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休止的啼笑因緣 (王正方)

散文
永不休止的啼笑因緣                    王正方
 

(作者簡介: 台大電機系畢業, 賓州大學電機工程博士, 歷任資深工程師、研究員、電機副教授等職. 中年轉業,任電影編劇、演員、導演、製作人等,作品有:<北京故事>、<第一次約會>、<半邊人>、<雷射人>、<老陳失蹤了>、<英雄本色2> 等。目前從事寫作, 出版作品有 <說電影\那歌迷死人的玩意兒>, <我這人話多>,<我這人長的彆扭> 等。)

從小就想當作家。在海外多年,覺得有點人生歷練了,就寫下半生不熟的文字,卻苦於找不到園地發表。也是咎由自取,誰教我那時一頭熱的栽進「保釣運動」,上了台灣當局的黑名單,像我這種惹禍精的文章,台灣根本沒人敢碰。有出版界的朋友,介紹我投稿給某香港雜誌。 

連續在那份雜誌上發表了幾篇小說,就飄飄然自以為是個作家了。接到雜誌就先找自己的作品,卻發現有位作家的連載文字,才華橫溢,非常吸引人。題目是〈回憶我的父親張恨水〉──張明明。

不開玩笑,民初鴛鴦蝴蝶派大家的後人!張明明的筆觸親切、流暢、自然、渾然天成,到底是家學淵源,出手便是不凡。小時候讀過不少張恨水的章回小說,最有名的當屬《啼笑因緣》(因緣,不是姻緣,姻緣就俗了)。大學生樊家樹,愛上天橋唱大鼓的姑娘沈鳳喜,鳳喜被民初大軍閥擄去,虧得有賣藝的武術高手關秀姑冒死相救,故事曲折,高潮迭起。恨水大師寫的小說最是迷人,一旦上手便放不下來。記得年幼時,哥哥借來《啼笑因緣》、《金粉世家》、《春明外史》等書,全家人就藏來藏去的搶著先睹為快。

《啼笑因緣》這部小說,自1930年代起,至少有六次拍成電影。其他的劇種、說唱、電視連續劇,採用這個小說情節編寫成劇本演出的,更是不計其數。余生也晚,只看過1965年邵氏公司拍的那個版本;李麗華、關山、凌波主演,至今還印象頗深。

張明明寫了好幾篇有關《啼笑因緣》的文字。她介紹這部小說動筆之初,恨老和他的老友左笑鴻一塊聊故事人物起源、情節取材和結構設想等,讓讀者見到了一場場腦力激盪,然後才有這個膾炙人口的通俗小說誕生,饒有趣味。

她也用了不少篇幅,回憶他們的父女關係。父親對她特別鍾愛,有一個場景:在許多寒冷的夜晚,恨水先生經常伏案趕稿子,就把明明揣在懷中,父女相互取暖,孩子就在一部部文學創作的過程中酣然睡去。

明明在文中介紹了她父親的詩詞造詣,認真來說張恨水先生在詩詞上的境界和成就,遠超過他的章回小說。只是現代人多數已不懂得欣賞傳統詩詞,能隨著小說情節讀下去,就算難能可貴了。張明明懷念去世多年的父親,引用恨老在《金粉世家》中的一首詞:

說與旁人深不解,愁多轉覺心閑,紙窗竹戶屋三間,垂簾無個事,抱膝看屏山。

一縷沉檀縈佛火,小樓今夜新寒,斜風細雨撲疏欄,殘更來永巷,如水夢初還。

宋人餘韻裊裊,意境直追南唐中主。

亂被感動的,更自覺慚愧,像我這樣的青澀作家,比人家可差遠啦!實在有待努力。於是就寫了封信請雜誌社轉交給張明明。信中直言我很被她的文筆所感動,道出的父女之情直率而真誠,誠不多見。自小就愛讀恨老的小說,少說也看過十幾部,勉強算是令尊的小讀者吧!不久就接到張明明來自香港的回函,行文灑脫,覺得像是和一位北方漢子聊天兒。結為筆友之後,隔沒多久就有書信往還。 

一年多過去,突然接到張明明的信,她們全家辦好了移民美國手續,不久就要從香港來華盛頓DC定居。這太巧了,我當時正在DC一帶教書混飯。

初次見到張明明一家三口,她南人北相,自小在北京長大,性格也是大咧咧的。先生小林反是個南國小生的模樣,兒子名叫毛頭,比我的那個小子小三歲吧!兩人立刻玩在一起。一下子兩家人便走得很近,我兒子貪吃,喜歡明明的廚藝,就毫不遲疑的乾脆認她做乾媽了。

他們離開大陸前往香港依親,人生地不熟的,謀生不容易。這回有個難得的機會,全家移民美國,心中才算踏實了,步入中年來美國闖天下,自然困難不少,但是為了孩子,再怎麼辛苦也要在新大陸立足。明明是北京工業美術學院的高材生,美術設計相當有一套,只要在語文上過關,就不愁沒活幹。她努力上課學英語,不久就在聯邦政府找到一份本行工作,小林開起餐館來,生活逐漸穩定。

他們夫婦在美國無親無故,香港移民美國的名額有限,怎麼申請到的?說起來又有一段佳話。從台灣來DC定居的散文名家侯榕生,也是在香港雜誌上讀到張明明回憶父親的連載文章,便主動寫信與明明聯絡,結為親密筆友。咱們的侯姊,不但散文寫得漂亮,辦事乾脆俐落,為人素有俠義之風,得知明明兩口子有移民美國的意願,馬上拍胸脯替他們作保,申請辦理。他們一家子的福報大,移民手續辦得出奇的快,兩年之內就來到新大陸。當然,事情的起源是因為侯姊本是一位中毒甚深的張恨水小說迷。

在那段歲月裡,我們經常與侯姊相聚,每次總是明明充當主廚,擺上一桌子好菜。侯姊健談,光聽她以純正的北京話談古論今,便是莫大的享受。她熱愛京戲,粉墨登場唱起小生來,扮相俊逸。有一次侯姊在冰地上滑倒,摔斷了肘子,打上石膏照樣上場唱〈玉堂春〉,我和明明都為之讚嘆,說這「獨臂王金龍」還是頭一次見到哩!侯姊管我叫「山藥蛋」,在北方文化裡,山藥蛋大概不是個正面的角色。俱往矣!侯姊已經仙逝多年了。

明明發表回憶父親的文章,在香港也曾引起不小的回響。以讀者身分主動來接觸她的還有大導演胡金銓,然後又聚集了劇作家蕭銅、知名文化人胡菊人、詩人戴天等四條漢子。他們和明明夫婦在香港常聚會,談天論地,喝酒爭辯。通過明明的介紹,我也結識了這四位響噹噹的漢子,路經香港時便去找他們痛飲臭蓋一通,每次都樂不可支,曾有一番盛況。

《回憶我的父親張恨水》百花文藝出版社在1984年出了單行本。明明來到美國,盡忙著鞏固家業,也就將寫作的事放在一邊了。

去大陸拍《北京故事》,我特別邀請張明明擔任Art Director美術指導,因為她在北京成長,對那兒的文化傳承認識深刻。她謙虛地說自己從來沒幹過這個。那有什麼關係?我這個導演也是綠林出身。拍電影是一件要人命的勾當,沒晝沒夜的應付處理連綿不絕的危機,幸虧有明明在劇組裡,她人緣好、幹活認真,又了解北京的風土人情,熟悉當地辦事的方式和人際關係,沒有她在那兒,我多半會當場陣亡或是給抬著回美國了。 

我有意在電影裡用某種傳統藝術貫穿全劇,但是又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明明建議我找她住在北京的伍哥聊聊。張伍是恨老的第五子,北京戲曲學院畢業,專攻老生。伍哥他們那一代的京戲學生,得到過名師貫大元、雷喜福、程硯秋、尚小雲等名家的真傳。可惜的是文化大革命一來,大夥兒就只得捏著鼻子唱樣板戲去了。聽伍哥談起他的「梨園往事」,一口氣能忘我的說上幾個鐘頭,引人入勝。

伍哥聽了我的構想,沉吟不語良久,突然大聲地說:「去找小彩舞吧!她的玩藝兒真叫地道。」 

京韻大鼓歷經百年中國戰亂,在北方也日漸式微了。駱玉笙是當時唱、念、做均已爐火純青、自成一家的京韻大鼓大師。她出道時的藝名叫小彩舞。伍哥認為我的電影不是大製作,走溫馨的路子,用大場面的京戲並不合適,穿插細膩委婉的京韻大鼓,說不定會得到神來之筆的奧妙。

我專程去拜訪駱玉笙大師,談得很融洽。她表演了一齣《擊鼓罵曹》,腔調、聲韻、神情、節奏,都令我動容到不能自已,當場激動再三。《罵曹》和我的劇本竟處處暗合,真是求之不得,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我們找到一家說書小場子,在那兒拍了一整天的《擊鼓罵曹》,一遍遍的拍,可把駱老太太給累壞了。

《北京故事》剪接完成,片中大量使用京韻大鼓的段子,成為這部電影最傳神耀目的特色。該片日後在美國和其他市場上獲得很不錯的反響,駱老師的藝術成就在國際上也得到肯定。她老人家晚年寫回憶錄,屢屢提起那次拍片的經驗,著實感到欣慰。

突然想到,這都起自《啼笑因緣》中的沈鳳喜,她在台上神色自若,儀態萬千,揮動著細細鼓棒,隨著三弦四胡 ,悠然開始了一段婉轉動人的京韻大鼓來,大學生樊家樹立刻為之癡迷眷戀,然後恨老抽絲剝繭的寫出一本長篇章回小說,風靡了幾個世代千千萬萬的讀者。

《啼笑因緣》的故事還在延續著,明明、伍哥、侯姊、我,肯定還有其他許多忠實讀者,多少年來不自覺地都在演繹著它的續集呢!

文學真的可以不朽,因為它超越了時空,締造出數不清、無止無休的啼笑因緣來。 (9/11/2012 聯合報副刊)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