麻醉醫生錢多事少離家近。黑白分明的她常常為了不公平的人與事而辭職不幹,停停做做前後不知換了幾個工作,因而薪水年資永遠跳不高,自然無需費心去投資那幾個小錢。 兒子畢業自立後,正逢金融危機,裁員風暴方興未艾,剛滿55歲的她,年紀老大卻年資淺又非護理長的心腹,估量情勢只好接受了醫院的早退方案,未料接受早退的人數超過預期,事後院方並未如傳言說的大舉裁員,她卻從此賦閒在家,小余嘴上沒說什麼,她自個兒的心裡卻鬱悶得緊。不愛電話八卦也不愛串門子逛街,日子閒得發霉,於是一頭栽進了韓劇的愛情幻境之中。 小余是個為人方正的工程師,一生謹遵母親「大富由命,小富由儉」的庭訓,真正做到了節衣縮食不浪費一粒米的地步,凡是能用手做的東西絕不花錢去買,剪草、鏟雪、換機油、補換輪胎、修理家電、粉刷油漆等活更是從不假手他人,不度假不看戲不上館子不買新車,然而靠著幾個薪水錢最多就是維持個小康局面。 在全民瘋股票的那幾年,經不住誘惑他也冒然下海炒股,然而先天股本不足後天膽識不夠,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別人發財,尤其看到大俞一家住進了百萬豪宅,不時坐遊輪到海外度假,心裡頗不是滋味,奈何太太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從來不會向姊姊討教一招半式的發財之道,真正讓他氣忿不過。 天已全黑,這濕漉漉的雪非但沒有打住的意思,好像還愈下愈來勁,小余不免有些擔心太太開的那輛老爺車會不會出問題?打了幾次她的手機都是鈴鈴空響卻無法留言。想起平日一進家門桌上就有熱騰騰的飯菜等著他,不禁飢腸轆轆,眼下廚房裡灶冷鍋空明擺的是罷煮,而且人也不知跑哪去了? 想想不放心打了幾次吳麗蓮家的電話都沒人接聽,留言亦無回應,心中焦急卻又偏偏沒有她的新「愛鳳」號碼,不死心又連打了幾次大俞的手機,結果都在關機之中,心下納悶難道是三人聯手起來對付自己? 一時按捺不住,決定親自跑一趟吳麗蓮家以示負荊請罪的誠意。開車上路以後才發現情況遠較他想像中的壞,不時看到滑出公路的車橫七豎八的擱淺在路溝中,還不時有呼嘯而過的警車和救護車。低溫中的擋風玻璃結了一層厚厚的冰,任憑暖氣吹雨刮刷也只有眼前一小塊地方看得清楚,因而愈發擔心深度近視加老花的太太能否應付裕如? 左等右等飯菜都等涼了,就是不見小余的蹤影,電視新聞裡不斷有車禍的報導,吳麗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打了幾回小余公司的電話和手機均無人接聽,心裡更加七上八下的。想到他每天起早摸黑上班養家,真的是很辛苦,心裡除了疼惜還有抱歉,如果自己也和姊姊一樣會賺錢,他就用不著如此辛苦工作,拼命儲蓄養老金,也可以和別人一樣盡情享受人生了。 大俞慢條斯理的開出了社區,看到小路上龜速前進的車隊,才驚覺路況不妙,他的豪華轎車雖安全無虞,但看到前面車輛頻頻打滑也不由得緊張起來,更擔心後面的車子會煞不住而撞上了自己。集中精神高度警覺下,覺得胸口氣悶甚至有點隱隱作痛,但怕太太等得焦急,還是趁隙打了她的手機,然後依言關機免得分神,以致小余無法連絡得上他。 回程由吳麗蓮接手開車,他總算鬆了一口氣,靠著舒適的椅背打量著她的側面,那美好的側影絲毫不受歲月的影響,當年披肩的秀髮換成了富含層次的短髮,端莊中仍不失俏麗,只是眼角的魚尾紋藏不住。她的才貌雙全和高薪高職當年不知羨慕死了多少人,而這些年來在股市商場上的精明幹練更是大出他這個書生的意料之外。 坐上駕駛座後,她即意識到這場雪來勢洶洶,銳不可擋,無疑的這回家的路將是一場奮戰。不過她知道車子性能狀況佳,自己小心謹慎,儘管開得再累再慢還是會安全到家的。然而這人生道上的風暴卻是說來就來,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本來家有兩份高薪高職,雖不能大富大貴,但絕對是生活優裕的中上之家,誰教那幾年股市房產瘋漲,人人趨之若鶩,冰雪聰明的她豈甘坐失良機,加上初次投資科技股即嚐到甜頭,不諳理財的大俞便由著她去做,於是小房換大房,豐田變賓士,隨著手上游資增多,不能免俗的搞起房地產,在房地產最高峰時刻手上擁有4棟房子出租,惹得小余看紅了眼。 一雙兒女本就優秀,又有財力做後盾,雙雙進入常春藤名校讀醫,前後十年爬藤外加兩場豪華婚禮,白花花的銀子不知去了多少。當然以她當時的得意股場是絕對負擔得起的,只是大俞的一場病改變了一切。 在金融海嘯爆發前一年,大俞毫無預警的得了心臟病,照理說她是醫生,對家人的健康應是十分注意的,奈何那幾年熱衷炒股,外食旅遊頻繁,生活飲食方面難免疏忽,最不該的是忽略了他胸口疼和氣悶的抱怨,心臟繞道手術雖及時撿回了一條老命,卻不得不放棄他至愛的研究工作提早退休,也打亂了原訂兩人同時退休環遊世界的計劃。 等到他的病情穩定下來時,股市已呈泡沫化,她手中握有的大把科技和生化股票幾成廢紙,雪上加霜的是次貸風暴一舉擊垮了房價超高的房地產,房價慘跌不說即連原價求售都無人問津。 她連租帶住的5棟房子中有3棟是有高額房貸的,平日收租穩定支付房貸後還有盈餘,用不著操心。但在金融海嘯中許多人慘遭滅頂丟了工作,於是紛紛棄屋而走,一時法拍屋充斥大街小巷。她的房客也因失業無力支付房租,先是自動減租終至賴皮不付錢,而遵循法律協調程序通常都要半年以上才能將房客趕出去,於是高額房貸都成了她的重擔。 不管是合約的糾紛、現金的短絀或股票的虧損她都一肩扛了下來,不讓大俞和兒女操心,直到景氣慢慢復甦,失業率略微下跌,終於可以收到全額租金,她這才稍稍可以喘口氣,不需要拼命的輪值加班和挖東牆補西牆。 等到快8點吳麗蓉實在餓得受不了了,只好先吃。廚房餐桌上擺了兩付碗筷和一葷一素兩盤菜,桌面竟然顯得有些空蕩,原來是對面少了個邊吃飯邊翻看書信報紙的小余,連帶也沒有他那剔牙砸嘴和吸鼻子的討厭聲響,四周靜得讓人心慌。 驀地電話鈴響,她一跳而起沒有查看來號即接起了電話,那頭傳來了小余憨厚的一聲「 太太」,她激動得眼淚差點掉下來。得知他正和姊姊他們吃晚餐,她懸了一晚上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洗完碗筷她又惦記起起韓劇的結局。那個無貌無才更無財,只一心妄想嫁入豪門的女主角,到底沒有攀上多金的帥哥,可喜的是她終於認清楚了自己的本相,固然不該妄想不勞而獲但更不該妄自菲薄,當個自食其力的售貨員並沒有什麼不好,穿布衣吃路邊攤和著華服到五星級飯店赴宴,各有各的吃法和情趣,何必自尋煩惱非要躋身格格不入的上流社會? 這個結局不但跳出韓劇麻雀變鳳凰的窠臼,還有幾分切合現實人生,她不能確定她是否喜歡這樣的結局,但卻觸動了她的心事,失業年餘她像隻埋首沙堆的鴕鳥,將外界一切的風暴都留給小余獨力承當,也許今後她該抬頭好好看看天空,是否還和年輕時一樣寬廣? 結尾曲早已唱完,電視啪答閃著黑白光影,她卻兀自坐著沈思,直到聽到那聲熟悉的「 太太」才回過神來,大步走向車房給了剛進門仍穿著雪絨衣的小余一個大大的熊抱,他就勢在她的圓臉上親了一下,然後一曡聲嚷道「太太!對不起,我昨天晚上亂講話,我絕對沒有嫌你不上班的意思,男人養家是天經地義的事,要是像這樣的壞天氣輪到你上夜班我還真不放心。」 她這才知道他誤會她生氣而離家出走,其實沒有帶手機習慣的她根本忘了要帶手機出門,手機亦久未充電,而他的那隻免費手機平日就經常訊號不良,在這樣的大雪天自然無法收到她打去的電話,這一連串的陰錯陽差,讓兩人無謂的擔驚受怕,卻意外體認到彼此都是在乎對方的,尤其當她聽到他說今年結婚紀念日要帶她坐遊輪慶祝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得要花多少錢啊?姊姊家已有三年未曾坐遊輪出遊了,難道自己可以比姊姊還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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